有人激动的说,当国旗换成绿色,自由依然遥不可及。英国导演肯。罗奇的这部政治电影在今年5月染绿金棕榈大奖。它的每一个镜头几乎都是绿色。爱尔兰在1921年成立自由邦,它的三色国旗,绿色象征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古代凯尔特人的后裔,给这个世界带来音乐、诗歌和神秘主义。橙色代表新教徒,连位置也恰好,绿色是左派,橙色在右翼,中间白色,有人说象征双方对永久和平的盼望,也有人说,象征着唯有死亡才能跨越的距离。

这个世代的导演,很少有人不是左派。年过古稀的罗奇,是提早盖棺定论,在威尼斯得过终身成就奖的名导。他早年在牛津大学研修法律,一生拍片16部,以政治题材和关注底层著称于世。罗奇关于爱尔兰的上部作品《致命档案》,触目惊心的描写了英国一度对爱尔兰共和军的“杀无赦”策略。《风吹稻浪》一开头,英国的“黑与棕”部队逼供爱尔兰平民。一个17岁的倔强孩子,拒绝以英语回答问话,被拖入草房活活折磨死了。他母亲一直痛苦的喊道,“他叫米哈奥沙利文,他叫米哈奥沙利文……”,影片主角戴米恩的女友,是沙利文的姐姐。戴米恩也一直喊着,“他才17岁,他什么也没有干”。葬礼上,沙利文的母亲唱了这首哀伤的爱尔兰民谣《风吹稻浪》。之后,戴米恩不去伦敦当医生了,他改变想法,和哥哥泰迪加入了爱尔兰共和军。由此,电影将一场更大的悲剧,如风吹稻浪一般,高低起伏却不动声色的讲述出来。

你若不太了解英伦三岛的历史,很难将令人厌恶的激进主义,与一个值得尊敬的自由梦分别开来。就电影史而言,描写爱尔兰共和军领袖迈克尔。柯林斯的传记片《傲气盖天》(港译),可当作这部电影的一个前传,而《血腥星期天》、《因父之名》和《哭泣的游戏》等名片,则可以当作续集。“黑与棕”部队就像发生虐俘丑闻的美军一样,的确越过了权力的底线。英国政府从退伍警察中招聘的这一支身着黑色或棕色军装的雇佣军,其实是全世界第一支“反恐”特种警察部队。一战之前,爱尔兰籍议员组成的爱尔兰民族主义党,一度主导着温和的自治运动。当德国对英国宣战后,他们宣布暂停自治运动,站在英国和协约国一方。邱吉尔曾在回忆录中称,尽管“爱尔兰的心脏从未与不列颠的心脏以同一节奏跳动过”,但不列颠国民将永志不忘他们这一道德上的理智抉择。

但激进主义势力在爱尔兰乘机而起,新芬党主张以暴力革命争取独立,他们在政治上倾心于左翼的社会主义道路。1916年复活节暴乱失败后,柯林斯放弃游击战,首创了现代恐怖主义手法。对非武装人员进行暗杀、爆炸和袭击。从此解决爱尔兰问题的钥匙,传到这样一些人手上,仇恨和诅咒成为他们唯一的动力。“你很容易知道自己反对的是什么,却很难知道自己盼望的是什么”。邱吉尔晚年撰写《一战回忆录》时,仍掩盖不住对1920年暗杀运动的厌恶,他这样写下,“这种事真是罄竹难书,我不想再进一步用它们来玷污本书的篇幅”。

与此同时,一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也从剧场中蔓延出来。1923年,爱尔兰诗人叶芝获诺贝尔文学奖。叶芝一生都反对新芬党的暴力主张,却没法不被一种悲剧主义的美所吸引。一位女革命家令他终生爱慕。那个时代,英雄和美人在诗人身旁竖起了旗杆。叶芝在《1916年复活节》一诗中写道:

“现在,或在将来的时刻,那所有披上绿色的地方,都变了。都已彻底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一切政治上的左派思想,都起源于类似的审美观。不过叶芝的宗教神秘主义倾向,维系了他的保守主义。尽管他不曾看见爱尔兰共和军在一百年间制造的数千起恐怖事件,或看见911和中东的人肉炸弹,但他仍然在新芬党所鼓吹的崇高感中,看见一个背后的恶魔。叶芝借用《圣经》中基督再来之前,必有敌基督者降临的记载,在诗作《第二次来临》中,表达了对这种“可怕的美”的忧虑,“什么样的野兽,终于等到它的时刻。懒洋洋的走向伯利恒,来投生?”

去年9月,北爱尔兰的新芬党终于宣布放弃暴力和恐怖策略,爱尔兰共和军在国际观察团的监督下,解除了别在腰间长达90年的凶器。布莱尔也宽宏大量的说,不能把爱尔兰共和军与基地组织相提并论。因为前者从未想过一次杀死3000平民。跨越白色的永久和平显出曙光,这正是罗奇拍摄《风吹稻浪》一片的背景。

如邱吉尔说,“仇恨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就如强酸在化学品中的角色一样”。戴米恩和泰迪两弟兄的故事,其实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缩影,一个在仇恨中弟兄相残的循环。电影中的泰迪几乎就是柯林斯的翻版。戴米恩亲手处决了儿时的伙伴,将他葬在家乡的教堂。他的母亲和戴米恩默默走了几十里路,找到儿子的墓。这位母亲转头对戴米恩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1921年英爱停火达成协约。谈判中柯林斯改变一贯推崇恐怖主义的立场,同意爱尔兰成立自由邦,北方以新教徒为主的6郡则留在英国。爱尔兰共和军因此发生分裂,作为游击队军事领袖的泰迪愿意接受协约,戴米恩却顽固的坚持武装统一全爱尔兰。一个为了理想曾杀死自己幼年伙伴的人,怎么可能再回头呢?到头来,逼供的一幕再次发生在曾并肩作战的爱尔兰人之间,这一次轮到泰迪指挥行刑队,处决了自己的弟弟。

两年后的中国苏州,年轻的彭国彦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几十年后,他的女儿林昭在狱中被处死,革命亲手杀死了它的儿女。风吹稻浪,人类一无所获。罗奇的获奖感言中说,“一旦我们敢于说出历史真相,我们就敢于说出当下的真相”。戴米恩曾在英国人的监狱中怀抱受伤的哥哥,狱卒问,“你认识他多久了”?他回答,All my life.台湾著名影评人成英姝说,这世上还有何处能比台湾,更能体会这情节的催人泪下呢。看完电影,我只想到美国诗人奥登怀念叶芝,说出这样温暖的句子,“辛勤耕耘的诗歌,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

2006-11-5

风吹稻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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