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八期

4

我们回到小镇,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很快就融化到黏稠的漆黑里,春生副食店的灯光昏昏欲睡,店门口摆着两张台球桌子。一张桌子前几个长头发的年轻人正在打球,他们光着膀子,背上纹着龙,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在另一张桌子上爬来爬去。大桥背上坐满了乘凉的人,凉风里夹杂着河水有腥味。

宋得宝见到大大说,福春伢,这么晚才下班啊?

大大说,嗯。

宋得宝说:你手里拎到是什么?

大大说,螃蟹。

宋得宝有些将信将疑地说,你买得起螃蟹?

大大笑了笑,没说什么。

回到家,大大开始收拾螃蟹,他用刷了又刷,然后倒在锅里全部煮了。屋子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强烈的腥臭味,大大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仍无济于事,腥味像幽灵一般,经历不散。

大大说:小海,来,吃螃蟹。

我说,我不吃。

大大说,这么好的东西,不吃多可惜!

我说,吃了要死人的。

大大没有多说什么。他吃得很慢,先掰开蟹脚,用小榔头轻轻敲碎,抽出雪白的肉,醮一点酱油,放进嘴里,然而,在碗边轻轻咂上一口米酒,闭起眼睛,一脸陶醉。他从晚上九点一直吃到十二点,才把螃蟹全部消灭。最后,他舔了舔手指,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我躺在床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悄然滑落。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大的错。如果他不贪图便宜,怎么会买这些半死不活的螃蟹,如果螃蟹不死,我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大总是很晚回来,我以为他又去借钱了,准备再去一次姑妈家,但大大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每次回到家,他就喝酒,以前只喝一碗,现在要喝三四碗,喝得迷迷糊糊,走路的时候,歪歪倒倒,像被风吹动的一枚松果。关于我工作的事,他再也没有提起。

大大就像是卡在我喉咙里的一根鱼刺。我对他的厌恶,渐渐变成了仇恨。我不再跟他说话,每次吃完饭,就躲回房间。我把内心的仇恨都写到了日记里,我写道:大大是个窝囊透顶,失败透顶的人。不然,姆妈也不会离他而去。他只知道喝酒,只知道麻痹自己。我为我有这样一个大大感到羞耻,我真希望不是他的儿子。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工作绝对不是问题,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有什么前途?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大,我失败的大大,竟然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他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也许他死了,姑妈就会同情我,给我找一份好工作了。

 

5

七月二十四日的下午像往日一样,空洞而冗长。我躲在房间里抽烟,一支接着最后一支,最后一支烟快要熄灭的时候,我将烟头烫在了自己的手心。我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感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片枯黄的树叶。

我坐在房间,一动不动,漆黑像一只猫,跳入我的怀里。我抽完最后一支烟,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离开,离开大大,就像当年姆妈离开他一样,永远不再回来。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美好生活,像歌里所唱的那样,背靠着背坐在地板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我轻轻推开大大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屋子里清凉的黑暗,我没有拉灯。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弹力球,一张口,它就会跳出来。在床边,有几只麻袋,里面装着稻谷,我知道,大大的钱就藏在里面,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布袋子,一捏,我都心都凉了,打开来,里面竟然只有二百六十块钱。我拿了二百五十块,迅速将剩下的十块钱,放回原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写信。

我写道:

大大: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你不要来找我,即使找到了,我也不会回来。谢谢你这多么年来的养育之恩,你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小海

我再次来到大大的房间,更加紧张了,手心直冒汗,感觉房间里所有的事物,灯泡、胶鞋、雨伞,米桶,都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一阵风吹上门,我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把信搁在大大的枕头底下,动作像木头人一样僵硬。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又有些不忍心,从兜里拿了五十块,放了回去。

正在我收拾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声。

大大回来了。

大大是被李叔叔扶着回来的。

大大满脸都是血。

我一愣,吃惊地说,怎,怎么了?

李叔叔说,你大大让车给撞了。

我的脸很烫,像一团火焰。

我和李叔叔一起把大大扶到床上,打了一盆水,给大大擦脸上的血。

李叔叔说,我说要送他去医院,他就是不肯。

我不敢看大大的眼睛,低着头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大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叔叔跟我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李叔叔说,我和你爸爸一起下班,他请我去小吃店喝酒。他今天跟平时有些不同,平时的时候,他很少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可是今天,他的话多得不得了,他还说,你的工作问题就快要解决了。可是,喝完酒出来,见到一辆车,他自己就撞了上去,幸好,司机及时刹车,否则……

李叔叔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李叔叔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我喂大大吃了泡饭,然后坐在大大的房间,像犯人一样低着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大轻声地说:我没事,你去睡吧。

 

6

月亮很圆,月光撒在我的床上,像盐一般。我久久无法入睡,像锅里的炒栗子一般,翻来覆去。我害怕大大会看到那封信,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我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等待着。往日里,大大总要起来解手。我想,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我不敢确认大大是否已经睡着,因为,我没有听到鼾声。我要尽快想办法,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那封信来。

云朵缓缓移动,遮住了月亮。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了响动,大大咳嗽起来,咳嗽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我听到,房门推开了,我赶紧闭上眼睛。大大的脚步很轻,他在我床前。我感觉到眼皮一阵发痒。大大站了一会,他试图用手摸一下我的脸,又怕把我吵醒,又缩了回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大大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出了大门。我睁开眼睛。我以为大大出去解手了,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像蚂蚱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大大的房间,从枕头下面拿出信。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害怕大大会突然出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我听到村子里响起一声狗吠,接着,狗吠连成了一片。过了不知道多久,大大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兆。这么晚上,大大会去哪里呢,难道……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再次从床上跳起来,朝村子后面的公路狂奔起来。屋外的世界一片清凉,我像是风中一片树叶。穿过树丛时,无数的蚊子同时飞出来。我越跑越快,眼里噙满泪水。在公路旁,我看到一个黑影。他坐在地上,烟头明明灭灭,像是在抽泣。

我站住了。月亮仍然躲在云朵的背后,夜空清冷,散落着几枚古老的星辰。萤火虫在树丛里飞来飞去,蛙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发报机一般。风吹在身上,竟然有一丝寒意。

我听到卡车的响动,几秒钟后,刺目的灯光直射过来,像一头发怒的猛兽。

大大扔掉了猛吸了一口,扔掉烟,站起来。

我含着泪水喊道,大大,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7

七月二十五日,我十九岁的生日终于到来了。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雨像屋顶上的缝纫机。大大回来了,他手里拿了一条草鱼、几支茭白。天黑的时候,他开始料理晚餐,我坐在灶堂口烧火。晚餐并不丰盛,红烧草鱼、茭白炒腌肉,咸鸭蛋,还有白粥,却让我觉得格外温暖。

我给大大倒酒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我说,大大,我想通了,我不想再依靠别人,我想去广州闯一闯。大大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欣慰。我们碰了碗,将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我的睡眠像一团棉花糖,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的光线,轻甜,稠密,如同蜂蜜一般。大大进来了,他给我端来了我最喜欢吃的油煎糯米饼。

大大说,多吃点,出去了,就吃不到了。

我说,大大,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大大说,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是我儿子嘛。

吃完早餐,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收得很慢,大大坐在堂前默默地抽烟,他没有催我。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大大说,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就写信回来。我想说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大大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我手里,我说,我的钱够了,这些你自己留着吧。他也不说话,把钱扔在地上,迅速地汇入人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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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独立中文笔会会员,1978年出生于江苏省,现为广东佛山艺术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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