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大比平时回来得晚,他的背心上到处都是破洞,像挂了一张蜘蛛网。太阳一咽气,我就像往常一样,在水泥场院上浇了水,搬了一张方凳,两张蟹巴椅,烧好了泡饭和洗澡水,等他回来。自从姆妈走后,我就生活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等待让我觉得恐慌,我害怕大大哪天再也回不来了。

大大回到家后,摘下草帽,抱起长台上的一壶凉茶喝了起来,我讨厌他喝水的样子,像是一百年没沾过水一样,喉咙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喝完了,还要发出响亮的咂嘴声。他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舀了一碗酒,在蟹巴椅上坐下来,刚坐下,椅子哗地一声,散架了。

大大站起来,拍了拍灰尘,然后说,小海,把老虎钳和铅丝拿来。我看着散落在地的一堆竹子,摇了摇头说,这个老古董,早就应该进博物馆了。大大没有理我。我拿了工具,大大三下两下就把椅子修好了。他先把半个屁股搁在上面,确定不会垮,便把整个屁股搁在上面。他说,现在不就跟新的一样了吗?话音还没落地,蟹巴椅又散架了。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像一只翻不过身的甲壳虫。大大起身,拍了拍灰尘,又准备修。

我说,算了,还是明天再修吧。

大大笑了笑,慢慢吞吞地说,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嘛。

我说,能有什么事?

大大拍了拍衬衣的口袋,有些得意地说,我终于借到钱了。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地靠近了我,我一把抓住了,在手里搓成碎末,然后淡淡地说,多少?

大大举了一个手指。

我问,一百块?

大大摇了摇头说,一千块。

这时,大大已经喝完了一碗酒。他说,再给我舀半碗。

我有些怀疑地说,万一他们不愿意帮这个忙呢?

大大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说,我这一辈子,就求他们办一件事,他们应该会答应的。

2、

大大到房间来叫我,他走路的声音很响,似乎每走一步就要引爆一个地雷。我一睁开眼,看到外面天色未明,气嘟嘟地说,这么早起来做贼啊?大大说,早饭我烧好了,你多吃点,中午饭可能会吃得很晚。说完,就出去刮胡子了。我觉得眼皮像一个夹子,怎么睁都睁不开了,于是,换了个姿势,接着睡。大大刮完胡子,见我还没起来,又来叫我。

我咂着嘴说,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大大没有多说什么,坐在我旁边,抽了一支烟。抽完烟,他说,过了五分钟了,快起来吧。

我只好起床,像梦游一样,闭着眼睛,洗了脸,吃了早饭。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两脚发软。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打了个呵欠说,这么早来,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大大说,多等一会怕什么。我蹲在墙根,捧着自己的脸,接着睡了起来。我很快就睡着了,中间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穿着毕挺的西装,夹着公文包去上班,在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同学,他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供电局,他的眼睛满是羡慕,接着,我带他们到县城最高档的饭店宜园餐厅吃饭。正在这时,大大拍醒了我。

上车后,大大说,到了姑妈家,你嘴上可得有个站岗的,不能像家里一样随便乱说话。

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话,你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一个小时之后,到了县城。大大直奔水产市场。一进去,我就闻到一股子腥臭味,心里一阵恶心,连忙捂住了鼻子。

大大在一个档口前停下来,问,多少钱一斤?

老板叼着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说,你要什么?

大大说,螃蟹。

大大的声音很轻,老板听不清,又问:要什么?

大大提高声调,说,螃蟹多少钱一斤?

老板说,一百五。

大大一听,愣住了,像突然被人掴了一个耳光,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说,怎么这么贵!我听别人说,一百块一斤的嘛。

老板说,这个东西可是一天一个价。

大大摇了摇头,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大大又问,螃蟹怎么卖?

老板说,你要多少斤?

大大说,多少钱一斤?

老板说,如果你要得多,可以便宜一点。

大大说,你得先说个价。

老板说,一百五。

大大说,能不能少点?

老板说,我这已经是最优惠的价格了。

大大说,人家才卖一百二。

老板冷笑着说:一百二,你卖给我吧,有多少,我要多少。

我站在大大身边,感觉到老板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脸一下红像鸡冠了。

大大说,真的不能少吗?

老板不理他了。

大大说,少一点卖吗?

老板开始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我对大大说,我们再到其他家看看。

我听到老板在身后小声嘀咕,乡巴佬,买不起,可以不吃嘛。他的声音虽轻,却像电钻一样钻到了我的心。大大以为大大和跟他吵上一架,可是没有,他笑眯眯地,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我觉得大大很窝囊,故意走得很慢,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大大来到另一个档口。这次,老板很是客气,他给大大发了一支烟。大大顺手夹在耳根,不小心掉了地上,大大赶忙去捡。烟已经湿了半截,大大还是毫不犹豫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

大大说,你这个螃蟹怎么卖?

老板说,一百四。

大大说,能不能再少点?

老板说,我们起早贪黑也不容易,你也得让我们挣点钱。

大大说,这个我知道,一百三十五,行不?

老板说,我看你蛮有诚意,这样吧,一口价,一百三十八。

大大说,一百三十五吧。

老板说,你不知道,最近很多人找工作,螃蟹供不应求的。

大大说,我们也是送人的,自己吃,谁吃这么贵的东西,简直是吃命嘛。

老板说,你要多少?

大大说,我要十只。

老板说,算了,一百三十五卖给你,不过,要我给你挑。

随便。大大的声音里充满了成就感。

老板一称说,正好五斤,六百七十五块。

大大凑上去看称。

老板说,你放心,少一罚十。

大大又说,六百七十块行不行?

老板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大大弯下干海马一样的身子,从解放鞋里拿了钱,数了七张,递过去。

大大的一举一动让我觉得丢人,我转过身去。

3、

坐上了开往湖州的长途汽车,大大把装螃蟹的箱子放在座位下方,用两只脚夹住,手里还牵了一根绳子,他很快就睡着了,刺耳的鼾声,像山峦一样起起伏伏。我看到后排一个长得尖酸刻博的女人,她那两只愤怒的眼睛凑得很近,就像是准备决斗的两只蟋蟀。说实话,大大的鼾声,确实让人难以接受,有很多晚上,我都误以为是打雷。我把头扭到窗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车开得很慢,车厢里放着邓丽君的老歌:“走大路,就一条,走小路,有万条……”

汽车在太湖边上的东风饭店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着超短裙、趿着夹指拖鞋的年轻女子马上迎上来,司机戴上墨镜下了车,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摸了一把。

大大睁开眼,看了看窗外问,怎么在半路上停了?司机见大家没动静,便吼道,下车吃饭。大家都下了车,只剩下我和大大。我饿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大大说,你饿吗?我点了点头。大大说,你去吃吧。我说,你不去吗?大大说,我不饿。说完,大大掏了十块钱给我。我说,要不,我给你带点饼干上来?大大说,不用了,我不饿。

饭店里的东西很贵,十块钱只够吃一个蛋炒饭。我吃得很快,几乎是把饭倒进肚子的。吃完饭,我就回到车上,大大见到我上车,赶忙把手上的小半块烧饼塞进嘴里。我说,要不要给你买瓶水。大大说,你来看着螃蟹,我下去解个手。说完,把手里的绳子给了我。大大下车后,站在公路边,背过身,开始撒尿,他的屁股往后一撅,样子很不好看。他撒完尿,在东风饭店门口的自来水管前,洗了手,灌了一肚子冷水。回来时,不小心踩到一块西瓜皮,脚底一滑,差点摔倒。车上的人都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车人在车里等了十几钟,司机才慢慢吞吞地出来。他光着上身,一只手端着不锈钢茶杯,另一只手剔着牙,两撇胡子,油光闪闪。车又开了起来。窗外的热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些飘飘然。记得毕业前夕,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因为我的二姑父是湖州市市长,只要他一个电话,我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只要有了好工作,可我中专毕业三个月了,还没有找到事做……

车开到长兴的时候,却突然熄火了,发动了几次,都无济于事。车里响起了一阵阵的咒骂声。司机说,都别吵了,我也不想这样,大家下去推一把,说不定能开得走。大家虽然不情愿,但又没其他办法,只好下去推。可是,仍无济于事。司机没办法,在头上搭了一条湿毛巾,下去修车了。灼热的阳光里,车像一节烤肠,我的脑袋晕乎乎的,仿佛里面装满了浆糊。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车才修好,清新的山风吹在脸上,格外惬意。我又开始幻想了。

突然,司机来了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人都往前一冲,车厢里又响起了密集的咒骂声。马路中央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小孩好象吓傻了,愣在那儿。我起身,去看热闹。这时,从马路旁边的副食店里冲出一个头上扎着毛巾的胖女人,一把抱走了小孩,小孩缓过神,哇哇地大哭起来。回到座位上,我才发现大大的异样,血正从他的嘴角在冒出来。我说,大大,你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接着,又吐了一颗。大大把牵着螃蟹的绳子交给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司机。我以为,他会上前揍司机一拳,可到了司机跟前,大大却低声地说,能不能,停一下,我要上厕所。司机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大大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了座位上。

到湖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我的喉咙像是刚刚燃烧过的爆竹一般,干的发痛,嘴唇裂开了。我想买一瓶矿泉水,但不想跟大大开口。大大舍不得坐车,他提着螃蟹,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天气很热,我的凉鞋已经烤软了,像柔软的麦牙糖,额头上头大的汗珠滚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过了一会,我闻到一股糊味,仿佛头发和睫毛都烧起来了。

我说,还要走多远?

大大说,快了,快了。

我埋怨道,你一直说快了快了,可走了半个小时了,都没到。

大大说,再坚持一下,你姑妈家有空调,凉快得不得了。

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腥臭味,跟上午在水产市场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说,什么味道?

大大停下来,打开装螃蟹的箱子。箱子打开之后,气味更加浓了。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像石灰一样白。

我说,怎么了?

大大不理我。

他把螃蟹,一只只拿出来,螃蟹像稀泥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大自言自语道,死了,死了,全死了。

大大的声音,显得悲伤而苍老。就像死掉的,不是螃蟹,而是他的儿子一样。

我的心往下一沉,低声说,现在怎么办?

大大不说话,抽起了烟。他一连抽了三支烟。

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家鹅黄色的小洋房前。围墙砌的是红砖,上面布满了青藤。从黑铁门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长满了葡萄藤,上面挂着一串串的水晶葡萄,在阳光的照射下,葡萄更加诱人,我使劲咽了咽口水。树阴下,两只猫四脚朝天,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我说,这就是姑妈家?

大大点了点头。

大大来到了门铃前,他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怕触电一般,又收了回去。他又抽了一支烟,抽到一半,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像是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又伸出手,一根手指碰到了门铃,但并没有按下去。

大大用一种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回去吧?

大大的话让我的心瞬间结成了冰,我不解地说,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坐了半天的车,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怎么就回去了呢?回去了,我的工作怎么办?

大大没有理我。他转过身去,提着一袋子死螃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故意走得很慢。大大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仅有的几根的头发留长,绕了一个圈,整个脑袋就像一个简陋的鸟窝,光秃、油腻的脑袋中间,有一瘤子,像半个鸟蛋,闪闪发光。他走路时,身子左右摇晃,像一只可笑的鸭子。我对大大失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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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独立中文笔会会员,1978年出生于江苏省,现为广东佛山艺术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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