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推出12集电视政论片《大国崛起》,引起轰动。论者蜂起,众说纷纭。我们很容易发现,在文本、编导者自己对编导意图的说明和观众的评论这三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而观众的评论尤其五花八门,这中间除了一般的见仁见智之外,又免不了有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各取所需的成分。这就构成了两个层次的问题,一是如何评价《大国崛起》,一是如何评价对《大国崛起》的各种评价。应该说《大国崛起》拍得还不错,其论说大体摆脱了马列教条和毛主义,文字也不浮夸煽情,多少反映出当今中国学界对近代世界史的研究成果,对一般观众不无教育和启迪作用。它的缺陷也是明显的,譬如讲英国而不提洛克,讲法国不提孟德斯鸠,讲苏联不提大饥荒、大清洗和古拉格,等等。不过我以为,《大国崛起》的最大问题是出在题目上。

诚然,讲述大国的兴衰不失为一种读史的方式,但这也很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成为大国就是好的,没成为大国就是差的,大国崛起就是好的,衰落就是不好的。首先,成为大国未必就是好事,大国未必比小国好。东方西方的先哲们所设想的理想国都是小国寡民,那不是没有道理的。其次,例如纳粹德国和共产苏联,它们的崛起都带来了大灾难,类似的崛起是我们要防止的,而不是我们要追求的。第三,今日英国早已不再是日不落帝国,但是发源于英国的现代社会三大支柱——宪政民主、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却获得了越来越广泛的传播和效仿。这岂是“衰落”二字可以概括?

《大国崛起》引起轰动,也因为它触动了我们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大国情结。犹记少年时,学历史学地理,常常会涌起一种自豪感。不为别的,单单为自己出生于一个堂堂大国。有时,我忍不住要替中小国家的人民发愁:自己的国家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举足轻重的世界强国,那该是何等的不幸。然而,我后来读到了一位著名的学者、荷兰的物理学家洛仑兹的一句话:“幸好我的祖国太小,不足以作出太大的罪恶。”我深受震撼。我不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者。不过推想起来,此话确也有它几分道理。强国当然并非都是恶国。但问题是,在追求强大的愿望和争取强大的过程中,人们难道不是很容易无视平等、忽略自由?爱国主义倘不是建立于珍重每个人的个人权利之上,它就很容易反过来成为压制个人权利的有力藉口。这是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的。

在谈起百年来自由民主迟迟未能在中国扎根的历史原因时,李泽厚将之概括为“救亡”压倒“启蒙”。我对这种观点颇有保留,此处不论。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如果说在这半个多世纪的中国,是什么因素有意无意之中构成了对“启蒙”的压制的话,那么这个因素并不是“救亡”,而是“强国”。包括毛时代,毛泽东发明大跃进,发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所以一时间能得到许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的热烈响应,那也是因为它激发起我们的大国情结。在今天,中国大陆经济增长而专制依旧,多多少少也可以解释为“强国”压倒“启蒙”。尽管在《大国崛起》电视片的最后一集《大道行思》里,编者在总结成为大国的各种因素时也讲到了制度的因素,文化的因素,甚至也提到了自由民主的因素。但问题是在这里,自由民主仅仅是被当作崛起的手段,崛起才是目的。这就意味着,为了中国的崛起,我们可以要自由要民主,也可以不要自由不要民主。这就为“强国”压倒“启蒙”大开方便之门。《大国崛起》中有两集是讲美国的。我们正好拿美国作例证。美国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国家。一般人也都承认,美国的强大是和它的自由民主分不开的。但这并不是说,美国人是为了追求强大才采用自由民主的。其实,美国人本来追求的就是自由民主,早期的移民离开繁盛的欧洲来到荒芜的新大陆,不是为了追求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而是为了追求个人的自由与幸福。早在美国进行革命与制定宪法之初,美国人就打定主意,创建一种崭新的制度,确保人民的自由,确保人民对政府的控制。人权是美国立国之本,强大不过是其副产物。

因此,我们最应该关心的不是如何促进中国的崛起,而是如何促进中国人自由。

首发北京之春2007.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