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一次住进了病房。十个月的别离,并未让人感觉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墙壁依旧那样洁白无暇,床单依旧是那样朴素干净,甚至那种特殊的气息依然在病房的上空四处游荡,仿佛一群久久不愿散去的冤魂。唯一不同的是,邻床的病友换成了陌生人,似乎显得比上一次更为热情,他们用微笑迎接父亲的到来。

病房隔壁的厕所正在进行改造,铁锤和水泥沉重的撞击声,震得几乎让整个医院都能听见。但父亲仍然“睡”得格外安详。我呆坐在病床边,望着父亲瘦削的容颜,不禁感慨万千。门悄然开了,一袭雪白的女护士扭动着醉人的腰肢,迈着轻盈的步履,踏进了病房。我收回略显呆滞的目光,轻佻地打量着她那高耸的乳房,想象着口罩背后该是怎样一副艳丽的容颜。以至于没有看见她对我的示意——一张等待我签名的药品划价单。单据上面的数字是惊人的,我相信,和口罩背后的艳丽容貌相比,这个数字更难以让人忘怀。 手握着圆珠笔,停留在药品划价单的署名栏前,但迟迟不见落下。古人写书法有一字千金的说法,现在我第一次感觉手中的笔是那么的沉重,犹如千斤巨石砸在手上,疼在心里。

整整一个上午,病房隔壁的声声巨响几乎没有停止过。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能够忍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们无一例外的被某种神秘力量带入遥远的梦乡。玻璃瓶内清澈透明的药水,像一只没有关好的水龙头,永不知疲倦地滴答着。然后会聚在一条细小的管道,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去完成它们所肩负着的使命。这一过程尽管极其短暂,但却十分形象地刻画出时光流逝的具体经过,化抽象为具体化宏观为微观,让人感受到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时间原来就是这样消失的!

夜半时分,病房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只是偶尔几声咳嗽或梦呓,仿佛一颗细石从高处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波纹,在黑暗的掩护之下向四周弥漫开去。独自一个人游移在空荡荡的走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好像飘荡在坟地的孤魂,有着莫名的烦躁和无聊。我应该要感谢病房的。因为如果没有病房,我的小说《沈情的背叛》就不会诞生。我当然没有经历过小说男主人公那样的艳遇,更何况,女主人公的原型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但我仿佛仍能在这条长长的走廊,这间漆黑的病房感受到她那无所不在的气息。一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在小说里我使她背叛了她的男友,尽管只是肉体上的背叛,但却表明我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看来,当初她没有选择我是明智的,正确的。

然而,病房带给人更多的是空虚、病态和死亡。一位老人静静地躺在病床,整夜望着天花板,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回忆当年的飒爽英姿?感慨时光悄悄地流逝?还是从容地等待死亡?大概在这个世界除了囚笼,就数病房最让人感到恐惧和孤独。甚至有时候病房比囚笼更容易丧失一个人尊严。因此,对于每一位躺在病房的人,我都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我知道,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同情。

蓦地,我想起史铁生来。史先生一直以来是我最为景仰的作家之一。如果不是疾病,史先生极有可能不会选择写作这条道路。因为他“喜欢体育,喜欢足球、篮球、田径、爬山,喜欢到荒野去看野兽。”是呀,既然人生有这么多美好的选择,又何必非要选什么写作呢?但是,在疾病选择了你之后,你不选择写作,能够生存下去吗?说到底,对史先生而言,写作是对命运所做的最强有力地反抗。

说到疾病,还没有人敢说对它一无所知。单纯的疾病往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疾病与贫穷结盟。报纸披露,一盒出厂价仅1元的药品最后卖到患者手中,竟然要70元。如果你不是富人,面对如此高的药价,除了抱病等死,还能怎么样呢?如果父亲只是一位普通农民或者下岗工人的话,以他的病情能够支撑到现在么?事实上,每次在药品划价单上签名的时候,我的手都是在颤抖,我的心更是万分难受。要知道,这可是一字千金呀!记得2001年第三期《天涯》杂志登了一幅题为《有什么别有病》的图片,其中海南读者伊仁认为:“医疗制度一旦市场化,药品就成了牟取暴利的商品,从而促使医疗资源越来越向大城市集中,乡村则蜕变成各种伪劣药品的最大集散地。”医疗制度市场化其实我并不反对,相反倒是“文革”时期的“赤脚医生”制度更不应该再拿出来害人。问题是为什么一旦市场化,药品就会成为牟取暴利的商品?难道一市场化,就允许产生“回扣”?一市场化药品就能像农贸市场的小菜那样随意定价?尽管近一段时期以来,药品价格一降再降,但仍然不能令老百姓满意。看来医疗制度的市场化依然任重道远,根除“暗箱”操作也并非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病房和囚笼之间还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住在里面的人失去了自由,确切地说是失去了人身自由。所谓人身自由,按照哈耶克的解释是指“一个人不受制于另一人或另一些人因专断意志而产生的强制状态。”在父亲病房里醒目地贴着一张《病友须知》,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未经主治医师及护士长允许,病人不准离开病房,违者后果自负。”很显然,病房里的父亲已经失去或者说暂时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于是,同病相怜也就产生了。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同病相怜比喻有共同的遭遇或痛苦而互相同情。几个人同住一间病房,虽然得的并非都是同一种病,但却共同失去了人身自由。自然,平素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矜持、傲慢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情、微笑、彬彬有礼。父亲原本是不善言辞的,但每次住院,却又显得思维活跃,伶牙俐齿,实乃怪事。

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有一天和父亲一样被送进病房。因为我血管里流着和父亲同样的鲜血,因为我是他的儿子。父亲的病是上帝给给,而我的病则是父亲给的。这是宿命,想逃都逃不过。正因为如此,为了延缓我的发病时间,医生向我做出了种种生活禁忌与饮食禁忌。既然有父亲这样的前车之鉴,对于医生的指示我自然不敢有半点违抗。可惜这样一来,我一下子少了几分人生乐趣,几分人身自由——这无论如何都是件不愉快的事。然而,我又有得选择吗?疾病实际上是人类拥有的最大一笔祖先遗产,你除了将它一代一代传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夜未曾入眠的我隐隐听到父亲的轻声叫唤,我从病房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只见父亲已经睁开双眼,他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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