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八章 望 月

时间不能停止,记忆可以定格,记住最美好的时刻,它在心中就是永恒。

期考过後,人们立即松散下来,大家都懒洋洋的,图书馆里的人少了,球场里的人多了;宿舍里的人少了,到街上溜躂的人多了。谁都在等待放暑假,盘算着暑期的节目。有许多人准备上路,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但对林嘉诠来说,放不放暑假都没有多大区别,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无论寒假或暑假他都在学校里过。他没有家可回,南岗不是他的家,是一座炼狱;梅花村不是他的家,那祇是他母亲的家,他确实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前他觉得暑假太长,觉得无聊觉得闷,可是即将来临的假期他却有点担心,他担心在此漫长的暑期中,刘淡竹与方倩怡迟早会碰上。而他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祇好继续「绿杨移作两家春」,「好男两头瞒」,瞒得一时算一时。至於谎言一旦被揭穿会怎样?会有甚麽後果?他实在不敢去想。

南国七月多风雨,还有三天就放假,偏偏这个时候挂起第四号风球,台风虽然没有直接打来广州,祇从珠江口掠过,但却给广州带来滂沱大雨。倒水似的大雨没日没夜,一个劲儿下个不停,江水一天涨得比一天高,涨高得快要漫出路面了。到处都是水,课室、走廊、墙壁都是湿漉漉的,但雨却全无停竭的迹象,即使早上雨稍为停一停,到了下午又淅沥淅沥地下起来,下得人们心里发毛。校园里往日茵绿的草地已变成泥泞泽国,人们除了上课下课之外谁都窝在宿舍里,那儿都不能去。周末将近,林嘉诠暗忖:这个星期日又没戏了,於是晚饭过後,坐到桌子前打绯开几本线装书,整理论文资料。他初步拟定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李清照吴淑真的创作风格以及在中国词坛的地位》。他慢慢翻读着她们的词,作着笔记,可是书还未看几页门房的工友就冒雨送来一张传呼电话的字条,上面写着:「晚上八点到华侨大厦找我,有急事!劲松」。送字条来的工友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唠叨:

「我谂(想)可能系华侨有事,若果唔系(假如不是),咁(这麽)大雨我先唔(才不)会同佢(替他)传啊!」

「真系唔该哂(非常谢谢)!真系唔该哂!」林嘉诠接过字条再三道谢。他跟刘淡竹虽然约有暗号,但一向少用,这麽晚了她还来电肯定有要紧的事。幸亏她够聪明,冒充华侨,否则门房工友可能真的会拒绝传达。他看看表还有个把小时,但书却看不下去了,便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拿起雨衣出门。当他乘车到海珠广场维新路口下车,匆匆赶过去时,远远已看见刘淡竹等在华侨大厦门口。林嘉诠迎了过去,但刘淡竹并不是往里走,而是拉着他走向马路。她裙子和头发几乎全湿了,祇有上身是乾爽的。林嘉诠解开米黄色雨衣,披到她肩上,想接过她的雨伞撑着,替她挡住风雨。

「还是分开走好。」她轻轻推开,她抬起头问他:「你吃过饭没有?」嘉诠看见她一脸都是水,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吃过了,你呢?」

「好!那我们走!」

「走?上那儿?」林嘉诠心想,这可是倾盆大雨,不是细雨蒙胧撑伞漫步河畔的日子啊!

「到维新路口坐车。」

那个年代,广州根本没有的士,华侨要叫的士也得预约。而首长至少得当到正厅长才有小汽车坐,「华大」总共才有四辆小汽车,祇许校长和陈副校长有专车坐,连冯、龙等几位副校长要用车时都祇能坐另外两部学校领导共用的小汽车。而陈副校长的车也是他在解放前当校长时坐开的,不是新分配的。

林嘉诠也不问她坐车到那里,反正跟她在一起时他多数听从她的安排,而雨又下得特别大,哗哩哗啦的敲打在两伞上,路面上,除非大声喊,否则说话根本听不清楚。他们一路祇是默默地走着,并不交谈。

他们乘车到六二三路清平路口,刘淡竹把林嘉诠带进沙面一幢红楼,原来那里是一个咖啡厅。虽然下着倾盆大雨,但咖啡厅里几乎席无虚座。他们在靠庭院边的角落里找到两个座位,因为那儿偶而有雨点透过窗隙飘进来,人们不想坐。林嘉诠半披着雨衣挡住风雨,让刘淡竹坐在对面。服务员问要喝点甚麽?刘淡竹也不徵求他的意见,点了两杯热咖啡。当咖啡端上来,飘来一阵芳香,播音器正播放着旋律柔和的轻音乐,这令林嘉诠想起余秋云,想起新华戏院楼上的咖啡室,这两间咖啡厅的气氛竟然如此相似。

刘淡竹满怀心事,欲言又止,林嘉诠也不去催她,他了解她的脾气,要说的话到时候她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你催迫也没有用。他祇是默默地看她,而她则看着玻璃窗外的雨珠,许久都不开腔。

「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音乐播完了,趁换碟的宁静片刻她突然这样宣布。林嘉诠并不知道她的重大决定是甚麽,最初心头一震,以为他跟方倩怡的事情东窗事发,但从刚才两人的亲诺态度看来却又不像。他不说也不问,祇静静地凝望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我决定离开华大,宿舍里的东西我已经搬走,以後再不回来。」她咬一咬嘴唇说。

「为甚麽?都快毕业了!」

「是个人原因,也许我会详细告诉你,也许永远都不会说,我说不准。」

「你的意思是以後我们不会再见?」林嘉诠沉默了一会才提出这个问题,他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这得看情况,也得看缘份。你别皱眉头,我是说要离开华大,没说要跟你分手。假如要分手也没必要冒着大雨把你找来。」她伸手看一看腕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船票递给他:「这是明天去肇庆的船票,上午十点上船。」林嘉诠接过船票,满脸疑惑,不知道她搞甚麽鬼?

「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你问!」

「为甚麽那麽突然?」

「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突然决定的。」她昂起头很镇定地说:「我想在离开广州之前,给我们俩三天假期,也祇能是三天,三天後事情会发生变化,我也会离开。在这三天内也许我会跟你说我的故事,但我得警告你,跟我在一起是需要冒险的。这得看你自已愿不愿意?有没有勇气?」

「啊!」林嘉诠不知如何回答,觉得她愈说愈玄,愈说愈神秘。

「我再说清楚点,我们往来至今还是很秘密的,相信除了咱俩还没人知道,但万一给人家知道了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弄不好我们会给开除,甚至要坐牢。」

「啊!」他真不知说甚麽好,她说的话是他从未想过的。但从神情看来她可不是开玩笑,是很认真的。

「你不必现在回答,你还有一整夜时间思考然後再做决 定。今晚我没有多少时间,喝完这杯咖啡我就得走,你也不必送。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假如没缘就让这一切化作轻烟,在空中在雨中消散吧,不再留一丝痕迹。」她盯着他的眸子斩钉截铁地说。

他实在反应不过来,不知如何回应。

「你身上有钱吧?」当舒伯特的乐曲播完,她突然问。

「有,大约有十多块。」他掏了出来递给她。

「我不要,我是要你付账。这里的东西比较贵,两杯咖啡要一块半。」她看看窗外,雨仍然下着:「我得先走了,你不要跟着,也不必那麽快走,可以再坐一会,听听音乐,等雨小了再走。」说吧她站起轻轻摆手,走了出去,林嘉诠祇好站起来目送,算是道别。

刘淡竹走後林嘉诠又坐下来,咖啡厅播了另一阙轻音乐。他望着窗外在灯影里跳动的雨珠出神,脑子像一团粥,还未能完全清醒过来。其实他弄不清楚的是刘淡竹突然其来要离开「华大」的决定,而不是他要不要赴约。刘淡竹说跟她在一起要冒险要付出代价的话,他根本没有认真思考。因为要跟她在一起的强烈意愿,使他早已做出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得赴约的决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做人岂能老是窝窝囊囊地活着?活得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即使长命百岁又有甚麽用呢?如果连追求自已的所爱都没有勇气,那是连狗也不如。红屋咖啡厅的音乐很优美,那晚他逗留到很晚才返回学校,然後向班长请假,说要提早两天走,到一位中学同学家去玩两天。反正学校里已没事,早走一两天和迟走一两天没有分别,所以请假很易得到批准。

*****************************

翌日仍然下着雨,但雨势已没昨夜那麽大了。林嘉诠准时上船,他原本以为会在船上跟刘淡竹会合,但不久他身旁的敷位很快被人占据了。嘉诠心想,也许为了避开别人的视线她故意买别处的敷位。於是转头凝望着码头的跳板,希望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可是直至最後一名乘客上了船,船也开了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林嘉诠难免有点担心,不知道他们能否顺利会合?也不知此刻刘流淡竹身在何处?不过他坚信如果她想跟他会合,她一定会找到他。且坚信这一次神秘约会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他趴在敷位上,透过小小的窗户望着外面的江岸,晨早的阳光没法戳破厚厚的云层,远景祇是一片白蒙蒙。船驶过白鹅潭,逆流而上,这一带的风景他早已熟悉,实在没有甚麽看头,於是闭上眼睛遐想,想着前尘往事……想像着未来……

接近黄昏,天渐放晴,船到了羚羊峡,高耸的青山自江中突起,直插云天。两岸的高山像一座巨门并排而立,彷佛手中祇要握一根长篙,就可以从这边山顶跃过江对面的山顶。浑黄的江水滚滚南奔,浪虽然不高但却在江面布满数之不尽的大小漩涡。受到眼前壮丽风光的召唤,林嘉诠不禁披上雨衣步出船舱,站在船沿欣赏壮丽的峡谷。他未出过远门,没有看过长江三峡,以前他没法想像,但现在他相信三峡应该更加夺人魂魄,更加壮观。

雨虽然停了,但看不到江上落日,祇觉得天渐渐暗了,船也在这个时候泊了码头。林嘉诠赶快挤到前面去,他未踏上跳板已看见刘淡竹站在码头上端向这儿张望。她则还未看到人群中的他,因为很多人撑开雨伞挡住视线。林嘉诠看到她心里一阵高兴,跳起来向她招手。她终於也看到他了,脸上绽开一朵笑容,像云雀那样跳着向他招手。他们虽然祇分别一天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你们船迟了将近一个小时,把我给急死了。」

「是吗?也许江水大!」

「还好,还有公共汽车,来咱们走!」

林嘉诠也不问他到那里去,他已习惯了顺着她的安排。

他们登上了距码头不远的一辆公共汽车,刘淡竹才问:

「鼎湖山你去过吗?」

「哪儿也没去过,我来来去去都是从家乡到广州,广州到家乡。」

「那好,那你不会失望!」

汽车在黄泥路颠簸将近一个小时,进入一处山谷,路似乎越来越狭,青山迫面而来,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但车头一拐又是一条新路。路旁林木苍郁,黄昏的灰色把林叶全染成墨绿。汽车连续拐了几个弯,在一稍宽阔的平坦处停下,熄了马达。耳际就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十分柔和悦耳,原来停车处下方就是一条弯曲的山涧。

恰是小暑,天气照理应该蛮热的,可是下车之後祇觉凉 风飒飒,没有一丝暑气。

「真凉爽!好像是秋天!」林嘉诠不禁赞叹起来。

「这里是避暑胜地,山上有一座庆云寺,还有教师之家,比这儿更凉快,暑假优秀老师会被安排来这儿度假。幸亏我们早点来,再过几天找地方住就难了。」她牵着他的手走向一幢三层楼别墅式的建筑物。她在他耳边轻轻问「你有没有带证明?」

「有学生证,还有一张别人的出差证明。」

「用出差证登记好了。」她说把他领到柜台前:「你自已租一个单人房或者一个床位。」没有了单人房,林嘉诠祇好在四人房中租一个床位。

「贵重东西可以拿到我房里放,我住在这边。」她又领他往内走,林嘉诠注意到这儿的管房跟广州的不一样,他们连看也懒得看他们。

「我哪有甚麽贵重东西?」进入房间,他把手提袋一抛就把她一拥入怀,忙着亲吻她。

「别忙,放下东西,到食堂吃晚饭再说,过了时间可没饭吃!」她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轻轻把他推开。

果然如她所言,食堂里的已人影寥落,菜也祇剩下豉椒蒸豆卜和肉粒炒芥兰两样。他们各要了一碟,又各要了四两白饭,慢慢吧品尝。天色渐暗,从楼上往下看已无法看到溪涧,祇见一片灰黑,但淙淙的流水响却更加清淅了。

「可惜没有酒!如此良辰美景!」林嘉诠不禁叹喟。

「没有酒也可以醉,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望着他绽开一个很甜的笑容。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甜蜜这样开朗的笑容。她以前的笑多少都带点艰涩,不像现在这样甜美坦然。

「你有没有听过《夜上海》?『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林嘉诠轻哼两句,这首歌也不记得甚麽时候听过的,应该是遥远的记忆。

「殊!」她把食指伸到唇边殊了一声,示意他这儿不能唱:「等一下到了外面你可以唱个够。」

饭菜虽然不是很好,但这顿饭吃得很香,比流花湖湖心楼的更香。步出食堂着看见路面泛浅浅的白色,举首一望,一弯下弦月在云中时隐时现,像一只翻覆的小舟在云海里载浮载沉。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林嘉诠不禁想起孟浩然的诗,但尚未念完她已经接上了: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他们不禁相视而笑:「你的唐诗也蛮熟的。」

「你忘了?我爸是教语文的。」

他们信步而行,还不想那麽快回招待所去。周围已是一片涂黑,唯一可以看到的祇是幽谷上空的残月。

「哎!你要不要洗澡?你试过在溪涧里洗澡吗?」她摇一摇牵住的手,兴奋地抬起头来。

「在河里游泳,顺便洗澡倒试过,在溪涧里洗,没试过。」

「要不要试一下?」林嘉诠觉得她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很活泼,很调皮,鬼主意很多。

「好!」

「那我们回招待所拿衣服!」说着就牵着他的手走,进了招待所手也没放开。他们拿了替换的衣服和毛巾又牵着手出去。

月色如泻,夜静如水,幽谷的小路上偶而有一对情侣散步,但谁都不理谁,当对方是透明的。这跟学校和城里真大不一样,林嘉诠刘流竹肆无忌惮,牵手而行,一边走一边哼着歌曲,刚才在食堂里不能哼的《夜上海》在这夜色凄迷的时候可以放声高歌了: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月色朦胧,醉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车轮儿转动!……」

他们一边轻声唱,一边在月光下踏着舞步,从未感到如此的自由,如此的开放,如此的快乐。他们沿着溪涧往上游走了三五十米,已远离了招待所,招待所边陲那几幢别墅式住房,变成他们脚下几盏闪烁的灯光。

「就在这儿洗吧。」刘淡竹用手电筒照着溪涧边的岩石,寻找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她似乎一切都准备周到。

「好,一起下去吧!」林嘉诠边走边解开上衣纽扣。

「不!你先去洗,我放哨!」

「也好!」他摸着石头一步步往下走,全身都脱精光,祇剩下三角裤。一脚踏下涧水,一股寒凉自脚下升起,直窜入心肺,当他浸入齐胸的涧水中时,更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哗!好冷啊!这水好像从冰川流下的!」

她用电筒扫一扫他,也没有答腔,祇抬头望着夜空轻轻唱着: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林嘉诠静静听,觉得她的歌唱得蛮好的。但水实在太冷了,没泡多久皮肤就起鸡毛疙瘩,他胡乱洗了一趟就爬上来,抹乾身体披上上衣躲到树後去换内裤。刘淡竹洁白的牙齿在月下闪光,她在黑暗中裂开嘴笑,但没有说些甚麽。

「轮到你了!」他坐到她身边,抱住她肩膊。

「好!」她站了起来解开连衫裙的钮扣,一弯腰连衫连裙就脱掉了,但树荫挡住月光,黑黝黝的看不清晰。她很聪明,手电筒一直自已拿着,不肯移交。

「唉!你得唱着,别让水给冲走了我也不知道!」

好!……月亮出来亮旺旺……唉!不唱这个,唱个更好听的……」

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共产党也好!毛主席更好!一切都很好!没有不好的,……」

林嘉诠初听以为她在唱《何日君在来》,听清楚点,原来她是用《何日君再来》的腔调唱自己改编的《社会主义好》。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古灵精怪!用这样的腔调配上这样的歌词,令人忍俊不禁。林嘉诠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他也跟着她的调子唱,而且愈唱愈兴奋,愈唱愈大声,简直旁若无人:「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这也好呀,那也好呀,总的来说就是好呀,不许说不好……」

刘淡竹换好衣服,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继续唱着,愈唱愈觉得滑稽荒唐,直至嘻哈绝倒,林嘉诠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开怀如此轻松。

涧水太冷了,洗完澡他们觉得寒冷彻骨,无心赏月了,急走回招待所,溜进房间。刘淡竹和衣跳上床,盖上毛巾被,林嘉诠站在床沿,不和所措。

「来!盖上被躺一会,暖和点!」她从被中伸出一条光滑的手臂向他招手。他如奉纶旨,跳上床去把她抱着,一股温暖立即从她身上传过来,他感到从未有过如此温暖如此舒服。他更使劲地紧抱她,彷佛抱着一副柔软得像没有骨头的胴体。

温暖来自腋下,欲火升於丹田,当皮肤逐渐暖和之後,腹下一股灼热的欲火迅速浮升,他们情不自禁地激烈地吻起来。两条舌头互相纠缠互相吸吮,她的喘息渐渐沉重,他也亢贲得像随时要冲击的蛮牛,跃跃欲动。他的手胡乱摸索着,由上而下,直至感到一片湿濡……他们很快解除了束縳,他跳了上去……他做了,觉得无比的畅美……随着火树银花般爆炸闪烁之後,他才颓然倒下去。

「第一次罢?」

「唔!」他应了一声就躺下来,他看不到她的脸部表情,祇觉得她紧紧搂抱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这一切太美妙了,他原想慢慢回味,但却不由自主地晕睡过去。等到醒来才发觉自己的头仍然枕在她的手臂上,而两条赤裸的胴体仍在薄薄的毛巾被下纠缠。

「手给你压得麻死了!」她见他醒了,轻轻把手从他颈下抽出来。

「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地睡了,对不起!」他侧过身子来看着她,一条腿又不老实地跨过来压住她的大腿。她一动不动,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想甚麽?」

「不想甚麽!」「不怪我吧?」

她摇摇头,转过身来用吻代替回答。他的手又本能地上下活动,抚摸着光滑温暖的女体,刚才做过的动作又从头再来一次。从慢抚到激吻,从激吻到身体和双腿的纠缠,再到亢贲和湿濡。他再次翻跨而上,再次前进和冲击,这一次他似乎更加感到亨受,因为他可以慢慢品赏:「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水深波浪阔」,「愿为持竿叟」。而她也反应得格外强烈,不仅呼吸沉重,而且滚动翻腾,不停呻吟……

完事之後他并不像上次那样晕睡过去,而是用手肘撑起身子,仔细欣赏她的脸。她仍然直看着天花板,表情平静,但两边眼角却挂着两滴泪珠。

「怎麽了?你难过?」

她摇摇头,抿着嘴像要说甚麽又没说。他本能地俯下头亲吻她的眼睛,舐乾她的泪。

「呵!」她大声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牵动,嘲讽似的意笑了笑:「我做了!我终於做了!」然後把他抱紧。

「你说甚麽?」

「不说甚麽。」她调皮地凝望着他,他满脸疑惑,不明白是甚麽意思。

「我终於做了想做但不敢做的事;终於做了别人以为我做过,但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她又紧抱住他亲吻几遍:「我高兴!我快乐!我想歌唱!我想高飞……」他虽然还不大明白,但已放下心里一块石头。

「抱紧我,假如我先睡着了,你可以回到床位上睡。假如你也睡着了,那就不管他了。」

她很快睡了,他大概刚才睡了一会还睡不着。他仍然用手肘撑起半边头颅,端详着睡梦中的她,她睡得很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脸上带着笑意,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他怜爱地吻了她的面颊和嘴唇,她头轻轻摆动,但没有醒。他轻轻把被她枕着的手抽出来,他实在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舍不得离开她柔软的胴体。但想深一点,还要在这里住两三天,不惹起服务员的注意是最佳选择,祇好悄悄退出,轻轻锁上房门。回到自已的床位,他还想思考一下,但眼皮已不听话,背脊一接触床就昏昏睡去,等到醒来已是翌日的清早。

**************************

山谷的清晨,夜雾还未完全消散,远处还是一片白蒙蒙,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树!空气带着很浓的湿味,像是从冷泉喷射出来的,非常清新。深谷中,除了鸟声之外还是鸟声,它们不知躲在那块林叶底下竞逐歌唱,声音此起彼落。林嘉诠和刘淡竹牵着手儿,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摸仿鸟鸣。走到半山亭听到从庆云寺传来的当!当!当的钟声,真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

他们在庆云寺每人花了两两粮票,买了两个馒头一碗豆浆坐到栏杆旁一边慢慢吃,一边欣赏穿透云层和林叶的晨光。鸟儿开始在空中展翅飞舞,晨雾散後的丛林显得格外的青翠浓郁。

「假如每天的早晨都这样,那多好!」林嘉诠望着在脚下飞翔的鸟雀感叹。

「其实这儿每一个清晨都差不多这样,祇是我们没办法每天都到庆云寺吃早点而已!」

「儿时我常常有这样的幻想,就是跟琪琪素琴他们躲上一个没人的小岛,现在觉得能躲进这样的幽谷也不错。」

「可惜我们祇能躲避两三天,又得回去繁嚣的尘世面对现实。」刘淡竹淡淡地说。

「古代人口没那麽多,交通没那麽发达,真可以躲一辈子。我非常羡慕古人泛舟於芦苇丛中,跟三两知已,举杯对江月,喝两杯黄酒。」他举起碗里的豆浆向她敬一敬,然後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她轻轻哼着,轻得祇有他俩听见,然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蹉跎了青春!」她也学他那样,举起碗喝光了豆浆。

「人生苦短,真像歌儿所唱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也觉得以往是浪费青春,进大学前我不知何为青春,甚至觉得自已祇是畜牲。」

「不谈这些扫兴的,等一下想到那里玩?」

「哪都好,反正跟你在一起就好!」

「那我们去拜拜佛,许个愿,然後去游水!」

虽然没有香烛,但佛寺仍然庄严,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参拜,默默祈祷许愿。

「你许了愿没有?」林嘉诠问刘淡竹。

「许了!」

「许了甚麽愿?」

「那不能说,说了就不灵!」她认真地说。

「那我也不能说了?」他祈求佛祖保佑,让他们能长相厮守,白首到老。

「那就别说吧!」其实她早就料到他祈祷甚麽:「本来我也有一些话想跟你说,现在也不说了,等迟一点再说吧!」下午他们到飞水潭瀑布游泳,祇见百尺瀑布悬空而下,冲击岩石和潭水,飞起漫天水雾,把晨光下映成彩虹。上午,飞水潭没有别的游人,彷佛全世界祇剩下他俩,完全可以自由开放。

他脱光衣服穿着三角裤跳进水里,虽然夏日如火,但一浸入水就凉透心肺,泡几分钟就得赶快上岸。他们抱肩而坐,看着飞湍的瀑布,时隐时现的彩虹,林嘉诠不禁赞叹一声:

「啊!真是天上人间。」,刘淡竹却唱起来。

树上小鸟啼, 江畔帆影移,

片片云霞, 停留天空间。

阵阵薰风, 轻轻吹过,

稻如波涛, 柳如线……

美景如画映眼前,

这里是天上人间。

一整天他们都在游山玩水,吟诗唱歌,不去接触现实,也不去讨论严肃的话题,傍晚又回到招待所吃晚饭,再到溪涧边赏月。夜里就激烈地造爱,像两条藤那样互相扭缠在床上。

到了第三夜,也就是离开鼎湖山前夜,两人坐在溪边,仰头看着中天幽幽的月光,直至夜深沉仍不肯回去。这两三天的一切,一幕一幕在在脑际移动映现。

「假如这样的日子能够延续下去,那可多好!」林嘉诠叹喟道。

「这当然是幻想,但没有幻想的生活,就更枯燥更没有意义。这几天我原本也以为是幻想,但却意外地变成真实,希望将来还有梦想成真的时候!」

「儿时我看过一本童话,有一位巫婆可以使时间停止,让小朋友沉睡不醒。假如是真的那可多好,可以让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他望着幽幽的下弦月,满脑子充塞着幻想。

「时间不能停止,记忆却能定格,记住最美好的,它在心中就是永恒!」她也望着残月,进入沉思中∶「人生本来就苦,老记住痛苦,放不开就苦上加苦。所以要尽量争取快乐,要懂得苦中作乐!牢牢记住最美好的时刻!这是我最近才省悟出来的道理。」

那一夜虽然他们也造爱,但已没有前两夜激烈了,即将离别的哀愁驱逐不去,他最终忍不住问了:

「以後怎样联系?总不能像烟一样消散吧?」

「我会找你,信不是可以寄到华大或梅花村吗!我会很快给你信。我的故事也会在信里说。」她轻抚着他,像母亲在哄小孩,他也很快睡了。

*********************

 

天亮之後,他发觉自已睡在她床上,而她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看着他。

「头班车快来了,我们得坐这班车去肇庆才来得及转车转船。」

「回去也得分开走?」

「是的!广州对我来说还是危险的,慢慢你就会明白。此生若是有缘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替他把衣服装进手提袋:「早餐我买了两份,嗽完口就在房里吃,省点时间」。

早餐还未吃完车已经到了,林嘉诠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吧,匆匆上车。车开动了他一直回头向後望,想记住他一生度过最美好时光的幽谷。

刘淡竹仍然安排他坐花尾渡回去,上船前她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说:

「里面就是我的秘密,本来想在鼎湖山说,但我不忍心破坏那麽美好的气氛,所以才决定写下来。记住!上船後才拆开来看,看完立刻烧毁,不能留只字片纸。」刘淡竹像来时那样站在码头上向他挥手,直至花尾渡渐渐远去。

林嘉诠回到自已的敷位掏出信来看。

诠:

看着你婴儿般熟睡的脸孔,我真不忍说,又不能不说。明天我们就要分别,我将离开广州,我们会不会再见?何时能再见?我都答不上。造物弄人,真是「恨不逢君未嫁时」!这一切我不知道该从那里说起,但又不能不说,不说不仅对你不公道,简直陷你於不义。你还记得在流花湖,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直到永远?当时我没回答,我哭了。因为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无福消受,我们认识太迟了。你曾经问我,是不是将军的女儿?我答,不是。其实我祇答了一半,我确实不是将军的女儿,但却是将军的妻子,至少在法律上我现在还是他的妻子。

我法律上的丈夫,有显赫的地位,他是广州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兼战士文工团团长,取销军衔前是少将。我怎会嫁给他?要从一九五七年说起。那年我十七岁,刚高中毕业,但高考没考上。也许我心愿太高了,报的志愿都是北大、清华、复旦那些名牌大学;也许我没考好,也许反右运动已开始,影响到我的政治鉴定,反正那年没考上。在家里待了两个月,碰巧战士文工团招演员,有同学叫我一起去报考,结果我考上了,她却没考上。虽然要离开家去受训,但那时年青,对文艺工作有许多幻想,也就高高兴兴的去了。没想到进了文工团不到两个月,就胡里胡涂给文工团团长占有了。那时没人可以商量,不知怎样好,又害怕又害羞,也就胡里胡涂地跟他结了婚。我当时的观念还旧,认为一个女人既然让人给占有了,也祇能嫁给他,别无选择。虽然我看过许多小说,也向往爱情生活,但总认为那是外国人的事。在认识你之前我不知爱情为何物!我的初恋比你还不如,祇是心底的悸动,祇是我独自的幻想。我六年中学都读执信女中,养成一种看到男孩子就脸红心跳的习惯,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嫁给一个年纪大过我父亲的人。现在细想,我当时之所以肯结婚,最主要的原因是恐惧害羞,觉得人言可畏,觉得办了结婚手续可以少听点闲话,根本没有想远。而爱情,我认为也许婚後可以慢慢培养起来。现在我才明白,爱情绝对不能培养起来,说爱情可以培养,是哲学上的最大的谬误。

婚後第二天冲突就发生了,自此就是不休止的争吵。跟他一起生活,不仅培养不出对他的丝毫好感,反而对他愈来愈厌恶。每天一醒来,张开眼睛看到身边的他,都觉得难於忍受的厌恶,看到他走路的姿态感到厌恶;听到他刷牙的声音感到厌恶;他咀嚼东西的声音更让人厌恶。我问自已,我是瞎了?还是神经了?往後的日子怎麽过?我找不到答案,我祇想到要离开。可是我签下的一纸婚约,已成为别人合法侵犯我的授权书,不管我愿不愿意,祇要他想要他就可以强暴我,我实际上成为他的性奴。

我盘算怎样才可以改变这样的处境?我知道跟他硬碰不行,他有权有势,整个社会都站在他那一边,我孤立无援,没人可以帮我保护我。我爸五七年当了右派,我连娘家也不能回去。我祇好放柔身段跟他商量不再上舞台表演,温习功课考大学。由於他也不想我抛头露脸,便接受了我的要求,这样我就考进了南京大学,我所有的志愿都是报得远远的。

远离了他上学去,我以为自此可以自由了,至少可以过几年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风筝飞得再高,线还握在别人手里。我就是那风筝,我人在南大,但实际上仍然受到他的控制。

最初我不知道,我悄悄向法院申请离婚,可是婚没离成,周围跟我比较谈得来的同学可遭殃了。有一位男同学,我祇是稍微跟他谈得来,连手也没牵过。他写给我的信,我根本没收过,可是这一切已经进入我的档案。那个男同学就为了曾写一封信给我,给整得半死,小组会上批完了又到班上批。而我当然也给叫去系里和学生处被训一顿。接下来便是把我弄到华大。转学根本不是我提出的,一切都是由军区党组织跟学校党委交涉,我跟本不知晓,等到转学手绩办好了,我抗议也无效,祇好服从,这样我就来了。他以为这里近,好控制,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甚麽都算到了,就没算到我会遇上你。没算到我会那麽大胆。

现在你应明白为甚麽後来我不再在自已学校跳舞?因为我的行动被监视,郑庆元写给我的信,学生处的人先看了才交到我手上。幸好他们没有发现你,这就是我总要把约会安排在外面的原因。我最初的想法祇是离婚,但由於跟军人离婚非常困难,跟高级军官离婚尤其困难,要在证明没有第三者介入的情况下分开三年,法院才会受理离婚申请。如果在这段时间发现有第三者,则不接受申请。而第三者如果明知故犯跟军眷通奸,至少要判三年徒刑。请原谅我,让你冒险了。然而正由於压力太大,我的反叛意识反而更加旺盛。

我转学回「华大」之前,本来已跟他达成协议,即我住在学校,大家分开,等候法院的裁决。而我也保证在这段时间里,不交男朋友,不做令他丢脸的事。可是他始终不肯放手,而疑心很重,老是怀疑我在外面有情人,一有争吵就骂我偷汉。前一个月某个星期六,他说有一位老战友从济南远道而来,要我给他点面子,回去见一见。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我正办理离婚。但客人走後,他就趁着几分酒性把我强暴了,我骂他禽兽,他还动手打我。如果有枪也许我会干掉他,可是没有,我祇有哭,把愤怒伤心通过哭泣发泄出来。我真伤心自已竟落到这样的田地,星期天他也把我关着不让走,继续发泄他的兽欲。等到星期一早上他才让我回学校,我也就开始盘算着怎样报复?怎样离开他? 很抱歉!我利用了你,如果你要这样理解的话!当我决定做他老以为我做而我实际未做过的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应如何保障你的安全,如果中途出事而让你受罚,我将一辈子不安所以我安排得神神秘秘。鼎湖山我读高一时,跟爸妈暑期来过,印象深刻,我相信在那里可以躲避几天。他四天前率领文工团到北京参加会演,一两天後就回来。所以我不仅要暂时离开你,也要离开广州,在我没有办好离婚手绩之前,我不会跟你在一起。我不能让你再冒这样的险,同时这也会增加我离婚的困难。

我会给你讯息,但暂时不能见面。未来的事我实在不敢预测,更不敢存有太美丽的幻想,因此也不能给你任何许诺。如果以後我们没有快乐的日子,请记住最美好的时刻,毕竟我们曾经快乐过,纵使短暂,却胜於无。 再见!我想信我们是会再见的!但愿那个时候彼此的处境都已好转,但愿我们都能有更美好的未来!

吻你!

你的松七月五日

彻夜奋书

又及:看後即焚毁,切切!

倚在床位的窗洞边看完了刘淡竹的长信,林嘉诠百感交加,他既为刘淡竹的遭遇难过,也为她的离去伤心。不知道上天是否故意作弄他,他遇到每一个心仪的女孩子,总是那麽缘浅。刘淡竹此去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会不会像琪琪、秋云那样永远从他生活中流失?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混浊的江水,望着随水流下的一片片水浮莲,望着那宽阔的江岸,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巴山夜雨,涨了秋池,南海台风,涨了珠江,他的无奈和哀伤也像这江水,涨得满满的。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