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9节(总第041节)

辽阔如水晃动,岁月迷惘大山横亘。落日挂在山尖的时刻,整个世界等待被刺破后流出的真相。水中的鱼地上的草,以撑坏胃的供奉代替反抗。依靠杀戮博取的功名,如沙雕冲蚀流失。

范思鲲是中午得知晚上陪餐消息的,虽然十分不乐意;但因为是祝植枫的要求,只能爽快地答应下来。此时小范正在市里,受彭太太的托付给彭士先送去干净的衣服和床单。没出太大的意外,彭士先毕业后就职于水利部水毁工程管理中心。小伙子心急,刚拿到新都大学环境学院研究生的毕业证书就赶到单位报到。新单位果然名不虚传,当即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间宿舍。这间房子带有独立卫生间,位于繁华地段,步行到上班地点不到五分钟。
小范虽然不喜欢彭书记,但跟彭太太母子关系融洽,基本是一家人了。彭士先年轻有为,前程似锦,自然以事业为重;不过彭书记觉得儿子的婚姻也应该提到考虑的日程,毕竟他已经25岁了。未来的儿媳当然以正派贤惠及儿子满意为准;另外还得争取锦上添花,尤其应对儿子的前程有所裨益才是——对此彭太太也没意见。事实上彭书记已经先行一步,听说已经跟部委里的一位处长取得互信。对方的千金虽未跟彭士先正式见面,却对父亲做主相中的未来郎君颇为心仪。只是小闺女还在上大学,做父母的暂不着急。
但这次见面让小范获知了一个秘密:在彭的宿舍里意外撞见一位女孩,开初彭支支吾吾,后来女孩急了,直接告诉小范,她叫夜槿,就是彭的女朋友,相识相恋已经两年了。至此彭不得不供认不讳,坦承现阶段难以说服父母。夜槿恨彭不肯为爱情担当,当着小范的面哭闹了一通,赌气走了。彭追着送出一段后折回来,叮嘱小范务必保密。
小范坐着公交车赶回基地,一路上不时地回想刚才见到夜槿的一幕。听彭士先说,夜槿是个典型的京漂,自身条件一般,也没有可资利用的家庭资源。按照大众的眼光,彭说得不算错。可仅仅见识一面夜槿就就给小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知彭士先为何还是那种评价。夜槿个子不高,皮肤不够白;虽说不上很漂亮,可她宽脑门大眼睛,嘴角翕动表情丰富,身子匀称富有弹性,整个人特别有灵气。观其谈吐,也足可看出是一位有见识有品味的姑娘。一个活生生的人,应该不是某类概念所能概括。以彭士先的条件娶夜槿,生活上应该不成问题;可彭还是底气不足,如果不是感情没到,只能解释为利益使然。小范认真地对照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升斗小民,但还是觉得应该把感情放到首位——大户人家的思维可能真的不一样!
很快回到基地。小范不想去工地,直接奔赴彭太太家。工地有老鬼这样的项目经理顶着,小范轻松了很多。老鬼姓桂,工程经验丰富,为人随和实在,谁都可以跟他开玩笑。听说老鬼的大舅子在新都化工集团做处长,不知真假;不过这家施工队伍是韦局长选中的倒是事实。正是午后晴好天气,知了声此起彼伏鸣唱着睡意;小区里大树成荫,小范的心情和夏日的阳光一样迷蒙兴奋。今天是彭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彭书记却在国外考察。小范乐见上苍的安排,美中不足的是晚上要去陪祝植枫和胡立松。
傍晚六点半,小范衣着整齐地辞别满脸幸福的彭太太,沐浴着夏日的晚风前往机关食堂。此时天色依然大亮,四处游走的人影都在寻觅各自的幸福。小范越过后花园,横穿两条小区道路,飘一样地来到办公楼的后面,眼前就是与局招待所连成一体的机关食堂。小范快步跨进食堂的大门,穿过大厅里整齐的餐桌,透过最东侧雅间半开的门,赫然看到胡立松高坐在居中上位,正说得眉飞色舞。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小范裹带着一股春风,刚闪进门便有老鬼挪来的椅子。小范迅速瞥了一眼,发现椅子位于祝植枫的下首,于是一屁股坐在下来。胡立松皱了一下眉头,马上拿起酒杯给小范倒酒。等到小范醒过神来,眼前已经放着满满一大杯刺鼻的白酒,足足在三两以上。小范吓得不轻,赶紧站起身央求胡工饶过自己一回,紧急找来一大堆的理由。胡瞪着三角眼对小范说:“就你事多!年纪轻轻的,喝一点酒死不了!”旁边祝植枫也劝小范说:“就这一杯,杯中酒,小弟加把劲!”
胡不满地看了祝一眼,放过小范,继续发表他的高论:“中国人的传统,都是以官为师,小百姓在官员面前跪跪拜拜,回到家里就拿出当官的架势对待子女。看以前的小说,官僚是怎样对待小民的?‘不消说的,打就是了’——不问事情曲直,不管当事人怎么样痛哭哀求,只管上刑,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甚至折磨到死也没什么触动,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现在的父母呢,强行把孩子放在家里留守,或者强行送幼儿园;在学习方面无限加码,从三四岁就开始学习、考级,每次考试都要一百分,从不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那种冷酷无情,放到现在的官场,也不是一般的当官的能比!”
小范注意到胡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祝植枫和鲁智东。老鬼坐在鲁的旁边,不时地给大家斟酒倒茶。等胡说完,老鬼不禁疑惑地问:“三四岁就考级?还真没听过……”鲁智东点点头说:“是有,我们局里就有……”点了好一阵子头却不肯说出具体人选。后来还是胡工性急,直接给大伙点明:“就是钱兴智钱副局长——那年她闺女不到五岁,参加钢琴考级,就在市里。没通过,他当场打闺女耳光,他老婆也打……”
小范听得毛骨悚然,失声叫起来:“那么过分!可以告他们虐待儿童……”
“谁告他们?你去告?”胡盯着小范,随后眼光落在小范面前那杯仍然满到边的酒。小范后悔自己的冲动,竭力保持谦恭低调的神态。在酒场饭桌,小范谨守边缘角色,最好一声也不出,避免被人灌酒,谁知刚才没控制好情绪……果然,胡象是逮着了眼皮底下的异端,惊讶中带着不悦:“你看你像话吗?人家几杯酒都下肚了,好家伙,你留着灌水田呢……”这时老鬼端起半杯酒对小范说:“我陪范工喝一大口——这样吧,我喝一半,范工喝一口,让胡工高兴……”
胡瞅了一眼老鬼,皱着眉头说:“什么一半?你全喝了,他喝一半!”老鬼赶紧遵命:“好好好,我一口干……”说着真的举起杯,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老鬼倒拿着酒杯给大家看,原本粗黑的长脸此时泛着红晕。胡满意地点着头,又拿眼看着小范。
小范心中直叫苦,只得小心地端起那杯酒,陪着笑脸说:“胡工,我尽量喝,喝一大口,保证喝完这杯酒……”胡正要发话,祝植枫帮着求情说,小范患有浅表性胃炎,按说不能喝酒,最起码不能喝得太猛。听到这话,鲁智东和老鬼也出来帮忙说话。胡见是这样,只好破例应允,不爽地说:“你们汤桂猴子喝酒不实在,总是打马虎眼——固本就是一个!每次我跟那个老家伙坐上桌,一说喝酒就找八百个理由推脱,让他喝几杯酒要费一箩筐话。当然,例外也有,汤桂人里头酒风最好的是小祝,我到哪里都这么说!”
小范越听越觉得不安,赶紧低下头深深地吸一口酒,闭着眼吞咽下肚。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火辣辣地窜上来,呛得小范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等到小范止住咳嗽,老鬼已经给自己夹来一堆肉菜。匆忙吃了几口,终于好受多了。胡显然还算满意,点点头对小范说:“你会适应的。多练练就行,以后准是一块好料。”
小范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祝植枫所说“浅表性胃炎”一说,是自己凭空编造出来的。再看老鬼,岁数跟祝植枫相当,外表看起来却比祝大哥和鲁智东大很多,差不多跟胡立松有一拼,可他照样冲锋陷阵。不过转念一想,对于身体健康来说,这个善意的谎言实际上无可指责。此后小范偃旗息鼓,一声不出,静听各位的高论,吃菜也只是就近夹取。
回基地养几个月,胡的脸色似乎不见好转,仍然那么瘦那么黑;上宽下窄的脸跟老鬼差不多长,头顶的前半部分稀稀落落的只剩几根头发,下部胡子拉碴。再看鲁智东,岁数不大,脸庞白净,说话沉稳,官味比胡、祝两个浓多了。小范正这样想着,没想到胡又叫自己喝酒。这回大家都端起了酒杯,小范不得不跟着碰杯,勉力喝下一口。胡见小范喝得少,叫小范再喝一大口。小范推辞了一通,还是顶不住,便装出大喝的架势喝下一小口。
胡看得有点狐疑,鲁赶紧打圆场说:“等下一步胡工评上高工,我们再多喝两杯……”
“要什么高工?”胡吹着胡子对鲁说:“要给就给高工资,比什么都实在!”一句话引得大伙乐了,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大家不觉说到局职工子女上中小学的事,说是但凡有点门路的都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到基地东门外的中心小学去;而局附属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恐怕得关门。那个作为市重点的中心小学,规模越来越大,每个年级多达13个班以上,每班超过40人,远远超过教育局规定的每班30人上限;而且还不得不分成一、二两个校区,两个校区还都不大。东门外的一校区装的是一二三年级学生,占地只有20亩出头,难以开展活动,课间操也取消了;甚至上厕所都排长队,不少孩子长时期憋大小便憋出毛病。更不妙的是,一校区位于深巷里,需要走过一条五十多米长的小巷;每天上学放学拥挤不堪,自行车都挤不进去,家长接送孩子跟打仗一样紧张,整个场面乱得要死。纵是这样,因为太多人追捧,中心小学的门槛越来越高,要想入学,除了上万块钱的费用,还得找对人才行。
祝植枫不解地说:“竟然还有人争着把孩子送那种地方受罪?不是有毛病吗?”
“想送去的人多呢!”胡感慨说:“这就是中国人的素质!”接下来大家盘点局里送孩子到中心小学的家庭,发现从局领导到中层,还有相当部分的技术干部,只要有小孩读书的,几乎全部流向了那一方圣地,其中就包括钱兴智的侄子的儿子——侄媳妇马利负责接送。工人的孩子也进去不少。当然,胡工是个例外——儿子今年刚在基地附近的宜红中学读初一,是从局附小考入的;而宜红中学跟局附小一样普通,比本区的实验中学差一大截。
胡又一次提起钱副局长,说大户人家不同于升斗小民,对自己的下一代那么残忍,差不多可以划入另一个物种。他们家的孩子除了窅溦,下一代侄子的儿子也进入了那个严酷的轨道。马利自从嫁进钱家就基本没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做全职太太,主要任务就是督促儿子的学业。幼儿园时期带着儿子弹琴画画,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参加语数英各种培训班。眼下这个钱家孙辈在中心小学的成绩相当出色,算是没白费力气。象马利这样几乎全职或接近全职督导孩子学习的,据胡所知在孖局就有好几户,外面市区里的类似家庭更多。
小范一直很注意听,可因为钱副局长是自己老乡,此时听得颇为刺耳,转而回想刚才他们透露的信息。不知怎的小范对福源公司那边的情况尤为关注。刚才听说钱晓勇、王亦龙、林晓音也把孩子送进了中心小学,不得不佩服周边家长的决心和能力。细想起来这样做也无可厚非,重视教育肯定是大多数人的共识——坐在斜对面的鲁智东不也把孩子办进了中心小学吗?正这样想着,鲁智东斟酌着说:“其实钱局长也是为孩子好——她闺女窅溦,当年在中心小学成绩拔尖,拿到钢琴十级,又拿了奥数金牌,直接保送到实验中学;初中毕业直接保送高中部,而且进到重点班,听说在重点班也是前几名……”
“有什么用?”胡虎着脸对鲁说:“要说学习,福源公司的沈鸣洲和文敬东,一个名校一个水校,结果怎么样?还不如文敬东吃香呢!凭钱兴智的本事,那丫头不读书也过不了苦日子;要是没个好爹,读书再好也就那么回事!”
鲁赶紧点头称是:“胡工说的没错……”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敬酒。大家又是一轮畅饮,小范端着酒作陪,另一只手不经意地遮掩着酒杯。这回胡立松的大三角眼盯上了小范的小动作,板着脸叫小范把酒杯放到桌面,接着喝令小范退后一步,以便将那一杯个性特别的酒彻底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中。胡俯前身子查看,只见杯中液体几乎仍与杯沿平齐,胸中陡然腾起一股怒气,冲到嘴边却转化成另一种腔调:“啧啧,到底是书生,心眼跟蜂窝一样多——什么时候喝完?是不是要拿到局长楼去浇混凝土?人家嫌不够档次!”
小范赶紧辩解,强调这杯酒本来就远远超过他的酒量,但出于对胡工的尊重及受大伙热情的感染,还是咬牙接下任务;为此下一步的主要任务自然是如何合理安排喝酒节奏,在保证对身体影响最小的前提下,应按照预热、启动、加速、收尾四个阶段有条不紊地展开……总之不管怎样,请胡工放心,一万个放心:本人一定喝完杯中酒,一滴也不剩……
话没说完,胡气得脸色蜡黄,挺直身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手在屁股下乱摸,一边气吁吁地嚷:“好家伙,这是喝酒还是吃刀子啊……”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胡工,一面催小范“加快进度”。不一会胡摸出一个粗大的手机,笨拙地拨着号码,一边喘着酒气嘟嚷:“固本你这个老家伙,老王八蛋,我还以为你最耍猾呢,原来你还是好样的……”祝植枫警觉地问:“老胡是不是给固本打电话?他现在没在局里,回新都老家了……长途很贵的,省点手机费吧……”
“你急什么?又不花你的钱!”胡瞪了祝一眼,不满地说:“就知道向着老乡——喂,是固本吗?固老家伙,老王八蛋,你那个小老乡比你油滑多了奸诈多了,你这个老王八蛋原来算是好的……”
话刚开始,对面小范偃旗息鼓认赌服输,央求胡放过老乡固本,说着便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呛得咳嗽不止,待止住咳嗽后又喝。胡见是这样,怒气才渐渐平息,满意地收起手机,看着小范喝酒,意犹未尽地说:“你们汤桂猴子,话说得跟河里涨水一样,喝起酒来就用小口抿——比女人的樱桃嘴还小,跟针孔差不多大!就说我们局里的汤桂人吧,小人物就不提了,比如钱兴智,比如彭禹……”
话刚出口就被鲁智东打断了,鲁觉得在这个地方提及局领导不好。胡不满地对鲁说:“有什么好怕的?我还当面顶撞过韦镇堂呢……你又不是他们老乡,怎么也跟他们一条心?”这时老鬼也举杯来劝酒。胡想了想,不再提汤桂猴子,转而说起了福源公司,说到尤志清。尤志清的曾祖父在文革时期被人活活打死,而胡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此事很多人不知情,在场的只有鲁智东听说过一点,因此都愿意听胡讲讲那段经历。
按照胡的回忆,那时候的老尤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头了,被革委会的头儿从外地押来,每天被迫拉犁。挺冷的季节,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十分可怜。不过老头身体还行。其实那时候队里有好几头耕牛,那样做无非是侮辱那位“老地主”。就这样白天干重活,晚上还不时地被拉去批斗。那时候的胡只有十几岁,整天跟乔大哥和另外几个同学以“红卫兵”的身份四处游荡,不干正事——乔大哥正是福源公司的前任经理。一天下午地里没事,老尤又被人拉去批斗,胡和几个同伴赶去凑热闹。大家辱骂殴打老头,不时地喊几句口号。胡的一个同伴突然跑了,不多久只见他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相当粗的方木棍——一看就知道是从学校的课桌卸下来的。当时胡看得又疑惑又惊悚,没想到那小子还真的冲上去,用木棍猛抽老头的头部,让在场的上百号人顿时鸦雀无声。老头被迫用双手护住头部。但是没用,额头挨了一下,立即红肿一个包。随后右耳又挨一下,鲜血横流。胡和乔大哥当时觉得特别残忍过分,却不敢吭声。老头开初还哭着乞求说“别打了”、“明天我还要拉犁呢”,不多久就没声音了。直到老头倒在地上,那小子还猛抽了几棍。组织批斗的头头怕冷场,带领众人喊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还骂“反动派装死”。其实老头再也没能站起来。后来胡才得知,被打死的老头正是尤志清的曾祖父,建国前曾做过国民党县政府里的低层文员,仅此而已。
大家听得嘘唏不已。老鬼想说点什么,对面祝植枫抢先询问:“打人的那小子是谁呀?”胡闷头喝下一大口酒,擦一把嘴说:“人家打死人照样走好运,官居副局长,统管朋江工程施工,手下上千人,呼风唤雨呼来喝去……”
竟然是卫时进副局长?!鲁智东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们喝酒吧……”胡却不依不饶:“三十几年了,见了人家的后人从来都是脸不变色,大大咧咧比官老爷还神气!老乔为什么骂他‘卫婆子’?那副老太婆相骗了多少人……”祝植枫也觉得这个场合不宜说太多,和鲁智东、老鬼一起劝解,胡才很不情愿地打住。
对面小范一边听一边抓紧喝酒,打算尽快结束战斗,早点撤离。此时小范虽然感觉有点迷糊,但脑子大体还算清醒。尤志清曾祖父的遭遇虽然悲惨,却感觉时代久远,此时激不起内心的义愤。小范倒是琢磨着另一件事:鲁智东虽然不是汤桂人,但他媳妇是钱副局长启蒙老师的孙女儿,一直在汤桂长大。胡立松看来是不了解这一层,否则不知又要勾出多少怪话……
这时他们好象正说到钱财:要是有一个亿该怎么花。祝植枫说用来买私人飞机到处旅游,鲁智东则要退下来自己开公司,免得看人脸色吃饭。老鬼一时想不出法子花那样一笔巨款,在祝植枫的催促下急得抓耳挠腮,黑脸都有点涨红。胡工一看急了,瞪着微红的眼睛对老鬼说:“我替你说出心里话——讨一百个老婆,生八百个儿子,再生八千个孙子,一个亿还不够分的!”见大伙都笑,胡才转过身来说自己的想法:“我立即到市里去耍威风,专找大街道横着走!”回头看一眼鲁智东,立即又改变了想法:“也可以买下孖局的股权,最好是控股,让韦镇堂、董翼申、卫时进那帮家伙向我汇报工作,我一脚把那帮饭桶草包踹到河沟里去……”
祝植枫和鲁智东又一次劝住胡的放肆。小范一边听着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大半杯酒已下肚,只觉得头重脚轻两眼迷离,眼前的酒杯、杯盘看不真切。虽然依稀中小范觉得胡正跟鲁、祝几个说得开心,还一块儿点起了香烟,似乎把自己忘了,却还是不敢大意,反而小口接着大口,加速了喝酒的步伐。此时的小范有如登山,几乎耗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目的地到了,酒杯终于见了底——没错,把酒杯倒扣过来,一滴酒也没有了!
这时大伙注意到了小范,一齐夸小范“够意思”。小范感觉眼睛火辣辣的,嗓子里似乎有什么堵着;想笑一笑,却感觉脸部肌肉早已麻木。一种“不行”的感觉袭上心头,小范决定尽快回宿舍。谁知刚有这种想法,嗓子里若隐若现的那种异物突然膨大,还长出了千百个爪子,挠得喉咙奇痒无比;加上满屋子浓烟的刺激,胃里的那股热流终于不可遏止地往上窜。说时迟那时快,小范立即扭转身,一个箭步冲出去,刚打开门就“哇”地一声大吐特吐,直吐得江河翻滚地动山摇!
好多人围上来,连旁边屋里的许多食客也探出头来看一眼。第一个赶来的是老鬼,接着是祝植枫。老鬼轻轻地拍着小范的后背,祝植枫找来一大堆餐巾纸给小范擦嘴。两个女服务员用墩布弄走污秽物,不时地捏着鼻子。经过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洗礼,小范终于止住了喘息,脑子清醒了不少,感觉体力也恢复了一些,准备再陪胡工一阵。祝植枫却自作主张,决定先送小范回宿舍。
小范听从老乡安排,步履散乱地往回走。后面胡立松似乎还在说话:“你们汤桂人确实抱团……怪不得出那么多大人物……”

新都研究生班的开课是九月份的事,不过马贞好歹多有了一个留在新都的理由。马贞发现,蒋校长已经越来越宽容自己的任性。自从上次母亲到学校闹过之后,蒋便将自己的任课全部调到了历史、音乐之类的副科;而一同受聘的黄雨秋肩挑重担,担负着整个初二年级三个班的数学和英语教学,还当着年级主任和一班的班主任;遇上郊游、文艺汇演、团委活动也得作为组织者上阵,整天转得跟陀螺一样。有意思的是待遇上马贞没受什么影响,基本不比黄雨秋逊色。
马贞当然明白这种照顾的另一面。蒋校长开出的工资虽然不低,但远不足以在新都立足。办公司挣大钱只是一种时下潮流催生的冲动,马贞越来越感觉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想。如今正是暑假期间,马贞在蒋戎的劝说下取道朋江工地回基地一趟,可是跟父母小住两天后又回到新都的出租屋里。
自己挣的那份工资已花得差不多了,不便向父母张口,只得向两个哥哥求助。大哥马元虽说在文化局做公务员,可在清水衙门里没权没势,仅够自己糊口。二哥马亨按说没什么文化和技能,偏偏看起来过得很不错。权衡之下,马贞还是找到二哥,向他提出想打一份临时工挣点零用钱。果然,马亨当即给了自己一大笔钱,没几天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份临时差事——到市水务局地下水资源管理中心帮忙,待遇高而且十分轻松。更妙的是,这份工作时间自由,甚至仍能保持天维中学的岗位!
若不考虑终身大事,作为单身的马贞在新都的生活已基本无忧。闲下来的时候马贞独自回想曹常青,掂量卫局长家的公子卫镕、彭书记的儿子彭士先,还有父亲张罗的那么多对象,总觉得他们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是那种使完美不可能实现的、不可原谅的缺陷!有时候将他们跟自己的两个哥哥对比,相比大哥的稳重二哥的英俊,那些曾经的候选群体中有谁能兼而有之?
人人都说自己赶时髦,马贞却觉得与这个时代相距遥远。有时虽然在灯红酒绿的场合中出没,却恍若行走在荒漠之中,不时地感受到一种恐惧。内心的这些感觉说出去没人会信,只有自己像是浸入冷水一般深受刺痛。很多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过于挑剔,马贞却觉得真的难以将就。女孩子的花期不长,眼下正是找对象的年龄,马贞越来越感到茫然。未来会是什么?一丝隐忧无法释怀。
那天看到二哥,只见他内敛沉稳气度不凡,外加一身合身的名牌,此时想来都觉得很惊讶。其实马贞早就想给二哥买一两身好衣服,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如今打算通过着装把他的男性之美充分地突显出来,却发现已经没有雕琢的余地了。自己的婚姻先放一边,何不给先给他介绍一位好伴侣呢?以二哥的条件,未来的二嫂子应该跟自己一样出众一样妙龄。马贞将认识的女孩子逐一在脑子里回放,最后定格在黄雨秋身上。
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起初连自己都感到好笑,但细思之下又觉没什么不可以。姐姐马利托人介绍的那个彩玲,虽说有几分姿色,实在没什么出众之处。而同事黄雨秋别看她外表有时显得冷峻,其实为人挺热心的;不但工作认真负责,让蒋校长倚为左膀右臂,而且极为孝顺;更重要的是很会居家过日子,在如今社会里堪称稀有品种!马贞甚至觉得,假如自己是个男子,一定要想办法把她追到手;而象自己这样的大美女仅能放到第二位。
马贞虽然觉得黄雨秋很难接受二哥,但还是先征求二哥的意见。没想到二哥来去匆匆,说是很忙,根本没把自己的热心放在心上。高贵的公主无故被马亨冷落,哪里受得了那份委屈?一气之下便重新回到天维中学。此后马贞和黄雨秋一起协助蒋校长料理开学前的事务,还准备安心做自己的副科教师,连那份收入不菲的临时差事也懒得兼顾了。
让蒋戎感到意外的是,马贞用心做起事来居然也能丝丝入扣,招生的各个环节考虑得如此周到,简直跟她的外貌一样几近完美!就是那个爱打官腔的校党委书记高诚中也不禁笑着夸马贞“秀外慧中”。另一项收获是马贞和黄雨秋越走越近,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比亲姐妹还融洽。许多蒋戎不便说的话,让小黄转达即畅通无阻。

事实上马亨确实很忙。自从和仪妆有了那事,马亨的生活便完全不一样了。仪妆在一个叫“流水人家”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马亨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赶这边来跟仪妆幽会。供水办离这里老远,时间一长仪妆心疼马亨赶路辛苦,便鼓动老公郑书记把马亨调到局党办。供水办的效益很好,而局党办是个清水衙门,马亨起初很不乐意,被仪妆戳着鼻子数落了一通“傻瓜”后才半信半疑地接受。此后仪妆隔三差五地给马亨钱,一个月下来,竟然比在供水办上班强多了!更妙的是党办离“流水人家”不远,而且极为清闲。
党办的办公室很大,里面圈着四个人。马亨的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个干瘦老头,平时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哼哧哼哧”的。后来得知老头姓藤,外号叫“万岁藤”。另两个是中年男人,每天上午看报喝茶,下午早早回去接孩子。守在这样一个地方大眼瞪小眼,怪无聊的。更特别的是,机关里似乎弥漫着一种隐秘的气场,大家说话比较小心,各部门之间很少串门。但马亨忍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束缚,蛰伏了两天便活跃起来。经过几天的活动,马亨跟财务处一个叫邹合的小伙子搭上话。邹合挺机灵的,看样子人也实在,马亨跟他打交道心里踏实。只是邹合多次向一个高个子老头讨教写诗画画,还尊称为“社长”,让马亨不爽。后来马亨打听到,社长姓老,明年退休;因为多才多艺,届时肯定会被市水务局返聘。
但不管怎样,马亨白天养精蓄锐,晚上有美妇人享用,这样的日子,真是赛过活神仙了!不过马亨很快发现,仪妆远非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可比。除了在着装上改变了马亨的形象,仪妆还着力对马亨内在的气质、学识施以脱胎换骨的影响。“流水人家”里的那个新安乐窝是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仪妆在里面设了书房兼画室,又开了一间琴房,摆上了一架“天籁”牌高档钢琴。天籁钢琴深黑、庄重,琴声纯净、清澈。每次欢爱之后,仪妆都要穿戴整齐,领着马亨坐到琴身前,深情地弹唱一曲《叫我如何不想她》。马亨觉得,凭这一角,整个居室的氛围便已超凡脱俗。
别看马亨读书不好,可学起琴来还真有悟性,不多长时间就能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而且能恰到好处地烘托仪妆那优美的歌声!有时候仪妆也教马亨画画,素描、工笔都教过。马亨也能画得有模有样,而且颇有“应物象形”的天分。使用电脑上手同样快,打字、制图之类的软件用得相当娴熟——当然也很快学会了上网。唯有读书难以奏效,看来看去马亨只是对一些武侠、演义类的书籍感兴趣。
在这段特殊的学习过程中,马亨投入了极大的热忱。似乎是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天起,马亨就跟粗俗结缘;多年来的经历让马亨认定自己是下作之人,这种意识已深入骨髓。平时马亨偶尔会对读书人讥刺几句,可在内心深处极其羡慕有读书头脑的人!有时候仪妆扬声歌唱,秀美的头发飘在白嫩的肩膀上,浅色的长裙勾画出丰满的身段……马亨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在梦中,灵魂被升华到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天国!与仪妆的结合不是淫乱,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前的想法该死!马亨忽然发现,仪妆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妹妹马贞也无法相比!她的美不是一般美女的美,而是含有一种力量,一种可以拯救马亨灵魂的力量!
因此马亨虔诚地听从仪妆的安排,每到周末就赶往新都音院和美院学习,象小学生一样听话。有时听到仪妆跟人在电话里说事,好象是局里有大项目跟新都大学合作,还有委托培养研究生的计划;马亨一概不问,甘守仪妆安排给自己的角色。有一次马亨在美院上完课,出外散心时遇到杜环清。以前马亨见过小杜一面,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此次相遇马亨再也不是以前的想法了,觉得自己也有眼前这个小伙子忠贞多情的一面……可惜他那个女友太没眼光,听说跟康人豪跑到基地鬼混一段后又被甩掉,如今跑到玉皇金顶去卖淫——真是天生的贱胚骚种!
美院去得多了,马亨认识了一些人,有个叫褚卫昆的小伙子很让马亨欣赏。这人不但画得好,业余还练习唱歌,学的是民族唱法。听他唱歌直感到耳膜都在震动,好象穿透了整个身体。他随便哼个小调马亨都听得出神。世界上的高人真是无处不在!
在新都呆得久了,妹妹马利不时地催自己回去跟彩玲相会。刚好这几天郑书记经常回家,仪妆不便出来,马亨便请了几天假回到孖局基地。在马利的安排下,马亨和彩玲又见了一面,见面后的关系仍是未定,主要原因是马亨不着急。
随后马亨特意去了一趟钱局长家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虽然马家早就与钱家攀上了亲,可马家在钱家眼里天然矮一截;马亨更是有点抬不起头来,从未敢独自跨进这个高门府第。今天的马亨不一样了,风头甚至压过了调入新都文化局的哥哥,钱家再也不得居高临下!为了这次造访,马亨做了充分的准备。离开新都之前就在仪妆的帮助下准备好了部分礼品:一支金笔,一套高级化妆品,还有一套精美的建筑艺术图书——后一件礼物是专门送给窅溦的,因为听姐姐说,窅溦立志做一名建筑师。
仪妆虽然是个英语教师,对建筑却了解得很多。马亨曾临时在她那儿上了一堂短期的强化课,记住了一些名词。这回造访相当成功,钱副局长两口子格外高兴,窅溦也很热情。马亨趁机跟窅溦聊了一通,把仪妆交代的那些词汇搬出来喂给窅溦,甚至还有所发挥;居然说得窅溦连连点头,连声称赞马大哥“知识渊博”、“见多识广”。马亨受到这位小美人夸奖,顿时飘飘欲仙,灵感有如泉涌,张口就提出了一条合理化建议:窅溦应该抽空去观摩一些已建成的现代知名建筑物,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谁知这位显得活泼的小姐看似年幼简单,却很较真,立即缠着马亨给她指点有哪些“现代知名建筑物”可看。马亨被将了一军,急得直冒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有个近期有个别墅区老做广告,于是搬出来救火:“有个卖别墅的,叫……‘隐士林’!对,就叫‘隐士林’,专门为领导盖的,什么风格都有,据说引领时代潮流呢!”
窅溦又问“隐士林”在哪里,马亨一时答不上来。这时钱副局长插话,叫女儿专心准备高考,学建筑的事下一步再说。恰好徐柄政适时赶来拜访钱副局长,马亨得以全身而退。
离开钱家时马亨的后背全是汗——钱家丫头可真不好对付!听妹妹马利说,上个月钱副局长趁着暑假带老婆孩子去新都玩,意外碰到一个饭局:陪同韦局长和市水务局宋局长、运河设计院裴院长及一干当官的吃饭。因为属非正式场合,窅溦和她妈参加了宴席。席中宋局长官位最高,酒量也差不多最大。那回他兴致很高,准备开怀畅饮,在场的几个少不了拿命来陪。果然一开始就擒贼擒王,韦局长不得不喝了几杯下肚。钱副局长本来也是在劫难逃,没想到窅溦挺身而出,跟宋局长急,最终逼得宋局长作罢,韦局长也逃过一劫。事后大家都对窅溦另眼相看,都羡慕钱副局长有个厉害的好闺女。
接下来的两天马亨可以彻底放松。基地还是老样子,人事一直在不断地变迁。昔日的子弟朋友朴哥下岗了,钱财被鬼妞席卷一空,落了个人财两空,落魄后的朴哥给一家商场做搬运工。老友洪福天倒没下岗,前段时间转到了潘渡电站。听说跟管工程的谢福宽不和,历次包工钱都拿得很少,日子不好过。
洪福天虽说是比马亨大十岁,可马亨从小就跟老洪在一起玩,两人的感情很深。这次回家探亲,马亨自感扬眉吐气,觉得该帮老友一把了。于是马亨找仪妆帮忙,想在供水办给老洪谋一个岗位。只是供水办是新都水务局少有的几个好部门之一,局党委已决定近期原则上不再进人。后来在仪妆的努力下事情还是有了进展:供水办下属的一个子公司向老洪敞开了大门。这个岗位虽然不比供水办的正式职工,与水务局其它处室相比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孖局这个破单位就更别提了。当马亨满怀喜悦地找到洪福天,告知这一重大利好消息时,老洪竟然疑虑重重,后来干脆谢绝!
真是犯病了!临别时这位老兄反过来给马亨留下一堆很不爽的所谓忠告:“我这个人,天生草民一个,穷了大半辈子了,不敢指望发财。在这边混碗饭吃,日子过得还算踏实;要是跑到不知深浅的地方,弄不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我天生胆子小,看到你这身打扮更害怕!虽然有一种时髦说法叫做‘能上能下’,我看王公贵族还是有点天生的,你还是小心点吧!”
马亨才不怕呢!一不偷二不抢,犯哪家王法了?原先怀疑洪福天有点老,这回看来真是老了!人活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本想拉他一起去享荣华富贵,可他天生蜗牛命,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这世界上鹰飞天鱼下水蛇钻洞,各种各样的活法都是自找的,没有谁值得可怜!

正是入伏天气,一连许多天都是烈日炎炎。紧张忙碌的福永工地更是热如火炉,各种金属材料摸上去无不烫手。民工抬钢筋时都在肩膀上垫一块破布或是破毛巾。几乎每一个民工的肩膀都被蹭掉了皮,磨出血红的疤痕或是露着触目惊心的红肉,近看更觉得有点晕眩……更苦的是电焊工,每天把自己装在厚厚的工作服里忙碌十个小时以上,嘴唇都干裂了。因为工地的焊接活太多,公司的几个电焊工根本忙不过来,任老板手下的民工也帮着操起了焊具。在沈的印象中,这些专业、准专业的电焊工始终都被汗水浸透。任、黄两位老板每天早上给工人准备两大桶凉开水,可这些凉开水放到中午就变成了温热开水。工人们大杯大杯地喝水,似乎总是不解渴。连办公室的林晓音也看得于心不忍,每天都给现场干活的包工队送去凉开水和微咸盐水,还经常给手脚受伤的民工提供创可贴、酒精、纱布之类的防护品。
由于工期紧张,工地依然实行三班运转,避暑的事没人提起。后来电焊工顶不住,强烈要求调整工作时间,沈鸣洲也出面向魏义廉说情。魏作为调度股长同意沈的提议,下午一点至三点让部分人员撤离暴晒的工作面,集中在阴凉工作面做点养护、加工的活,基本躲过了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
上午沈鸣洲来到3号转运站三层。赤日炎炎之下,又一次看到车间的几个电焊工和许多民工悲苦的一幕。沈忽然心血来潮,叫任老板派人买来两箱冰冻矿泉水。任老板没有推辞,爽快地答应下来,不一会两箱冒着寒气的冰冻矿泉水被抬到了工作面上。沈招呼民工和公司的子弟电焊工,一齐来分享这些难得的御暑佳品。场面上一时欢声四起,引得其它工作面上的人朝这边张望。不一会二十四瓶矿泉水只剩下两瓶。沈拿出其中一瓶递给任老板,笑着说:“任老板不用心疼,这钱我补给你,多给你几个工日就差不多回来了!”沈和骆时丁都有权给包工队开工日单,以便临时安排包工队干活。
“不用不用!”任老板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这是我请沈工的,出得起这点钱……”
“那我请大伙,也请你喝一瓶,算是扯平了!”沈觉得很开心:“以后少不了要请大家多喝几次,就这么做,你觉得合适吗?”
任老板憨厚地笑了笑,坦诚地说:“次数多了就不太合适。还是按沈工说的,用工日补给我,那才算是沈工请大伙……”
“这就对了!”沈想了想,补充说:“严格来说是阿爷请客,应该领阿爷的情!”
任老板抹一把嘴说:“阿爷是谁?求神拜佛还有个雕像呢,没声没影的,叫我们怎么领情?”
沈拿起剩下的那瓶矿泉水,正要回话,这时侯五常从外围的脚手架里爬上来。沈没假思索便把手中的水递给了侯。侯不讲客套,打开瓶盖,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半;然后抹着嘴问:“真爽——这是谁的?”
沈、任都不吭声。侯见状也不多问,一手叉着腰对任老板说:“三番五次叫你们保护好钢模板、用好钢筋废料,你们就是不听!你手下一帮骄兵悍将,象张老大啊,火牛啊,都是你高价网来的,个个都不服管,把我的工程搞得乱七八糟……”任老板直叫冤:“侯经理,我们每一个人一天到晚干十五六个钟头还赶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去挑钢筋废料?柱子、横梁上预留钢筋那么多,要是都改用木模板,时间肯定来不及!我们也不忍心在钢模板上穿孔,你要是不催得这么紧,我保证干得不比卫城公司差……”
“工期要由你定是不是?!”侯大发雷霆,尖下巴高高昂起,象一把尖刀死死地指着矮墩墩的任老板:“这是电厂的要求,顾老板的指示,连我们徐经理都没办法争取,你算老几,敢跟我提条件?要你干点活就讨价还价,都怪我平时太好说话了!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钢模板、钢模扣、脚手架计算损耗率,超过规定照价赔!钢筋废料不准再增加,现有的那一大堆废料限一个月内消化一半!”侯吼叫得嗓音都有点嘶哑,沈鸣洲吓得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任老板却是双手抱胸,一副雷打不动的神态。
侯吼完一通,又跟任对峙了一阵,才转过身吩咐沈:“穿越厂区公路的钢管,上次埋的那根,给我换掉,要换大管,足够大的管!要是不够大弄得又泡水,唯你是问!而且要快——利用中午时间干出来,你负责落实,任老板出人。这事不能拖,马上办!”
沈连连点头,可转念一想,发觉不妥。切割钢管需要电焊工,开挖公路需要挖掘机,装运钢管需要汽车,自己一个搞技术的,如何能调动这么些人员和设备?想到这里沈向侯提出让调度负责组织施工,而自己做好技术协助工作。侯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也行,和调度一起管好这件事——你跟魏师傅说一声去,就说是我的安排!”侯扔下这句话就要下去,刚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指着任老板说:“刚才跟你说的你记住没有?我看光罚你还不行,你一个大老板感觉不到痛!我现在决定,糟蹋我的东西,连你和那帮马崽一起罚——罚你钱,扣马崽当天的工资!”任老板又一次双手抱胸,仰望着灰蒙蒙的晴空。侯指着任老板,身子前倾,弓着前脚。沈在旁边看着这两尊对峙的雕像,想笑却笑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子弓步才不甚情愿地撤退,带着恨声下楼而去。
沈鸣洲接到这项临时任务,不敢大意,立即赶下地面找到魏义廉说明情况,魏沉默半晌才叫沈去找罗青松。
沈不满地说:“侯工说的是让我和你两个人一起负责,你就别倒手了!”
魏象眼镜蛇一样突然变得锐利无比,眼里闪着若隐若现的凶光:“领导安排的事情多呢,没要求件件都得我自己去跑!我又不是孙悟空,分不出几个身子来;不象你们搞技术的,动动嘴皮子就把人耍了!”
沈听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去找罗青松。在干煤棚的立柱旁边沈找到了这位“银牌”调度。“银牌”正带着银灰色的安全帽,察看谭老板队伍清理施工垃圾。一见沈来找,罗便拉长了脸;刚听说要中午干活,立即黑着脸满嘴怪话:“天天返工,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去了?房子住得要大,钱拿得要多,到头来什么屌用也没有!老子要是管事,一定把你们这帮屌人毙掉!”
沈愣了好一会儿,强忍着怒气问他还干不干换管的事。罗不理会沈,摘下安全帽,转身朝工地会议室走去。沈讨个没趣,感到很窝火;本想扔下不管,可又觉得不妥,思量了一会,还是折回去找魏调度。此时魏调度站在一堆钢筋旁边,正和骆时丁说话。听沈说明情况,魏的态度好多了。不过魏仍然不肯明确表态,后来又说下午福江工程处的领导要来视察工地,有一大堆的正事等着他去做呢,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沈提出换管的事不大,不会占用很多的人力和设备。如今任老板那边有人,车间有钢管,公司只需派出一台挖掘机和一辆汽车,叫上司机跑一趟就完事,应该不会影响下午的“接驾”大事。可魏调度仍是满脸为难之色,摊开双手说:“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手里没有这么多的车和人,叫我怎么办?要不就让我去好不好?可是我不会开车,又没有什么力气,扛不动钢管,你说怎么办?”一边说还一边露出无奈的苦笑。
沈觉得很没劲。这时旁边骆时丁替沈说话,挨个提到公司的几辆车,以及几个重机手和汽车司机,却都被魏否决。最后骆提到乖崽,说乖崽和王建武都只是上一个中班,最为轻松,尽可派他们临时跑一趟。魏异样地笑着说:“乖崽正在会议室主持重要会议呢,说是公司出了一个真人,哪有时间忙这么一点点事情?”
骆惊讶地问:“谁是‘真人’?”
“我肉眼凡胎,哪里认识什么‘真人’?”魏的嘴角翘起,露出怪异的笑容:“要不你去听听,说不定还能学几招法术呢!”
沈虽然不明白就里,但也不想听他们扯得太远。听魏的口气,沈感觉魏不愿意管这事的真正原因在于时间——中午正是午休的黄金时段,谁也不愿意顶着火一样的日光为阿爷奉献!想到这里,沈提出将换管之事放在傍晚,届时可能更方便一些。
魏一听立即眉开眼笑:“我赞成你说的!那两根钢管埋在地下几个月了也没人管,今天突然提出来,就要求十万火急,这是哪门子道理?不过这事是你沈工的主意,我们调度不懂技术,只能听你的,干好干坏都是你的事!”

骆时丁撇下魏、沈二人,回到技术股办公室里偷空歇了一会。外面的阳光白亮似火,许多人趁着快下班了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西侧会议室里果然传来一片说笑声,骆稍加留神就听到一句高论:
“姜子牙就说过,女人、小孩、老人,这三种人最厉害!”
是陈明东的声音。骆好奇地赶过去看热闹,一眼就看到陈明东和乖崽分坐在办公桌的两侧,对面上座空着。叶贤美和龚专家分别坐在两边的长凳上。长凳上还坐着车间的两个工人。罗青松站在专家的旁边,背对着角落里的一台落地电风扇,正享用得欢。
一见骆进来,乖崽立即起身拉住骆那瘦骨嶙峋的手,抖弄着给陈明东看:“你看,这又是一个文弱书生,跟老人、女人比强不到哪里去。按你的说法,骆工也算是一个不露相的真人了!”
陈明东端着一杯白开水,听了这话便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屌,哪有这么多真人?不过骆工也很厉害。别看拿扳手、抡方向盘的大老粗老是跟骆工来劲,真正碰到有头有脸的人,那些粗人早就吓得尿裤子了,只有我们骆工敢跟总工、经理、局长叫板!象王建武、朴哥那种人,外面看起来膘肥体壮,碰到大场面就心虚,典型的东瓜种,比骆工差远了!就算比粗,马亨和邢勇开也更像是真好汉!”
将邢勇开和马亨相提并论,初听之下令人费解。骆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接着向大伙提及去年马亨在广坳工地放倒人高马大的朴哥。乖崽虽然有所闻知,此时听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只顾吹风的罗青松黑下脸来,鼻孔里“哼”了几声,最终却没话。陈明东不失时机地总结说:“所以社会越发展,大家懂的东西越多,这个世界就越是由阴柔的、温和的、软弱的东西来掌握,以前那些强的、刚的、硬的、横的统统要完蛋!”
乖崽不服气,立即反驳:“老虎狮子吃肉,奶牛绵羊吃草,吃草的还不够温柔?照样还得填人家肚子!”
陈反应很快:“所以老虎狮子被人关进了铁笼子,骨头做成虎骨酒,皮毛剥下来垫屁股——我还在卫时进副局长家里坐过虎皮椅呢!”
大家听得十分惊讶。这时龚专家突然出面解释,一边说一边喘气:“那是早年孖局刚成立时弄来的……那时候除掉一只老虎还是打虎英雄呢,换到现在才算违法犯罪……”陈明东也感到说多了,赶紧点头附和:“是是,那是卫副局长老爸弄来的。听说是放炮炸死的老虎,不犯法。”
乖崽对刚才陈的高论仍然不服气,争辩说:“不说动物,就说人吧。现在的世界,老美最强最横,想打谁就打谁,想灭谁就灭谁,钻地三百米都能炸死你——那么多的国家,会玩阴谋诡计的多呢,碰到老美都没脾气!”
“那不一定!”陈重新抖擞精神:“美国人到处遭恨,不光在外面提着脑袋过日子,在国内也被恐怖分子骚扰,担惊受怕不得安宁。还不如我们这些又受穷又被欺压的没用的屁民,活得大大咧咧的,该吃该喝该睡该死,随便!”
叶贤美大声嚷:“扯那么远干什么?你们谁也没有见过美国人,说起来好象跟真的似的!说说天天见面的人好不好……”
乖崽立即呼应:“没错!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福永这边,混凝土工段纪从山大段长是个粗人,天天喝茶打牌,怎么我们的‘侯经’就没办法管他呢?”
“谁说没办法?” 陈有的是词:“你没看到侯五常把纪老板晒起来?支模板、打混凝土都有人负责,还有他那个老家伙什么事?他不喝茶、打牌,还能干什么?”
乖崽一时接不上,拿眼看了看屋里的人,又一次指着骆时丁对陈说:“你高看的骆工,还有沈工,够温柔瘦弱吧?这两个书生拿得住谁?就说拿钱的事,不要说跟谭狗头那样的老板比,就是老板手下的民工,比如张老大、老生,个个都比这两位小老总拿得多一大块呢——学历、知识有什么用?软弱、阴柔的好处在哪里?”
“所以孖局这个烂摊子快要黄了!”陈回答得干脆利索。
此言一鸣惊人,罗青松不觉坐到长凳上,挺直腰板表示异议:“局里有设备有工程,又有上面的照顾,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哪里就要到黄的地步?”乖崽也说:“水务局是我们局的亲爹,他的钱多呢!年年搞那么多的项目,难道还会看着儿子饿死?单位跟个人差不多,就象你这样一辈子在山沟里转到老,还不就是为你那宝贝儿子挣房子讨老婆!”
陈猛喝一口茶,吐掉老茶叶,看着乖崽,从容不迫地说:“局里当头的那帮家伙,别看个个肥头大耳,实际上有多大本事?没错,现在干的这些工程都是水利局暗中给的,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一个工程八家来抢,中央要求公开招标,管得又越来越严,水利局那把保护伞快要遮不住了,下一步靠自己拼市场,有那么容易?局里的这些设备,还是几年前水利局从物资公司调拨过来的,白给的,才两年时间就弄坏了不少。等朋江工程完工,设备也该损耗得差不多,那时候不死也该喘大气!要是弄到散伙,骆工、沈工照样有出路,象你和许铭义这样的刁民就该傻了——我看不用到那个时候,现在就差不多蔫了——许铭义跳到局里的基础公司,没什么活干,一个月也上不了几天班,吊在空中半死不活的;曹顺宝晾在丰口,想来福永挣点钱,几次求徐柄政,侯五常就是不肯要。只有你乖乖地做了半个公公,人家才给你一口饭吃!”
大家都笑起来,乖崽却不恼。骆时丁忍不住说陈明东几句:“人家乖崽是迷途知返痛改前非,你这样说话,明摆着是破坏安定团结、危害和谐稳定局面!”
“什么‘破坏团结’,”陈指着乖崽说:“这个人原先多壮多暴多威猛,因为天天泡在发廊妹身上,几年就被掏得差不多!后来又娶媳妇,更不行了——你看你这老眼昏花模样,就是光屁股女人砸到你身上,恐怕都蹭不出一点火星来!”
大家哈哈大笑。叶贤美站起身来就走,一边出门一边嚷:“你们这些男人真无聊,嘴比化粪池还脏!”龚专家也站起来往外走,喉咙里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罗调度看着专家的背影,鄙夷地抛出一句“阴公公”。
等安静下来,乖崽老老实实地说:“我原先确实嫖过不少女人——特别是十六七岁的丫头,味道格外不一样,特刺激!现在不敢再去玩了。不是我能力不行,是为我闺女改正的。我这个人没文化,信迷信,总觉得作恶会有报应。如果报应在我自己身上,那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我认;就怕老天走眼,报应到我闺女身上。所以我彻底不干那种事,脾气也改了不少,就是想要为我闺女积点德!”
陈明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有人在门口试着探出脑袋,罗青松眼尖,立即把那人叫住:“谭狗头,鬼鬼祟祟干什么?”
原来是外包头谭老板。骆时丁的态度要好得多,热心招呼谭老板进屋里坐。谭老板见陈明东也露着友好的笑容,心里感到踏实多了,于是陪着笑脸进屋,一边忙着掏出烟来给大家分发。陈明东原本抽烟,此时却不接谭的香烟,而是起身就走。谭赶紧跟上去,讨好地对陈说:“陈队长,厂内沉煤池的放样……”
“你来安排我是不是?”陈一下子变了脸,斜瞅着谭狗头,眉骨突出眼带寒光:“那个屌毛工程听说早就有人负责,从来都没个鬼影向我交代过事情——你是哪路神仙?”说着甩开一脸惊愕的谭狗头,不慌不忙地消失在耀眼的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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