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六章 离 职

户口制度像拴在人鼻上的栓,把人像牛一样钉牢在一个定点,只容许你在绳索圈定的范围内活动,不允许你擅自挪动半步。五六十年代,每一个中国人只在被圈定的小范围里活着。

「铃!铃!铃!」一阵电话铃声把林嘉诠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

「谁呀?」他拿起电话问了一声。

「我是小廖,侨办的小廖!」

听到小廖的声音,顿时令林焕然省悟,现在不是一九六四年而是一九八二年,他回到新江县,被困在华侨大厦。

「林教授,吃晚饭了,我来接你去吃晚饭好不好?黎主任在楼上餐厅等您好久了!」小廖说。

「你们先吃吧!我不想吃饭,有点头疼。」

「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我们有相熟的医生。」

「那倒不必,也许起得太早,不够睡的缘故,休息一会就好了!」林焕然一方面是不想跟他们同桌用餐,说一些无聊的话,另一方面是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马副县长丶黎主任为何在半路上把他截拦回来?说他前往的目的地跟签证不符是否是真正的原因?倘若这是真正的原因,那他不回去南岗便是了。

天色渐渐昏暗,林焕然伫立窗前,窗外的珠江依旧宽阔,夕照下鱼鳞般的水纹泛橙色波光,也分不清是江水原来的颜色,还是被斜阳染成的?江外的远山暗黑成泼墨的水墨画,一团团分不清是云是雾还是树?近处木棉树梢却站立着数只乌鸦,还有几只在低空盘旋,鸦鸦地噪叫着。他回顾今日的种种,思潮一波波袭来。他已不想回南岗了,曾祖父的眼神的牵引力已被内心的焦虑击败,他只想摆脱甚麽侨务办的纠缠,尽快回美国。美国虽然不是他的故乡,他在那边却没有恐惧,却感到舒适。

他首先想到要给妻子挂个电话,那个年代,华侨大厦是没有 IDD 的,打国际长途得到邮政局去挂号。他拉开房门打算去邮政局,可是门一响就看到侨办的小廖从斜对面的房间出来,打了个照脸。

「林教授要上哪去?」小廖尴尬地笑了笑。

「出去走走!」林焕然心里若有所思,也不愿点破,他不理小廖,直走下大堂推开大门信步走去邮政局。

「电讯员,我想挂个电话到美回洛杉矶。」

「填好单子!」年轻的女电讯员递给她一张表格。

他填电话号码和妻子的英文名字,把单子交给年轻的女电讯员。

「先生!你请坐一会,挂美国电话要经过广州,得等一会!」他一直跟电讯员说新江口腔粤语,电讯员却用普通话回答。

林焕然又坐着等了一会,邮局里等挂长途电话的人并不多,排在他後面的几个人都安排去接听长途电话了,他仍然没有动静。

「电讯员,我打到洛杉矶的电话接通了没有?」他开始有点心急,坐不稳,起来踱方步。

「还没接通!您再等等!」女电讯员很礼貌。

「怎麽搞的?要等那麽久?」问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林焕然难免烦躁起来。

「我们线路少,要经过广州才能接驳到外国,傍晚时候广州那边用电话的人多,或者晚一点会比较容易接。」负责接驳长途电话的电讯小姐仍然保持礼貌。

「他妈的,见鬼!」等了两个多小时,他咒骂一声,掉头走回酒店去,烦躁已令他忘记礼仪,也忘记了自己还未吃晚饭。

出了邮政局,天全黑了,街灯昏暗,店铺大都关门闭户,林焕然也不想到处乱走,只好回到华侨大厦把自己掷到床上。他回味着挂长途电话的情形,咀嚼着马副县长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严格监控,否则马副县长怎会半途把他截回?而打到洛杉矶的电话接不通,他是怀疑邮政局接获通知故意不让他打电话回美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下一步还会发生甚麽事情呢?他脑袋好像一锅粥,糊糊的漫无纹路条理。

开着电视机,但他没有看,窗外一片漆黑,远处只有零星的灯火,没有甚麽看头,和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现在处於半失去自由状态,电话接不通,他可能无法跟外界联系,谁都不知道他在那里?不了解他的处境,无法给他援手。在中国甚麽事情都会发生,他内心不由自主地浮升起一股恐惧感,这是离开中国後未曾有过的感觉,也是他在北京当交换学者时未曾有过的感觉。他细加思索,在此地耗下去没有意义,他决定明天一早便退房回广州,看看公安局让不让他走?

「总台吗? 3310 号明早退房,请把账结好!」他打内线电话给柜台,心境反而比较平静轻松。他仍然半躺半坐,看着荧幕闪动,而他竟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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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铃!」当电话把林嘉诠吵醒时,晨光透过纱窗正吻着他的脸。

「谁呀?」

「早上好!林教授,我是小廖,黎主任在中餐厅等您吃早餐。我现在过来接你好吗?」

「你先上去,我就来。」他本来想拒绝,但既然决定走了也不能不跟他们说一声。

林焕然草草梳洗一下,便打开房门准备到中餐厅,不料小廖还在斜对面打开房门等着。他只好随小廖去中餐厅,进入包厢时黎主任客气如旧。

「黎主任,既然回南岗跟我的签证目的地不符,那我决定不回去了。吃完早餐就退房回广州,然後下香港!」黎主任听了跟小廖互看了一眼,谁都不说话,一片沈默。

「再等一两天罢,那麽远回来!」几秒钟之後还是黎主任打破了沉默,他操着一口广东腔普通话说。

林焕然祇笑了笑,他离去的心意已决,没有半点动摇。

吃完早餐林焕然招手叫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说已记在「侨办」账上了。

「那谢谢了!你俩慢用,我先上房去。」

「我们也够了,一起走。」

黎主任丶小廖陪林焕然回房间去。

林嘉诠把替换的内衣裤塞进塑胶袋,再放入手提包,算是收拾妥当。离开房间前看见那袋从码头带回的沉甸甸的食物:「小廖,送给你罢,反正我不回南岗了。」

「身为国家干部不能接受别人的礼物!」小廖说。

林焕然也不勉强,他拎手提袋和装食物的袋子,小廖赶快来帮他拿手提袋。

「服务员,3310 退房,结账!」到了楼下,林焕然把锁匙放在柜台上说。

「林先生,护照公安局还未送过来。」柜台小姐在抽屉里翻了翻说。

「我昨晚不是说明天退房吗?为甚麽不去公安局拿?」林焕然真的急了起来。

「我们也报告了,但公安局还未送回来,现在再帮你打电话去问问!」服务员边说边拨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明情由,然後无奈地望着林嘉诠说:

「公安局说,护照过两天才能拿回来」。

至此林焕然明白不是她们工作疏忽,而是公安局的问题,心一直往下沉。他本想发脾气,想说要报告美国大使馆,但想深一层,发脾气又有何用?他看了黎主任一眼,明白黎主任早就知道他走不了,自昨天起他已在公安局掌控之中,而这当然是接到更高级领导机关的指示,新江县自己是不敢做这样的决定。

林焕然走不了,黎主任和小廖陪他把行李搬回房间,还好话相劝,说过两天护照就会送回来,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参观一下。还说「改革开放」後新江县起了很大的变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林焕然婉拒了,推说昨晚没睡好,想休息一下,黎主任和小廖在房里闲聊几句家常便退了回去。林焕然这才完全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自由,虽然他尚未被关进牢狱,但新江城就是他的牢狱,华侨大厦就是他的牢狱。昨夜拨电话到洛杉矶整晚拨不通,显然是当局要切断他跟外国联系,而在大陆内地他的自由到底受到何等程度的控制却尚难测知。他觉得目前最迫切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处境通知远在美国的妻子,通知华盛顿驻北京大使馆,但他知道打电话肯定不行,他的电话已遭到公安机关严密监控,可以把讯息传递出去的唯一办法是书信。因为信件多,寄往外国的信件或许海关会检查,寄往国内各地的书信不可能每封都检查,他决定要写信。

坐到书桌前拿出华侨大厦的信纸,撕下印有「新江华侨大厦」字样的信笺头,然後再撕开两半,他在小半页信笺上简单地写两份内容相同的文字:

我在广东新江县城,公安不让我出境,望通知我妻和使馆。林焕然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

写好後小心折好,折得细细,放在口袋里。他本来想出去买胶水,或叫柜台送点胶水来,但想深一层就知道不可如此张扬,只枯坐在房间里等待。因为他知道午饭时间小廖一定会叫他去午餐,到时再稍稍弄点饭粒回来。果然不出所料,十一点半小廖准时来敲门,林焕然二话不说便跟他去中餐厅吃饭。黎主任说了一大堆「改革开放」新景象的套话,还介绍一大堆欢迎华侨回国投资的优惠政策,林焕然只是虚应着,趁他俩不注意时把一小团饭粒弄进口袋。

饭後林焕然回到房间,他倒了一杯开水,用开水的蒸气把印有「新江华侨大厦」字样的信封蒸开,里外反转过来,用饭粒慢慢黏成新的信封,在信封上写上地址,把字条放进去封好。他向北京和上海的朋友各发出一信,一位是从香港来的交换学者,另一位是从英国来的华裔学者,他相信他们收到信後会加以援手。但信怎样投寄呢?他明白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中,公然走去邮局寄信,说不定他的信会被捡出来。因此他不露声色,趁大陆人习惯午睡的时间走出酒店,可是他并不走去邮局,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蹓躂,想看清楚有没有尾巴?他转了几转没有甚麽发现,便走进邮局斜对面一间卖甜品的个体户小店,坐下来要了一碗蕃薯糖水。店里的侍应是十来岁的农村小姑娘,林焕然用本地话跟她聊了几句,中午时分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林焕然说,风太大了,不想走出去,问小姑娘肯不肯替他寄两封信?她问老板,老板说可以。林焕然便交了两封信和七元人民币给她,说寄两封航空信,馀款给她做小费。她喜孜孜地跑出去,林焕然看着她进了邮局,不一会她就回来,一进门就说,信寄了!林焕然说了一声谢谢,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信寄出了,至少他不会这样无声无色地从人间蒸发。

林焕然慢慢品赏碗里的蕃薯糖水,吃完了却不回华侨大厦,而是朝相反方向走,随意蹓躂,看看农民摆在街边的农副产品,看看商店的陈列。那时绝大多数商品都还是国营商店和供销社,十分简陋陈旧,没有甚麽看头,不过经过一番蹓躂,他认为自己虽受控制,但并非被紧盯,还有一些活动空间。走着走着林焕然不自觉地沿着旧街走到江边,又在不知不觉中走上河堤,走到了初中年代跟琪琪晚饭後散步的地方,河山依旧,又有一艘汽轮在江心徐徐移动,把江面划破成两半。

「呜……呜……」不知是江心的汽轮或是码头的船只拉响汽笛。

「林教授!林教授!」小廖跑上来。

「找我有事吗?」林焕然站住。

「没甚麽特别的事,黎主任说马县长今晚可能来陪你吃晚饭,我敲过房门知道你不在房里,问服务员,她们说午睡时你就走出去了。」小廖笑说:「我听了就出来到处找找,怕你在外面玩得太久!」

「我没有午睡习惯,出去随便走走。新江城变化不大,码头好像多了一两间仓库,河堤却没有甚麽变化,跟我读初中时差不多!」

「新江偏远了一点,思想解放比较迟,发展比较慢,今後要加把劲!」

林焕然跟小廖走下河堤,有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在马路上等着。

「请上车!」小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不想坐车!」林焕然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好!好!慢慢走回去,反正新江城也不大。」小廖赶上来,似对焕然说,又似自说自话。

林焕然心想,新江城确实不大,但小廖却坐着汽车来找,恐怕绕了好几个圈了罢?黑色丰田看见他们街上走,也开得慢慢的在背後跟着,并不去打扰他们。

晚饭时还是黎主任、小廖和林焕然三人,马副县长并没有出现,小廖解释说马县长临时有重要会议,走不开。林焕然心里明白,说马县长找他也许只是藉口,是小廖发觉他不在房间找得急便胡乱编个谎言。吃饭时黎主任常常问起新江县旅美乡亲的情况,林焕然虽然据实回答,但其实他也所知不多,他生活在学院里,跟旅美侨社相当疏远。林焕然对黎主任说,别净问他不了解的侨社情况,到底是怎麽一会事?回南岗老家不让回,回美国不让走,算是被软禁还是怎麽的?黎主任说可能省里有甚麽误会,他们已反映情况,相信问题很快会解决。

但黎主任并非主管安全工作的,他的话作不得准,而且只说很快,没有具体时间,很快可能是一个星期,也可能是一个月。林焕然一向不是消极被动的人,他觉得应该设办法让美国驻华大使馆早点知道他的情况,虽然寄了信,但书信寄达恐怕要十天八天,而待在这里一天也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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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林嘉诠也恨不得立即离开赤崖,觉得在赤崖多待一天也难受,他拿了学校给韶关四清工作总团的介绍信,立即离去,但没有到韶关市报到,而是擅自去了广州,到广州後仍然入住升平客栈。他只联络宁姐,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说一旦到韶关四清总团报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广州,他打算放弃五十二元七角月薪,退职回广州,慢慢找机会。他拜托宁姐帮忙租房子,等租到房子再设法把户口迁回来,如果租不到房子则相当麻烦,他不能长期住客栈。他没有到韶关报到,下个月就没有工资,他的工作关系已经转到韶关。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没有了收入,每天二元房租对他来说是很重的负担。林嘉诠还向宁姐打听德哥工地的情况,得知德哥仍然在三乡的水利工地,稍觉宽慰,认为最坏的情况是到中山三乡投奔德哥,到水利工地挑泥去。挑泥能赚多少工钱还在其次,至少不用付房租,如果能在三乡熬两三个月,天气回暖了就可以偷渡。目前对他来说最大的障碍是泳术尚未过硬,而在水利工地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练习游泳,要偷渡就只能挑一条泳程比较短的路线,风险显然会大一点。不过对宁姐来说这却最为适合,她的泳术比林嘉诠更差劲。从各方面打听到的偷渡情报,都说泳程愈近,边防军守卫的岗哨就愈密,自然障碍愈小人为障阻就愈大,每个偷渡者都得根据自己的情况作选择。

林嘉诠在升平客栈待了一个多星期,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於租到一个房间,那是宁姐跑公安局时认识的一个女人介绍的。那个女人丈夫姓崔,平日大家叫她崔师奶,这种迹近封建时代至少是前朝的称呼,「文革」前广州市民仍然普遍沿用,大家互称师奶,单凭这一点也可断定广州是全中国最不革命,最资本主义的地方。崔师奶年近五十,她跟宁姐是在市公安局出入境处接待室寒暄时认识的,她们都是申请去香港久无消息,每隔一段日子便去公安局出入境办事处问一问。大概是同病相怜,比较谈得来。其实平日她们来往也不多,只是偶而相约一起去公安局查问申请情况,在社会主义的广州市,大家都不敢轻率交友,怕与来历不明人交往惹祸上身。宁姐虽然跟崔师奶交往两年,但从未跟她谈偷渡的事,觉得她不是偷渡的料。至於申请的「情报」她们倒是常常交换,甚麽时候松?甚麽时候紧?甚麽理由比较充分?这是她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最近一次宁姐跟崔师奶从公安局出入境处出来时,崔师奶说:「真喺冇阴功罗,紧成咁,黐咗线(患了神经病)都唔畀(不给)出去!」宁姐问起详细情况,崔师奶才说,她有一个远房亲戚是台山人,全家都在美国,只有他同他大哥在国内。他一九五零年初才从美国回来读大学,五五年毕业後分配到冶金部门工作,一九六一年他妻儿以广州市市民的身份申请,批准去了香港,他在单位里申请却被驳回。最初几年,他妻子每年都回来几次,他也在单位里继续申请了好几次,但都得不到批准。前几个月他老婆和孩子被「家公家婆」接去了美国,无法再回来。他大概过度挂念妻儿的缘故,生起病来,後来病况渐渐加重,黐咗线(患了神经病)无法工作,单位才允许他在家养病。

宁姐也说起嘉诠的情况,说她有一个远房亲戚,老婆大腹便便从澳门回来恳求公安局批准她丈夫出境,她丈夫又不是做甚麽机要工作,只是中学教师,公安局就是不批准。现在他想退职回广州来申请,但他在回广州没有地方住,想租房子,请崔师奶留意一下。

「嗰黐线仔度(神经病患者那边)应该有地方,但唔知佢哋租唔租(不知道他们出不出租)?」也许出於同病相怜吧,崔师奶一下子就想起了:「黐线仔住响越秀北,佢一人住一层楼,系佢(他)老窦(爸)名下嘅物业。楼下系佢姑婆即系佢老窦嗰姑姐一家人住。佢间楼以前系黐线仔自己打理,依家系畀佢姑婆打理。」

「咁拜托你帮我问吓啦!」

宁姐也只是顺便问问,想不到第三天就有回覆,崔师奶约林嘉诠去看看。宁姐便跟嘉诠到新亚茶楼饮早茶,介绍崔师奶跟他认识。饮完茶宁姐说有事走了,她怕跟精神不正常的人接触,也不想介入太深,她觉得帮忙帮到这样已仁至义尽了。不过她也不是全无私念,她接触过那些搞偷渡的人,她都觉得无法信赖,而嘉诠倒是正正派派,社会关系也不复杂,他住在广州,有事就近也有一个人可以商量。

林嘉诠跟着崔师奶走进越秀北一幢洋楼,洋楼两边墙都跟其他楼房相连,大门开在右边,进了门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花池的痕迹,但已没有花草,只剩下残存的泥土和瓦砾。走过院落才进入楼房真正的大门,虽然是早上,但屋里光线并不充足,人们从外面走进来眼睛要几秒钟後才能看清楚周围的物件。因为两边没窗,里面又是房间,光线只从院落透进来,而院落外面马路旁却有一棵大榕树,浓密的树叶遮去大部分光线。

姑婆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婆,中等身材,身子微驼,乾乾瘦瘦,也不多话,很快便把租房的事谈宜。

「嗱,你睇过天棚(台)嗰间房啦,九蚊(元)一个月,长长久久。不过我哋唔畀租单,费事房管局来麻烦,若果有人问起你就话借来暂住!」

「冇问题,冇问题!」嘉诠双手递上租金,老太婆收下,算是成交了。

「不过你唔用得我哋楼下同二楼嘅厕所,要去公厕!」老太婆收起钱後冷冷地吩咐。

「冇问题!冇问题!」嘉诠连声着,他无意瞥见壁柜里除书籍装饰物之外,还挂着一条有十字炼嘴的银色项炼,怀疑她是基督教徒,但不敢问。解放后信基督信天主的教徒都不敢去教会,只在自己家里悄悄祈祷,但在家里不敢公然挂耶稣基督像,也不敢挂十字架,有的人就只对着十字架项炼祈祷。即使被街坊组长或派出所的同志看见了,也可以辩称项炼是先人留下的纪念物,只是放在柜里,没有供奉,没有祈祷。

「天棚(台)有个水喉,你可以用,不过尽量唔好整(弄)污糟(肮脏)啲地方。」老太婆又冷冷地掷下这一句。

「唔会,唔会!」嘉诠赶快应着,这时只要有一个地方栖身,无论对方提出甚麽条件他都会答麽,即要从街外打水回来用他也会答应。租到地方是很重要的,因为有住址他才能办理退职手绩,他才有地方迁户口。否则,无论他到了哪里,名义上他仍然是赤崖中学的老师,是一个逃跑在外的不履行职务的老师,遇到甚麽事情仍然得送回赤崖中学处理。

林嘉诠租的是天台上楼梯旁的小房,天台十米乘十二米,蛮宽阔的,可是房间却只有三米乘三米,楼顶也不高。这样的房间如果跟房管公司租每月大概只要二三元,不过林嘉诠没有广州户口,根本没有资格到房管公司登记,即使登记了也不知要轮候到何年何月才能租到房子。房子虽然不大,但毕竟有了一个属於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入住那一夜,仰头望着窗外的星空,淡淡的银河隐约可见,星光虽然并不灿烂,但仍闪烁在黑蓝的天幕上,令他想起儿时泰昌隆的天台,新江城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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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住处之後,嘉诠才把他调去做「四清」而他打算自动离职回广州的事对母亲说,他母亲很生气,怪他「自把自为」(甚麽都自己决定),但想深一层又很觉得无奈。他大学毕业,已成家立室了,他中学时被勒令退学也不说一声,现在还想他做甚麽都要先请示你,得到她批准才做吗?

「今後你点(怎样)打算呀?」郑桂香忍脾气问她儿子。

「过两个星期返去办退职手续。」

「然後呢?」

「然後唔系申请落澳门罗!」

「申请出国唔系一头半个月㗎!广州都同新江县一样咁难!」

「唔批准就继续申请罗,好多人都系申请好多次先(才)批准啦!」

「咁你点生活呀?」

嘉诠本来想答「唔使(不用)靠你」,但却忍着,只淡淡地答一句:「或者去教育局登记睇吓有冇代课老师做,又或者去打吓散工,例如搬下货之类。」

「你成世都系咁冲动嘅!」郑桂香想发脾气又不能发脾气,只说一句:「因住,冇(没)眼担挑(扁担)两头脱!」嘉诠默不作声,这已在他预期之中,他只是不想把偷渡计划告诉她而已。

住定之後嘉诠便开始到越秀山泳池游早泳,越秀北路距越秀山泳池很近,每天清晨,雾霭未消,他就沿着树荫浓密的越秀北路踽踽而行。向北走到越秀北路尽头就见一个圆环,圆环右边是广州着名的北园酒家,而越秀北路对正的便是越秀公园东门。进入公园东门再走十分钟林木掩映不太陡峭的山径,就可以看到越秀山泳池正在脚下。早春二月,馀寒未消,水温还很低,但很早就有很多人游泳。有的是一年四季都在游,隆冬腊月都不停,有的是仲春之後才来游,南国仲春水虽冷,但已经比较易忍受了。人们喜欢游早泳的原因可能是游完水还来得及上班,也可能还含有经济原因,因为游早泳只收游泳池门票,不用收公园门票,可以省下五分钱。游冬泳最困难的不是水温,而是跳下水前那一霎那的勇气,无论水多冷,只要你够胆跳下去奋力冲刺一两百公尺就会慢慢习惯,上水後擦乾身子就有一种暖和和的感觉。林嘉诠游了几天早泳,觉得蛮享受的,天朦朦亮就起床,空气十分新鲜,时而还听到鸟儿在树上鸣唱,独自步行,独自沉思,无人打扰,真是惬意。唯一困扰他的是饥饿,游冬泳肚子特别饿,早上他只喝一杯热开水,啃几块饼乾便出门,游完水饥肠辘辘,六零年那种饥饿的感觉全回来了。

越秀山泳池有一间小食店,供应白粥、豆浆、馒头,价钱不贵,但全都得收粮票,白粥、豆浆每碗一两,馒头每个一两。林嘉诠每天从来不敢吃超过二两,因为粮食配量每月只有二十四斤,本来就不够,现在他要退职,户口和粮食关系还不知何时才能转回广州,不能不节省。虽说高价商品供应量颇为充足,黑市米、黑市粮票都能买到,但他储蓄不多,未来可能颇长一段时间会没有收入,根本买不起高价食品,只好每天都忍受饥饿。其实如果放开肚皮来吃,别说二两,两斤都吃得下。林嘉诠三餐都在外面吃,早餐在越秀泳池吃,午餐和晚餐在街边小店吃,而中山五路大马站一带的小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午餐晚餐都是吃五分钱豆芽咸菜之类粗菜,两碗饭,一共花两角钱四两粮票。

饥饿的感觉是不好受的,所以除了游泳之外他尽量减少活动,早泳回来他多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胡思乱想,或者小睡一会。嘉诠的房间在天台,难免会跟住在二楼的黐线仔及楼下的姑婆一家有所接触,因为他们有时要到天台晾晒衣服,有时要到天台伸展手脚活动筋骨。嘉诠遇见他们时只是微笑点头,从不敢多话。

有一天,嘉诠从越秀山回来,在天台梯口遇到黐线仔,那是一位瘦弱的四十来岁的男子,头发竖起,颇有点怒发冲冠的味道,双颊低陷,露出的颧骨像双峰崛起,可是奇怪的是他脸部都不长肉,独有鼻子长肉,像一条软软的长筒。嘉诠见他上过天台三几次,都只在房里远远看一眼,没有近接触,更没有交谈过。林嘉诠倒也不是怕他黐线,而是小心谨慎,怕惹是非。

「你识唔识捉(会不会下)棋啊?」黐线仔突然问了一句。

林嘉诠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眼神稳定,嘉诠不敢确定他是否患神经病,但可以确定此刻他的精神状况是正常的。便应了一句:「识识地啦!」

「得唔得闲(有没有空)呀?得闲落嚟捉(有空来下)盘棋!」

「好呀!」嘉诠把游泳的湿衣服晾好便跟他下二楼。

二楼很宽阔,大厅有一个壁柜,有几张酸枝太师椅,家俬不多,显得有点空旷。二楼有三个房,两个房房门关着,一个房门敞开,被褥杂物有点杂乱无章,大概是「黐线仔」的卧室。二楼的光线也很昏暗,「黐线仔」把一张茶几搬近骑楼。

「来!来!来!呢(这)边光啲(亮点)!」他招呼嘉诠坐下,放好木棋盘,两人便排棋子。

「唔知点称呼呢?」嘉诠想了一会才问他,总得知他姓名,不能喂!喂地叫人吧。

「我姓伍,名叫志坚。表姑婆跟佢孙女叫我二叔,单位嘅人叫我老伍!」伍志坚「有纹有路」地作了自我介绍。

「咁我就叫你坚哥啦!我叫林嘉诠,有人叫我诠仔,有人叫我阿林!」

「唔好,唔好叫坚哥,叫老伍好了,我就叫你阿林啦!你行先啦。」

林嘉诠也不推让,下了当头炮,伍志坚跃马相迎,兵来将往下了八九个字林嘉诠终於败下阵来。

「来!来!来!再来一盘!」伍志坚又排好棋子。林嘉诠不推辞再撕杀一轮,这一盘嘉诠下得谨慎,每一步都仔细思考,下了一个钟头,还是不敌。

「高棋!高棋!」林嘉诠衷心赞许。

「你都唔差呀,都好难赢你!」伍志坚眼睛发亮,有点兴奋:「来!来!来!我让你一只马呀!」

「嗱!最後一盘呀!」林嘉诠其实不想下棋了,但又不好意思拂他意。

过了一个小时这盘棋还未下完,双方杀得难分难解,已经过了吃饭时间,林嘉诠肚子像打雷地响,但不好意思说。这时二楼大门有人敲了几下,伍志坚头也不回说道:「推门入嚟啦,冇闩到!」

「二叔!吃饭了!」一位五十岁左右乡下人模样的女人捧着托盘推门进来,托盘上放饭菜。

「得啦!摆喺台度先啦!」伍志坚仍然专注下棋。

这盘棋打了个平手,伍志坚才放林嘉诠走。

「不如第日我叫田妈煮多一个人饭,吃完饭重可以再捉几盘。」原来刚才送饭来那个女人是他们家的帮佣。

「唔使!唔使(不要)!多谢晒!」嘉诠客气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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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志坚很少出街,只是早晚到天台做做体操,看看风景。他经常邀林嘉诠下象棋,他棋艺很高,林嘉诠根本不是对手,要让一只马才能互有输赢,林嘉诠觉得无论从哪点看伍志坚都不像精神病患者,但又不好问,据说精神病人最痛恨别人问他的病。不过这个谜底很快就被伍志坚自己揭穿了。

那天傍晚林嘉诠有点便急,冲下楼梯想往公厕,在楼梯口遇到伍志坚。

「啱了!遇到你啱了,来捉盘棋啦!」

「唔得,我赶住(着)去公厕!」

「使乜(不必)去公厕啫!以後落嚟我二楼咪得罗!」这是林嘉诠第一次用老伍二楼的厕所,用完厕免不了要陪伍志坚下两盘棋。

「你咁勤力游水,系唔系想笃卒呢?」在炮二平五,马二进三的过程中伍志坚突然杀一句进来。

林嘉诠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想说谎,又不能承认,然而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一切伍志坚已看在眼里。

「你唔使惊,我唔会讲出去㗎!」伍志坚趁嘉诠分神时吃了他一只炮:「其实我都想偷渡,但系我体力太差,又唔够胆。」

「想唔系唔想,不过都几难。」林嘉诠只好老实招认,如果不承认,就是等於对伍志坚不信任,就会失去他这个朋友。此外,万一伍志坚说了出去,也可以辩称没说过,只是伍志坚的幻觉。

「你系咪以为我黐线㗎?惊唔惊呀?」伍志坚直逼他的眼睛。

「虽然有人咁讲,但系我觉得一啲都唔似。」

「我扮起嚟就似啦!」伍志坚立刻装扮出一副目光呆滞傻傻呆呆的样子,林嘉诠也觉得很神似。

「原来你系扮㗎?」林嘉诠惊奇得几乎叫出来。

「我响(在)单位申请出国,申请咗(了)两年,一打返回头我又再递表申请,申请咗(了)五六次都唔(不)批。我申请离职又唔畀(不给),无路可走,咁唔系谂(想)到诈病呢条计罗!」

「我都系啊!」林嘉诠也把自己怎样装心脏病的过程告诉他。

「你啲桥(方法)唔得,系广州医生一查就查出!」伍志坚兴致勃勃地说:「我都谂咗好耐,诈内脏有事,验屎验尿验血一定验到出来,诈心脏有事,验一验心电图就验出来,冇(没)得假。」伍志坚十分老到地分析,两人已不下棋,只是坐着聊天。

「好彩(幸好)我间学校地方比较偏僻,医生又比较渣(差)咋!」林嘉诠的确有点庆幸自己诈病能够过关。

「你知唔知呀,我都系谂到头爆先至谂到诈(装)神经病。」伍志坚兴奋地说着:「神经病,内脏所有器官都可能好正常,只系神经唔正常,而神经线系冇得查嘅!」

「高招!高招!」林嘉诠确实佩服他。

「但系诈神经病系好痛苦㗎!我初初诈傻,睇嘢眼定定,唔肯做嘢,做嘢故意做错晒。又乱噏二七,一时话见到耶稣,一时又话毛主席曾经响人民大会堂接见我,一时又话静静讲你知吖,其实我真正嘅老窦系陶铸,搞到单位领导笑到碌地。有一日单位领导同两个同事挟住我去睇医生,医生捉我去电疗。」伍志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你知唔知乜嘢叫电疗呀?电疗即系绑住你手脚身体,用电去电你个头。个阵我真系好惊,大唉大叫,极力反抗,但系冇用,几个孔武有力嘅男护士推我入电疗室,好似扎蟹咁扎实,戴上头箍就电。」

「後来点呀?」林嘉诠也听得紧张。

「你有试过畀雷劈吖?触电嗰阵就好似畀雷劈咁,全身震晒,肌肉抽筋,好似死咗咁,失去意识。醒来嘅时候,全身发熨,喉龙乾到要命,但系又出唔到声,全身虚脱。後来同我吊盐水,瞓咗两日先慢慢恢复,知道发生过乜嘢事?知道自己响边度。其实我最怕系本来冇黐线,畀佢哋电到黐线,几天之後觉得自己思维还清晰,过去的事也还记得清楚才放下心来。」

伍志坚这一段经历藏在心里已久,难得遇到一个适当的听众,便像倒水那样倒了出来。

「好彩你支持得住,若果唔系咁就惨罗!」

「咁唔就喺罗!听讲有啲人原本冇黐线,真系会畀电到黐线㗎!」

「你重有一层好彩,好彩冇送你去精神病院!」

「乜嘢冇呀,差啲就送咗去罗!依家谂起都惊。」伍志坚说:「电疗果(那)次,医生通知我姑婆话,等过两日我体力恢复之後送我去精神病院。我表姑姐赶到来表示反对,理由系家属有能力照顾,住宅宽阔,不会搔扰他人。我表姑姐系医生嚟㗎!事後我表姐骂我蠢,话使乜扮神经咁辛苦啫,最好系扮肾病,验尿时拮(刺)穿手指滴两滴血落去,咁尿度既有红血球又有蛋白质,连医生都信你有肾脏有问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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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志坚言者无心,林嘉诠却听者有意,紧紧记住装肾病的办法,两天後他便到广东省医院门诊部挂号看病,如法泡制。他骗过了医生,拿到一张真真正正的医院证明书,证明他患有慢性肾炎,那是一种无法根治的病。

林嘉诠拿到医院证明後,立刻赶返回赤崖。上船前他故意一整天不吃饭,船抵新江城後仍然不吃东西,立即转车去赤崖。肚子饿得难受,最初二十四小时,好像千军万马在肚里交战。二十四小时之後却平静了一点,好像闹够了要稍事休息,但饿得难受的感觉仍在。林嘉诠极力忍耐着,因为他不能以脸色红润精神亦奕奕的样子见人,愈是饿得脸青唇白无精打彩愈好。他见到范校长,说他去韶关途中经广州时觉得身体不适,到广东省医院看病,经过检查验出他患了慢性肾炎。医生说不能劳累,要长期看病疗养。还说这种病县级小医院是不能治的,省医院也不能根治,只能减缓病情发展。他说完便交上广东省医院的诊断证明书,及学校写给韶关「四清工作总团」的介绍信。

范校长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林嘉诠,觉得他确有病容,跟他离开赤崖时大不一样。

「那就回学校吧,我们换另一位老师去!」范校长皱着眉头说。

「校长,我还得回省医院覆查和治疗,体力恐怕也不容许我继续备课和上课。」林嘉诊尽量装成虚弱乏力的样子:「医院要求我半休假或全休假一个月,经过第一疗程之後看效果再考虑下一个疗程。一个月内要乘车搭船两三个来回,身体恐怕受不了,如果学校批准的话,我考虑退职回广州疗病。」范校长再仔细打量林嘉诠一下,也不置可否,仍然皱着眉头说:「你也劳累了,先回宿舍休息,其他事慢慢再考虑。」林嘉诠回到学校也不上课,学校调他去韶关,根本没有编他课程。他两天都不开灶,只到食堂打饭,但吃得很少,大部分都倒掉。他克制着,尽量让自己处於饥饿状态,尽量让自己精神不振。到了第三天,林嘉诠又到去卫生院看那位姓简的女医生,女医生看到他脸色苍白也很惊讶,问他近来的病况,他说省医院诊断他患了慢性肾炎。那是不治之症,当年医学上连洗肾的技术都没有,只能做一些消极的治疗,慢慢等死。

简医生闻言,颦皱眉头,哑然无语,良久才问他有没有药吃?林嘉诠掏出省医院发给他的药。简医生看了说,那你就吃省医院的药吧,我们的医疗技术是不可能跟省医院相比的。林嘉诠当然知道,他之所以要到卫生院看病,为了介绍他到县医院去再做检查,要促使学校同意他退职,让他把户口迁回广州。一切皆在他的计算中,第三天他到新江县人民医院验尿时又如法泡制。三天之後他再到县医院拿检验报告,县医院诊断结果跟省医院一样,尿中有蛋白质和红血球,血压、血糖过低,精神萎靡不振,便给他开了两个月病假证明。连有经验的医生也让林嘉诠骗了,医生都不知道他的状况是因长期节吃长期饥饿所引致的。从新江城乘车返赤崖那一天,林嘉诠胃部不适,又因山路岐岖而晕眩,一路呕吐酸水,同车一位公社干部见状,下车时还扶持他回校。

一个星期的苦肉计果然奏效,范校长终於同意林嘉诠退职,让他把户口和粮食迁回广州。当他从学校总务手上接到户口和粮食迁移证时,他按捺不住暗自高兴,户口制度像拴在人鼻上的栓,把人像牛一样钉牢在一个定点,只容许你在绳索圈定的范围内活动,不允许你擅自挪动半步。五、六十年代,每一个中国人只被圈定的小范围里活着。林嘉诠终於可以从赤崖的小圈挪到广州的大圈了,怎能不高兴呢!不过高兴之馀仍存有隐忧,像六年前他接获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样喜忧参半,喜者是可以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忧者是来日仍是未知数?不过喜忧相比,当然仍是喜胜於忧。

林嘉诠回到广州後第一件事便是把户口和粮食迁徙证交给派出所,这表示他可以合法在广州居住,也有口粮供应,他自觉处境会比以前安定乐观了一点。接着他打电话给母亲和宁姐,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那晚月色特别清澈,令他想起泰昌隆的天台,想起逝去的岁月,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总算熬过去,现在虽然孤身一人局促於天台小房,但看到流水般撒满天台的月光,却不禁泛起一丝希望。正是天涯同望云头月,千里流波共此时。也许正因为心头泛起新希望,立刻想起要给倩怡和淡竹写信,给倩怡的信除了告诉她已把户口迁回广州之外,还鼓励她,说他们最终会在自由世界重逢,要她不要灰心,保重身体。给淡竹的信写得比较简单也比较含蓄,一者他不能确定她的地址是否正确?她是否真的分配到市一女中?二者在信里也不方便多说,他只告诉她新的地址,很含蓄地向她致歉,希望得到她的宽恕,至少希望她仍当他是朋友,而署名仍然是「琳」。

遥远的星宿镶嵌在黑蓝的天幕上,每次凝望他总觉得深邃的宇宙不会是看见的那麽简单,背後一定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每件事表面底下,不知也隐藏着多少秘密。他想着倩怡,想着淡竹,想起孩提时代,想起娘,浮想联翩,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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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出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先得等入户口才能提出申请,申请了还得等;偷渡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仔细筹划,还得等待机会。浮想联翩当然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过後谁都不能不面对现实,而现实就是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林嘉诠明白自己存款不多,要长期抗战可得找工作。早上从越秀泳场池回来,换过一件乾净的衣服就乘无轨电车到百灵路广州市教育育局登记,希望找代课老师做。登记找代课老师除了要提交文凭,还要提交户口簿,但林嘉诠只能提交临时户口,户口迁移证虽然交给派出所,但入户的事仍在办理中,公安局还未正式批准入户。接待林嘉诠的是教育局一位年轻的女干部,她不肯让林嘉诠登记,林嘉诠与之理论。一个说,未符手绩,不能登记。一个说户口已迁回,入户是例行手绩,是迟早的事。两人愈说愈大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但最後他辩不过办事人员,因为代课老师必须有广州户口,从外地迁来的户口必须正式批准入户後才可以工作。林嘉诠跟女办事员解释,他并不是要为难她,只是想临时登记,等到有代课教师空缺时,他入户手绩应该已经办好了。

「嗱!咁啦,我唔可以登记上簿,我用张纸写住,夹喺簿喥,你入咗户先同你补番!」女办事员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

「好!好!多谢晒!」

林嘉诠从教育局退出来,颇感失望,但现实如此,他只能等待。他想过若不能很快入户怎麽办?他不能当代课老师,也不能到劳动局或街道办事处登记找工作。唯一能够做的是不需要任何证件的出卖体力的搬运工作,但那也必须有门路有熟人,而他却没有。其次就只能下工地或偷渡。迁户回广州的兴奋很快消失,他知道自己将面临许多事前估计不到的磨难。

林嘉诠热烈盼望倩怡的信,他的确挂念她,耽心她和胎儿的健康,耽心她临盆没有人照顾,可是一天天过去却收不到倩怡的回信,反而有一天信箱里有一张传呼电话站留下的留言:「星期六晚上七点红屋见!松」。他真喜出望外,至少淡竹接受他的道歉,还当他是朋友,否则不会理睬他。

星期六晚,林嘉诠也不特别打扮,只是提早十分钟抵达「红屋」餐厅,挑了一个能望见门口的位置坐下。「红屋」无论外貌或内部装潢似乎都没有改变,那晚在滂沱大雨下与淡竹在此的倾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今夜没有雨,月明星稀,窗外的小径像洗刷过那样洁白,花木则像墨绿中蒙上一层白纱。

刘淡竹准时到来,穿着短袖连衫裙,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颜色,只看见衣服有一些碎花。她很快找到林嘉诠,他站起来迎接她,拉开身边的椅,她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却长久相视无言。她侧着头看他,审视的目光一直盘旋在他脸上,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饮啲乜嘢呢(喝点甚麽)?」穿戴整齐的年青服务员走过来,轻声问。

「咖啡!」她并不改变坐姿,也不转移视线。

嘉诠回望了她一眼,她没有甚麽变化,唯一的变化只是往昔的苍白的脸上泛浮起浅浅的血色,她应该比以前更健康和快乐。这时,咖啡厅里播放的竟然是冼星海的《黄水谣》:

黄水奔流向东方,

河流万里长。

水又急,浪又高,

奔流叫啸如虎狼。……

林嘉诠完全找不到以前的感觉,地方虽然还是原来的地方,但调子全变了,趁音响稍低时他说了一句:

「你看来好像不错!」也不知是由於紧张还是甚麽,他竟然说起普通话来。

「还好,有了工作,可以自立,但在这年头也好不到哪去。」她用普通话回答,挪动一下身子,目光也移往窗外:「谈谈你自己吧,有甚麽打算?」

「我想出国!」

「想出国?」刘淡竹有点意外,但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把目光从窗外移回嘉诠的脸上,沈默良久才轻轻说:「你有条件吗?」

「我结了婚,爱人是印尼侨生,她去了澳门。」林嘉诠犹豫了片刻终於像竹筒倒豆那样把这两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说了出来,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过他仍然保留着方倩怡叫他寄报纸这件事:「真对不起!其实这次结婚我事前也没有想到的。」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妻子,你对自己的感情也不忠诚!」刘淡竹耐心地听着,好像听着与己完全无关的故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细细地呼出来,欲言还休,但终於说出一句。

「是,你说的对,我对不起倩怡……我……我确实不是一个忠诚的人!」林嘉诠无言以对,他无法辩解。为了追寻自由是否有权不忠於自己的感情?是不是有权去欺骗别人的感情?虽然是方倩怡主动,但他自己确实也是罪咎难逃。今天弄至这种田地,说不准是报应。林嘉诠的目光只在她脸上一扫就移到窗外,他不敢跟她对望,他的确有愧於心。

「能够出去当然好!但听说最近政策收紧了,申请很难。」刘淡竹也把视线移到窗外,看着灯光映动的林木,似在欣赏音乐,又似跌入沉思。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

奸淫掳掠苦难当……

咖啡厅突然响起《长城谣》,以前的轻音乐消失了,代之的是中国特色的乐章,两人静静地听着,林嘉诠本来想问她这两年的种种,但不敢问。只好说自己:「我在赤崖申请了两次,都不批准。那是鸟不生蛋,人不讲理的鬼地方,没办法只好回来广州!」

「你真嘅退职了?」

「咁仲(那还)有假!」

「你退职得唔系时候!好难入户口!」

「吓?!」林嘉诠吓了一跳,以前只听说难迁户口,即乡村干部叼难,不让你迁户口,未听过户口迁了出来不能入的:「几时嘅事?你点知呀?」

「啱啱嘅(刚刚的)事,呢(这)个月嘅(的)事!」刘淡竹凝视着他,对他的诘问并不介意:「你有冇(没)听过『精简人口办公室』呀?」

「冇(没有)!」

「呢个月啱啱(这个月刚)成立,全名系『精简城市人口办公室』」她冷静地分析着:「城市人口既然要精简,从各县迁来的新户口自然难批准入户。」

「但系我系(是)旧户口!原本系(在)广州户口!」嘉诠争辩着,彷佛刘淡竹是公安员。刘淡竹安静地坐着,冷冷地看着他。

「对唔住!」嘉诠发觉自己失态,身子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刘淡竹仍然不作声,她并不怪他,只是为他的处境担忧。

「踏入一九六四年,搞四清运动,甚麽都紧了,你不觉得吗?」刘淡竹突然说起普通话,不知道谈政治时事用普通话好表达,还是希望说普通话让嘉诠冷静点。

「我就是因为『四清』才退职的……」

「希望你幸运!但也要做好多种准备!」刘淡竹说的是实话。

「如果入唔到户口……」林嘉诠压低声音用广东话在她耳边说:「只剩低笃卒(偷渡)一条路。」

「笃卒……」刘淡竹给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也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从林嘉诠的嘴里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声音比林嘉诠的大得多。这时才觉得失言,怕引起邻座的注意,於是她提议:「不如走了!」

也不待林嘉诠回答她便匆匆会账走了出去,他们不敢在沙面过久逗留,很快转出六二三路。

两人保持两三尺距离,默默地走着,林嘉诠本来想问她的婚姻状态,但终於无法启齿。林嘉诠本来想送她回家,她坚决不肯,只让他送到公共汽车站。远远看到汽车驶来时刘淡竹突然骤近他耳朵说:「你不怕我告密吗?」林嘉诠耸耸肩。

「告诉你,你那天见过的那个男的,是干公安的,他正在追我!」她在他耳边慢慢说了就上车。林嘉诠呆呆地站原处,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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