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拥有几个头衔,收藏协会主席,兰花协会主席,最得意,最要紧的是最后一个,京剧梅兰芳戏迷会会长。这些东西,能玩一个,您是爷;三个东西,一个不拉,您就是大爷。

能有这样的爱好,除了吃喝拉撒外,还得有点闲,有点钱。陆先生很闲,从生出来活到今天他一直很闲,闲到他能够不用手錶,看着太阳光斜射的角度就能分辨出现在几点钟。虽然身背两个主席,一个会长,任重道远,可他天天睡到中午,一点都不着急。昨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陆先生责备太阳没出来,不能怪他睡过头。他出生在一个小官家庭,陆先生的父亲只是旧社会海关一个小职员,留下的财富却让他吃了一辈子。可见当年不是共产党也在贪汙啊﹗

陆先生娶过四房太太,四房太太全逃掉了。刨去爱情不算,她们基本上沖着陆先生的那副架子﹑排场﹑派头来的。陆先生拥有一层小洋房,全套西式红木傢俱,四条飞龙组成的龙床最为显眼,据说这床是当年李鸿章中堂大人用过的。房中摆满了古玩﹑玉器,还放满了兰花。这一切对陆先生来说不是用的,是看的,只是一个道具而已。四房太太来的时候,多多少少做点发财梦,以为自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不能把金银当饭吃,至少也能穿金戴银,跟着你姓陆的,好歹要风光一回。四房太太走的时候,她们说,她们和这个男人唱了一场戏,她们只是一个配角,戏完了,落幕走人。

不知从哪一年起,咱们国家就有了这么一个习俗,比如你做了某件事,并不惊天动地,可天皇老子觉得有必要宣传一下,题个词﹕向某某同志学习。你顿时变成了神。有人唱了一曲《南泥湾》,沙沙的嗓子并不怎么的,唱到高处还走了调,歌红人红,成了文艺界“一霸”。在中国,一首诗,一句豪言壮语,一本书,一件事,只要巧,都会使您扶摇直上九天揽月,五洋捉鳖。不但享受至老,延福子孙,还可以在教科书上立个牌坊,作个范本,让革命群众好好学习学习,连陕北的农民嘴里哼哼的黄色小调,摇身一变成了时代强音,唱歌的人也从白骨堆里走出来,成了歌颂圣人的圣人。陆先生混了一辈子,他深知其中的奥妙,他凭着手中提了一本明末清初的《兰花经》,尽管连书中的分句、标点,连兰花朝上长还是朝下长都搞不清楚,七蒙八蒙还是当上了主席。当有人叫他陆主席时,他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兰花协会,收藏协会,和各种其他团体一样,是革命群众组织,是注册﹑登记过的。有章程﹑纲领﹑目的,还有组织﹑结构,看上去非常正规和复杂。其实也简单,兰花协会只要体现一个宗旨,即“朵朵兰花向党开”,这个组织就完全有生存下去的必要。这类团体、协会的确很多,各行各业,各种兴趣,各种爱好,加上姓张的有张氏恳亲会,姓李的有李氏恳亲会,不夸张地说,这类组织不会比耗子少。陆先生不是紫金城下的八旗子弟,所以没有霸气;同时他也不是上海滩穿长衫﹑托鸟笼的游手好闲之辈,所以没有俗气。他玩的东西有一个原则﹕必须是文人玩的东西,要儒雅,要高尚。墙上一幅大大的“儒”字就说明陆先生是一盏点什么油的灯了。

那天和往常一样,陆先生应邀出席了筷子研究会的五周年年会。陆先生坐的是贵宾席,桌上的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头衔。陆先生觉得这种场合,氛围对他的身心健康是十分有利的。各种团体之间的交流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团体存在的本身。筷子研究会会长作了报告,陆先生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去。当报告说只有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才能使筷子研究会不脱离方向。陆先生太明白这一切了,脱离方向,什么意思?难道脱离了筷子去研究调羹﹖不过,陆先生还是礼貌地鼓了几下掌。他清楚地知道,精华还在后面,这次年会放在“西湖饭店”,因为最近兴杭邦菜。杭邦菜入味﹑清淡,陆先生爱吃,为了这会他等了三天了。一般这种会都是与时俱进,顺应历史潮流,兴湖南菜时去“毛家湾”﹔兴四川菜时去“潭鱼头”﹔兴海鲜时去“避风塘”。会开完,肚皮也吃饱了,走时还能带些小礼物。上次陆先生以主席身份参加一个哲学研讨会,他听不懂,所以足足打了两个小时的呼。走时发了一本非常精美的哲学年鉴,没走出大门就被他扔进废纸篓。陆先生是平生第一次吃这个亏。

四位太太跟着陆先生时的理由各不一样,可离开他时却是同一个理由﹕这个一毛不拔的刮皮鬼、铁公鸡。以后死起来一段段死。个个咬牙切齿。大太太控诉说自从进陆家就没睡过这张红木床;二太太说这些年吃的用的全是她的陪嫁﹔三太太说这个男人告诉她文化大革命怕红卫兵抄家,结果把五万美元全撕了,全是一百元一张,扔到了马桶里给抽了。我心疼死了,想想总有几张没撕掉,就跟了他,谁知他是个骗子;四太太没成为太太之前是用鸡蛋换粮票的安徽姑娘,陆先生把她当佣人,童养媳,一个子不出,反而把她用鸡蛋换来的东西全吃光。安徽出过包公,出过朱元璋,他们既有正义,又有勇气。四太太继承了这两种美好品德,她朝陆先生的饭里拌了一些让老鼠吃了会死的东西。可惜陆先生没有归西,她倒进了监狱。

古有食客三千,今有混客三万﹖三十万﹖三千万﹖反正陆先生是其中的一个。他占了一点权势,一点钱势,一点优势,周游在社交和饭局之间,如鱼得水,好不自在。中国笃信马列主义﹑辩証法,实践証明每片叶子都不一样,都是天下第一,所以中国盛产“天下第一”。陆先生有一张天下第一的照片。照片中京剧大师梅兰芳拉着小时候的陆先生站在台阶上。陆先生的解读是﹕地球上的此时此刻梅大师对后生展示出无限的期望,手拉手是帮助,台阶寓意着提携,潜台词是你们好象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是事实,这是証据。陆先生展示给人们看时甚至常有悲壮﹑沉重、托孤之意,大有你办事我放心的意思。所以很多中国人拼命甚至是酷爱和党和国家领导人挤在一起拍一张照片,意义极为深远。

陆先生为此当选的梅派戏迷会长。他翘着二郎腿瞇着眼睛,脑袋轻轻地晃动着,他用中指和食指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模样十分传神。他的确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有足够长和京剧卿卿我我的历史,他有和中国京剧界顶级泰斗交往的过程。陆先生时常参加这些活动和后生聊聊,比如梅兰芳的琴师如何在拉断外弦的情况下仍用内弦拉完整个曲目,当然叙述的口气就象他是琴师的老师。梅大师和陆先生是否认识,世界上只有陆先生一个人知道了。照片只是瞬间,并不是历史的全部,虽然陆先生滚在京剧堆里有些年头了,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属小菜一碟。梅大师的作品听的也不是一遍两遍,他甚至能说出梅大师在《打渔杀家》《黛玉葬花》《贵妃醉酒》《游园惊梦》中甩了几回袖子,蹬了几回腿子,过了几个场子,陆先生都能一一报来。可是也有一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陆先生分不清导板和散板的区别,分不清垛板和快板的区别,有时甚至分不清西皮流水和二簧的区别。专家说,连这些都不懂就别唱戏了,闲着听听邓丽君吧。

庆祝徽班进京二百周年,那阵子陆先生是忙得不得了。大大小小的庆祝会﹑研讨会﹑纪念会,这是京剧界的大喜日子。陆先生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肚子还特别争气,吃什么不拉什么。他抽空给刚入门的小朋友,小票友上了一堂京剧基础课,从嘉庆﹑道光﹑民国,虽然说不清楚二百年京剧是怎么演变的,可陆先生却向他们展现了二百年后的辉煌,而他就是这个辉煌的奠基人﹗他不是京剧界的泰斗,掌门人,可也算相当重量级的人物,所以一般出席这类活动总有个主办单位车船代劳。那天是个颁奖大会,陆先生身穿笔挺的西装,胸前还插了一朵鲜花,坐在主席台上,真威风哪。可大会结束后出现一个状况,一个改变了陆先生一生的状况。

原来这天来了许多比陆先生更似人物的人物,有部里的﹑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顿时唱戏的成了配角,听戏的成了主角。陆先生根本没有受到重视,他发现他这个会长今天好象并不怎么值钱。散会后,他昏头昏脑七挤八挤,竟然被挤到了大街上。深冬的夜晚,一阵寒气逼得他把头往身里缩了缩,他一时无法找到接他的小车司机,找着找着,人车散尽,陆先生孤伶伶一人站在街上,更要命的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不是今天有什么特别,而是他从来不带一分钱的,本以为吃点,拿点,带点,天经地义,这几十年就是这么过的。他叫了出租车,一身这么好的行头,掏不出一分钱,司机肯定一声“骗子”把他赶下车。一天没吃东西,加上冷风一吹,肚皮一阵抽痛。想到上厕所也要钱,一阵绝望,结果稀里哗啦全到了裤裆上了。

又冷又饿又有点臭﹖陆先生活到七十岁,哪里遭过这种罪﹖陆先生连去公共汽车混车票的勇气都没有了。这身打扮,这副气派,不是华侨,也是教授,你好意思说身上不带一分钱吗﹖陆先生自认倒楣,只能靠两条老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家吧。平时走在马路上感觉还不错的他,今天却灰溜溜顺着墙根走。走着走着,他仿佛闻到了葱油饼香味,一天没吃东西使他的胃觉嗅觉变得格外敏感。走着走着,街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都变成了一种颜色,在他眼前星光乱闪。走着走着,他渐渐失去了方向感。一句“找死啊”象闪电一样在耳旁划过,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先生躺在自己屋里的地板上,背上已经长出了褥疮,他骂那些护工存心虐待他,巴不得他早点死。护工抱怨说,你付这点钱,连给你自己吃饭都不够。陆先生被汽车撞断了四根肋骨,幸好捡了条命。他卖掉了李鸿章睡过的那个红木雕龙大床,尽管心疼得要命,换了钱,付了药费才从医院搬到了家中。兰花一盆一盆死掉了。他盘算着卖了床以后再卖什么。不卖﹖吃什么,用什么﹖他心里清楚这几十年是怎么混过来了。他知道他一无真材实学之内涵,二无吃苦耐劳之本事,好在这个制度救了他,人人都在混。天下一大混,个个混得不亦乐乎,个个混得红光满面。他知道﹕这国家这家和他一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数着指头嘴上不停的说﹕“快了,快了﹗”

陆先生学着西方那套民主程序,辞去了收藏协会﹑兰花协会两个主席的职务,把民主发扬到了极致。他觉得让一个流着口水、老眼昏花、断了肋骨的人去承担这一重任是不人道的。可是陆先生还是希望能保留梅派戏迷会会长这个职务。他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能真的象梅大师一样上台唱回戏,该多好啊﹗可惜,戏还没唱却要谢幕了,人生快完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赚了,还是赔了﹖他作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决定﹕如果死了,把房子和古玩全卖了,所得钱款……陆先生足足想了三天,终于一脸无奈地在钱款后面继续写道﹕钱款全部捐给戏迷协会。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真的舍不得这个会长,一个能与梅兰芳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会长,多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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