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爸爸是大山,这大山既是靠山,也是压在头顶的乌压压的,如黑云一样的,扑天盖地的大山。是压力山大的大山。尽管我己经三十多岁了。这大山并未丝毫或减。只有我在远离他时,才稍感轻松。只有我在逃离他时,才稍感解放。十几年了,我无论工作或者上学,总是选择离河南最远的地方。我去了广州,又去了东北,也去过西南,但却极少回河南。我总是尽力避开它,仿佛河南就代表着父亲的势力范围。我在河南就是在他势力的笼罩之下了。我要逃脱他,冲破他。

但是,几乎在一瞬间,只不过父亲的几句话,一切都被打回了原型。

我仿佛被冲了电,头脑恍惚起来,我恍恍惚惚的,似乎走到了河南的农村,这里不再是广州,不再是我自己建的这个家。而是那个小村庄,父亲生我的那个家,养我长大的那个地方。那个茅草屋,那棵老树,那个老黄牛。夜晚的月光,水一样流在地上。母亲用簸箕铲了一大堆玉米棒子。剥玉米的声音,和着树上鸡的一两声轻轻惊叫。狗吠,猪哼。这一切,原是我最痛恨的地方,我发誓要逃离的地方。现在又回来了。几乎一闪间,我又回来了。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仿佛又是一个蚕茧,被壳裹紧了,左冲右突,冲突不出来。我的头,像被金箍咒箍紧了,金箍咒不是一道,而是把整个头全箍住了,是一个钢盔,不,是一个钢甲,把全身上上下下全裹紧了。我仿佛是还没有生出来,在母亲的腹中。

我忽然一下子恼怒起来,不能恼怒父亲,而是恼怒我自己,是痛恨我自己。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强抑着。

我说,我今个儿给你好好说说,行不行?自小到大,我光知道念书,你就光知道种地。你也不知道我咋想的,我也没有给你说过我的想法。我见你就怕,见到你,我气也不敢出。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都是,见你气也不敢出,现在,你老了,我长大了,三十多了。你也听听我的心里话,行不行?

你以为我想坐牢?你以为牢就那么好坐?我是去享福了?我不想坐!我现在更不想坐。我也没有两个胆,三个胆。谁知道干这些就会坐牢?

我也是人,我也想孝顺你。我不敢说咋孝顺你,我有啥你吃啥,有好的吃好的,没有好的,咱吃差的。就是天天喝一口水,我能天天回家,见到你一眼,说一两句话,我心里也带劲,我觉的也不亏心了,你也算没有白养我三十多年。在牢里,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就是你,我怕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最后一眼了。儿子还小,老婆时间还长着呢,你是有一天少一天。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我见不着你了,不养活你一天,我亏心不亏心。我还做什么人?我还活什么?现在出来了。你身体还行,没有啥大病。能吃能喝,能走能动。你跟着我,我也算是孝顺你了。

2017.04.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