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12节(总第060节)

在荒漠上远去的那个人影,与我的差别何在?但愿在世上人畜无害,能够恰当地填补某个空白。跟着阳光肆无忌惮无不得体,雄狮醉倒在注满清新的早晨。

虽然侯五常答应立即放王朋康去广坳工地,这位“修理王”还是在福永工地滞留了一些天,最终搭乘工程处黄天明的车回到基地。没想到同行的还有束田林老板,更意外的是束老板刚刚把他的队伍全部打发走了——尽管侯五常不同意!束老板一向温厚老实,对侯的话言听计从,为何这一回如此刚硬?由于一路上束老板情绪不太好,王朋康和黄天明都没敢询问详情。
回到基地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修理王”才得知虽然公司有车,去广坳工地的行程却安排在后天,原因是一同去广坳的洪福天明天要参加吉卫民主持的党员“保先”学习,而那种学习据上面说是“政治任务”,且“原则上不能请假”。王朋康虽然乐得在基地多休息一天,嘴里还是忍不住骂粗口。束老板则直奔福源公司的办公区找领导办事,八成为了工程款的结算。
“修理王”没有猜错,束老板正是为这事跑一趟基地。当初束老板提出退场的时候,侯五常凶巴巴地不答应;等到束的态度已决,侯又许诺让束参与下一步的装修工程。束老板却再也不相信侯五常了,铁了心要走;再说一直没跟福源公司签正式的合同。至于工程结算,侯开初说此事由徐经理和王依媚把关,后又推说须待赵登禄回来方能结算工程量。束不想这样耗下去,只得自己跑一趟公司。
束本想找徐柄政,可办公室的韩芳云大姐和戴越、吉卫民都说不清楚那位大佬的行踪。幸好韩大姐热情相帮,经过许多周折,耗到晚上六点多,束老板终于在基地后花园里见到了赵登禄。赵总正带着五、六岁的小闺女悠闲地散步呢!
“天伦之乐呀!”束大为感慨。想想自己整整一年才回家一次,眼泪差点流下来。赵笑着说:“做老板的心要大才行啊,小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是地地道道的狗熊!”束指着自己粗壮的身躯说:“你看这一大堆肌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总是被人戏弄!”
赵没想到束老板会这样嘲弄自己,正要发笑,闺女先笑起来。束这才注意到赵总的闺女十分秀气,大眼睛小嘴巴,不太像赵总;只有走路的姿态颇有几分赵总的稳重架势。束打量了小丫头一会,不禁问赵总:“她是不是像你太太?挺漂亮的——你太太怎么不一起来散散心?”
赵总笑眯眯地说:“她加班去了。我们打工的人,哪有你做老板的自由自在?”
束听得鼻子直发酸,不禁向赵大倒苦水。赵听了好半天才明白束的来意,不禁为难地说:“你看我手头没什么资料,我也没怎么下工地,结算的事,得双方一项一项核对确认才行啊……”
“不用不用!”束摆着大手说:“赵总大概估算一下,差不多就行,我要的是尽快了结!要是能一次性把工钱给我,哪怕是给我80%都行,剩下的20%我不指望要了,送给公司好了……”
“哇,”赵总惊叫起来:“原来你有这么高的利润!你平时还老说没钱赚——想不到你是个奸商!”
束苦笑着说:“我能有什么利润?赵总您是知道的,我干的全部都是人工的活,不亏本就要烧高香了!”想了想又拍着左裤袋说:“账上趴再多的钱都是假的,进到这里才能算数……”
赵想了想,微微地点点头:“简单处理也行,徐经理要是同意就更好办了。”随后赵不禁疑惑地问:“你是侯经理请来的人啊,包括结算的事……侯经理是怎么说的?”
“不管他怎么说,我走定了!”束的态度十分坚决,脸部粗糙的肌肉似乎在微微地颤动:“我干工程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碰到他那样的人!”

福源公司基地的党员先进性活动终于组织起来了。主持学习的是吉卫民,地点设在公司办公室里,参加学习的除韩芳云、吴辉、陈佳言、洪福天、赵登禄、小于外,还有在外面漂着的曹顺宝和武自春。本来许铭义也要出席,只是因为老板突然有重要业务,许脱不开身,没法回来。柳东和王依媚业务缠身,提前请了假。林丰水本来也在学习名单之列,而且也没请假,可是出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只能特殊处理。
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外面的阳光格外明媚。屋里学习的气氛也特别轻松愉快。吉主席把几本小材料发给大家,然后讲了几句套话。讲到后来有人提起林丰水那个反面典型,引得大家七嘴八舌,吉无法再说下去了。
武自春笑着说:“吉主席,小林是你和徐书记介绍入党的啊,你们怎么没教育好他?”
赵登禄忍着不笑,韩芳云先笑出声来。吉主席见这架势,干脆放开来,想什么说什么:“人心这东西哪摸得准?跟我一桌吃饭喝酒的人,说不定还想谋害我呢!”
吴辉跟着说:“就是!管人是天底下第一难事!”陈佳言坐在吉主席旁边,一直埋头喝茶,此时也忍不住说几句:“小林也不是一无是处。当初介绍他入党也是因为他的表现好,后来的事谁也料不到!不过……从我们公司出去的人,都比原先过得好。人人都说我们公司出人才,还真是没错!”
赵登禄立即指着曹、武二人说:“老曹、老武就是!一个在机电公司挑大梁,一个自己做老板,下一步准备当董事长……”
大家都笑起来。曹顺宝一张长脸没有笑容,此时微微的有点光泽,拍着大腿说:“没错,我在机电公司做马崽也比在这边当班长队长强!凡是从公司出去的人都过得更好,这说明了什么?是人才多还是公司太差——主席,你来说说,这是什么原因?”
吉被当众叫将,一时猝不及防。不过吉很镇定,表情毫无变化,愣了几秒钟,晃着大脑袋说:“今天的任务是学习,不讨论这些东西——共产党员应该多讲奉献精神,不能老是盯着钱嘛……”
出乎吉的意料,这几句话又招来一片怨声。除了吴辉和韩芳云,大家都说年年都在奉献,奉献到如今亏大了。屋子里一时人声嘈杂,学习讨论之事恐怕难以开展。
吉主席举起双手连喊了几声“静一静”,场面才慢慢地静了下来。吉咳嗽一声,刚要说话,武自春忍不住又抢先说一通:“在我们这种单位,光是下到工地,即使什么也不干都算得上是奉献!”
赵看看武,又看看坐在门边的洪福天,笑着问:“你在说谁呢?你对人家怎么这么大意见?”
武赶紧双手抱拳向洪打拱:“真不好意思老洪!我不是说你不干活,请不要误会,老洪确实是在奉献……”洪倒没什么,“嘿嘿”地笑着说:“只要能让我出来,就是天天搬石头我都乐意!”
武转过身来对吉说:“主席,我们不是不肯干;恰恰相反,我们很愿意多干,希望多干活能多拿一点钱,好养老婆孩子!一年到头窝在山里头,老人孩子都照顾不了,有的连老婆都跟人跑了;工钱又少得可怜,你说这是不是奉献?”
吉正感到挠头,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韩芳云抢先接过电话,听了几句后脸色大变,举着话筒对吉说:“主席,是一个民工,从广坳打来的,说是那边没饭吃了!”
吉昂着肥厚的下巴说:“公司知道他们的困难——刘淑贞三天两头就来找我,反映那边的情况。我跟徐经理汇报过了,叫他们再坚持几天,洪福天和王朋康明天就过那边去……”
没等吉说完,洪福天赶来接过电话,说了几句话后把电话挂了,然后转过身来匆匆地说:“进广坳的公路又断了好些天了,里面的人都饿肚子呢!韩姐安排车吧,现在我就跟‘修理王’下工地!”

洪福天和“修理王”开着办公马,一路飞快地赶往广坳。刘淑贞本来想跟着进山,洪没敢带她。傍晚时分办公马就抵达通和镇,听当地人说进山公路仍然不通。洪早有准备,立即打电话向徐经理求助,之后的事就由徐来安排了。两个人在镇里安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有一台轮装从镇里出发,进山开路,洪、王二人开着车跟在后面。这台新轮装听说是范正秋指挥长租来的。进山公路虽然不到三十公里,却足足拐了187个弯!一路上英勇的轮装铲除了许多泥堆和石块,先后疏通了十三处滑坡,填平了上百处坑洼,硬是赶在天黑之前将办公马送到了工地。
“围城”里空无一人,“孤城”里升起一缕炊烟,在微微放晴的山中暮色里显得格外有情调。轮装司机看到这一幕,十分乐意在工地留宿一晚。
洪、王二人赶到食堂才发现,炊烟的产生过程并不愉快。邢勇开正和阿田烧着一堆半干不湿的松树枝,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另一个民工在旁边洗着几片青菜叶子。三个人一见救星降临,一齐围上来闹个不停,阿田还流下了眼泪!
洪带来了一大桶柴油,十罐煤气,上百个鱼肉罐头、三大箱方便面和挂面、五箱鸡蛋、几十袋榨菜,还有一些新鲜蔬菜。“修理王”仔细地检查发电机,更换了好几个配件。约摸一个小时之后,发电机终于发出了“嗡嗡”声。时隔整整两个月,工地终于又用上了电。
晚餐少有地丰盛。小邢特意请“射婆”一起来享用。此时洪才了解到,工地最困难的时候正是依赖“射婆”才度过来的。“射婆”到当地村子里给这几个人找来火柴、劈柴和大米,还经常捎来一些时鲜蔬菜。洪反复感谢“射婆”,饭后又送给她许多罐头和榨菜。“射婆”只收下三袋榨菜,其余的都不肯要。
轮装司机明天就回去,王朋康要跟着一起走。洪不敢挽留这位大师傅,免得一旦公路不通便困在山里。
晚饭后“修理王”在各院子里转了一圈,眼看没什么消遣的,便来到邢勇开的宿舍里找邢闲聊。邢正自个儿摆弄着一盘象棋,见王朋康进来,赶紧收起棋子,招呼王坐到床上。王见邢的铁架床上到处都是揉成团的背心、裤衩、袜子,不觉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说:“你是干部身份,没想到比我们的修理车间还要脏乱,怎么搞的?”
邢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镇定下来,自己坐到床沿上,把唯一一把椅子让给王,一边自我解嘲说:“人活得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中规中矩?象我这样人家横竖看不上的鸟人,在自己屋里还有什么好遮羞的?有人说要看死我,绝对错了,我下面的那个小兄弟比有些人的脑瓜还要灵活十分呢!”
王愣了一下,继而坐下来点点头说:“好啊,读书人原来还有比我们更粗的——你跟沈工完全是两种人,关系还那么好!”忽然又想起王建武被邢复仇的那一幕,不禁笑着说:“老王那么大块头都被你吓倒了,你真够厉害的!现在还练铁砂掌么?”
邢抚弄着手掌,“嘿嘿”地笑了几声。自从来到广坳,天天和刘淑贞缱绻缠绵,早不练功了;如今偶尔活动身手,感觉比以前差了许多。王瞅瞅自己粗黑的胳膊,又看看邢那养白了的手,不禁点头感叹说:“也是,练那东西有什么用?现在这个社会,要有大本事才行。不过,只会干活肯定没什么出路——说起来我还是很佩服你的……”
“佩服我?”邢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佩服我什么?你‘修理王’这么大本事,到哪里都是红人!靠技术吃饭,走遍天下都不怕!”
王一听直摆手,大不以为然:“个个都这么说,根本就不对!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光有技术的话,走到哪儿都不行!”见邢听得有点发楞,王补充说:“远的不说,你的好朋友沈秀才怎么样?你再看看吕厚德,没什么技术——连学徒工都比不了,你看他活得还不够滋润?现在我想通了,一个人有本事还得命好;象我这样有点技术但命不好的人,只能是这样了……”
邢没想到素日不乏牢骚的“修理王”如今变得如此豁达,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会,邢还是提出了质疑:“你说的要有本事,技术好又不见得行,那还要什么本事才管用?”
王并不直接回答邢的提问,转而评论起几个人来:“沈工跟我一样,太迷信技术。那东西不能钻太深,钻深了会把人困死。吕股长那样的人太油滑,轻飘飘的没一点根基,等到走衰运就要倒霉。最好的就是管韬那种,又有技术又活跃,到哪里都差不了。我早就说过,小管一定会有大出息!听说人家现在正跟一个大老板搞房地产开发,上下班都有专车……”
邢听得有点心急,打断王的话:“那你看看我怎么样?我有没有出息?”
王睁开大眼把邢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把邢瞅得心里发虚。过了好一会儿,王突然对邢竖起了大拇指:“你行!就象你刚才说的,你不会中规中矩的!”
“我哪方面行?你看我在公司混成这个屌样,有谁理我?”
王拍着椅子背吼起来:“你小子在公司吃香才奇怪呢!你成不了秀才,做不了马崽,也当不了官!你进公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等到有人把你踢出去,你就自己做老板,到时候等着吃香喝辣去吧!”

干煤棚的吊装终于完成了。侯五常虽然为这项工程的反复和奇慢感到郁闷,可到底还是啃掉了这块硬骨头。束田林的坚决退场让侯十分恼火,工程结算的事休想太顺当!
零午山上食堂老刁的手艺好象跟他本人一样,越来越衰退了。侯又开始回到书记楼,吃“坛姐”炒的菜。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坛姐”穿得越来越少,胸脯越发丰满挺立。每次“坛姐”给侯送来小炒和茶水时,侯总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福江工程处送来文件,要求工地加强安全生产,还要求上报安全措施。侯把文件丢在一边。据说王依媚要来工地,林晓音吩咐“坛姐”提前给王依媚收拾好房间。“坛姐”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侯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悦。王依媚每次下工地都给侯添难题,这次更是让侯难受——听说不但要代表公司把住结算关,还要插手后期的装修!前些天侯找到顾老板打探消息,顾老板虽然对公司的施工质量不太满意,在装修问题上的倾向性还是挺明显的。福源公司虽然没有干过装修,侯却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和朋友。徐经理近来健康状况欠佳,屡屡感到不适,许多事情并不管到很细,装修这事就比较尊重侯的意见。谁知王依媚要来插一杆子,真让侯恨得牙根直痒痒!
沈鸣洲终于打振动了,很好。骆时丁神神秘秘的,不知捣什么鬼;听人说,可能是卸煤槽有问题,该死!侯又一次在书记楼里用过晚餐,剔着牙披着夜色走回零午山。路过电厂南门时,侯突然想起了黄大贤。目前的施工任务不太饱满,但以后还是有不少机会的,因此需要提示他一番,免得他天天喊苦叫穷。
侯刚跨进门,就看到卸煤槽那边亮着灯,有人在爬上爬下,好象还有骆时丁和沙守良。侯心里“咯噔”了一下,大步流星赶过去。刚走出十几步,沙守良主动迎上来。侯大声质问沙怎么回事。沙不敢隐瞒,如实汇报了事情原委,一边强调说,黄老板自愿出人工,帮骆工弥补差错——总之,不用公司出钱……
不等沙说完,侯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沙慌慌张张地跟在侯的后面,拼命解释,请侯不要怪罪骆工,车间也有一份责任……
侯毫不理会,大步赶到卸煤槽边。侯毫不理会,大步赶到卸煤槽边。只见一盏碘钨灯把场面照得雪亮。卸煤槽的外侧地里打入两根钢桩,一条尼龙绳绑在钢桩上,还有两个民工抓着尼龙绳;尼龙绳的另一端垂进卸煤槽里,绑着一个民工悬在半空作业。骆时丁蹲在卸煤槽边上,指挥着悬在下面的民工。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骆回头一看,见是侯五常急冲冲而来,赶紧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侯便指着骆的鼻子大骂:
“你想死是不是?伤到人是谁的责任?你这种人最会惹事,我还不如一脚把你踢下去,大不了算个生产事故,赔你老爹老娘二十万!”说着还真要冲过去踢骆,后面沙守良动作快,一把抱住侯的腰,侯挣不脱,一脚踢出去却没能够着骆。骆下意识地躲远点,一直躲到离卸煤槽七、八米的地方,吓得脸色惨白。
沙劝解不止。侯喘息了一通,又一次指着骆大骂:“搞工程要有责任心,要仔细,我强调多少次了,你他妈的傻JIBA就是当耳边风!工地这么乱,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太多……”
正骂着,黄大贤闻声赶来了。侯一见黄就来气,没想到黄还挺犟,埋怨侯不该这样对待骆工,毕竟骆工主动弥补以前的疏漏,精神可嘉,应该表扬才是。
侯不觉又气又笑,指着黄骂:“你懂个屁!搞工程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白转了那么多工地!”
“我是不懂,我没规矩!”黄突然闪开几步,变得十分执拗,还有几分小孩式的赌气:“地下转运站漏那么大水,弄到现在顾老板天天骂,也没见你处理过谁,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
侯气得肺都差点炸了,本想冲过去猛踢黄木愣子一通,不料喉咙里一阵堵塞,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沙在侯的背上乱拍,一边责怪黄老板不该顶嘴。两个民工把下面的人拉上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场面。骆时丁更是站着不知所措,跟木偶一样。
侯喘息了一阵,强压住怒火,瞪着骆说:“扣你一个月奖金,限你明天白天把所有的爬梯补齐!”又指着黄骂:“你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你反了你!老虎不发威还当是病猫——罚你两千!你还有什么脾气?再敢顶牛,马上滚!”

骆时丁又一次跌到了低谷。那天晚上被侯五常大骂了一通,事情似乎基本了结。可随后的一些日子里,侯在所有的大小会议上都拿这件事做文章,深刻挖掘剖析,得出许多高屋建瓴的结论。另一个角色丘国柱竟然理直气壮地说,他的队伍干活绝不含糊,正是由于某些人的失职导致工地出现这么多的返工窝工!
骆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白天随车间的几个人在卸煤槽和输煤地道里安装皮带机系统,整天不怎么说话,最多跟配合的几个工人支应几句;晚饭后早早躺在床上。也许是前一段太累了,骆竟然每天晚上都能睡十个小时以上。只是睡梦中老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时候发现整个世界一片绛红色,转眼变得深紫幽暗,最后一片惨白,醒来时已是虚汗淋淋。
如今工地的人少了,活没那么紧张,时间突然宽松了不少。于是骆的脑子不由得开始想事了。过年前在老家见到的那个女孩,多么的文静可爱!老家很穷,那个小镇跟眼前的电厂相比是多么的寒伧……小镇里的人没有不向往外面世界的,姑娘们更是这样。自己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在村姑的心中骆自然是高不可攀的凤凰,在小镇姑娘的眼里也是令人眼热的人物,因此那次相亲格外顺利。可自己的处境……想到这里骆便觉得对不起那位姑娘,因为当初见面时骆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流浪山沟的事实,尽管这是堂姐的要求。
回到工地转眼小半年了,骆跟那位姑娘通过三封信,还打过一次电话。晚饭后沈鸣洲去工地技术股办公室了,宿舍里空荡荡的。骆没什么事干,想想还是从床头下面掏出女孩回的三封信,躺在床上又开始温习。信封和信纸都透着一阵幽香,骆把信封和信纸捧到鼻孔上反复地闻,嗅个没完。幸福中骆依稀看见女孩鲜花一般的笑脸,还有朝霞般的笑容。不一会儿笑脸消失了,一团火焰在燃烧,火焰周围晃动着许多人影;火焰里似乎有一个旋转的大轮子,有人往轮子里钻,瞬间就不见了。接着人影狂舞起来,好象看到徐柄政。骆不觉走上前,向徐经理诉说这些年的不幸遭遇。徐却毫无反应,冷漠地看了骆一眼,纵身跳进火轮里,一眨眼就消失了。火轮开始转动起来,碾倒了许多人影,直扑骆而来!
骆惊叫一声,喘息了好久,这才发现屋里黑乎乎的,沈鸣洲正打着鼾声。骆躺不住了,而且感到特别沉闷,于是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拉开纤维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色正浓。骆沿着依稀可辨的路面慢慢走着,拐到食堂前面的空地。仍然是灰蒙蒙的夜色。路灯早已坏了,一直没人修。远处车间外边有一个灯泡亮着,昏黄的灯光照着空旷的场地和工棚,只见黑影重重。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偶尔响起的蟋蟀鸣叫,还有北边电厂隐隐传来的轰鸣声,让骆恍惚置身于一个荒无人烟的神秘世界。骆朝车间走去,看着车间外面几百平米的空地上零乱堆放的弯管、衩管、钢板、钢架,象是一个被遗弃的废墟。骆在这里付出的艰辛不比山下那个施工现场少……跟以前的工地一样,这个地方也要渐渐地淡出骆的生活。茫然地转了一圈,骆来到场地的东边,蹲下来看着山坡下面不远处树影朦胧,远处的村庄、田野混沌一片。下面山坡不远处的山神庙倒是能看清一些。山神庙的简陋祭台上偶尔有人点上一支香。旁边的那棵松树已长得老高,前些天不知何故突然枯萎了。整个山坡植被很好,只是掺杂着很多杂物和枯枝,原因是大家老往下面扔垃圾,车间的人更是经常抛撒构件加工后的碎渣。
骆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仍然理不出头绪。夜色依然很黑,未来的人生依然找不到出路。这时一条狗“呼哧呼哧”地凑过来,冒着一股热气。骆吓了一跳,仔细察看才知道是月华。月华不好好睡觉,跟骆百般起腻,弄得骆只好站起来往回走。月华在骆的身前身后撒欢,兴奋极了。
走到生活区入口时,月华忽然朝着身后狂吠起来。骆惊悚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团大火从下面山坡腾空而起,窜出的火苗恍如长长的舌头,大有舔食地面的棚屋和构件之势。
骆惊呆了,继而失声大喊起来,在夜深人静中直喊得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

包工队的活越来越少了。罗富昌基本停了运送沙石料的活,束田林的人早已清场。王大内也走了,黄大贤只剩下七、八个人。唯有谭老板的队伍完整保留下来,全部用在工地配合着干杂活。沈鸣洲终于不用天天上中班了,有了一些时间休息及看书。因为宿舍里有点乱,沈一有空就下山到工地技术股办公室里,翻看久违的书籍。
技术股里有一排大柜子,以前由叶贤美和赵登禄掌管钥匙,叶离开时把钥匙转给了沈。沈一直忙于工地施工,没想起查看里头的东西。此时打开柜子才发现资料不多,除了一套完整的施工图纸及一些前期的文件,施工过程中的东西很少。沈清理了一番,有一些评定表,但不齐全;隐蔽记录只有一份卸煤槽开挖后的原始记录,是当年柳东所记。其它各种反映施工过程的记录表一概阙如。只有每次浇砼前由沈开给拌和站的通知单十分完整地保存着。沈把这些浇砼通知单按时间顺序收集起来,共有89份之多。这个数字在别人眼里也许毫不起眼,可对沈来说这是89次浇砼过程的经历和回忆!沈抚摸着这些褶皱发黄的通知单,久久难以释怀。
山神庙失火之后,工地加强了安全管理,职工和包工队分别在零午山和施工现场巡夜。沈感到晚上下山不便,于是改成早晨早起,下山到技术股办公室看书。黄大贤整天愁眉苦脸,时常到技术股找沈诉苦,说是留着七、八个人没什么活干,侯经理又不让遣散,每天都在赔钱。尤其是阿全的工资比别的民工高出一倍,时间长了真让他吃不消!随后两天黄终究没听侯的话,暗中打发了三个民工回去。沈劝黄留住阿全,因为一旦有别的活阿全能挑起重担。黄听了仍是满脸愁容,不置可否。
沈的清闲日子没过几天就结束了。卸煤槽里皮带机系统的安装很快进入了高峰期,沈被侯安排到安装的工作面,因此土建施工基本停顿下来。构件及设备的运输有两条途径,一是从1号及2号转运站的栈桥进入输煤通道,经地下转运站、地下输煤地道运送到卸煤槽里;另一种方式是在地面用吊机直接吊入卸煤槽。侯五常嫌第一种方式太慢,确定用25吨吊机吊送构件。沈鸣洲在地面把关构件和设备的种类、型号和规格,骆时丁和肖亮在下面配合丘国柱的人马进行安装。
沈很少接触机电工程,对新的工作任务十分陌生。可安装任务抓得很紧,各种构件和设备零部件从零午山上一批一批运过来,紧接着就要吊入卸煤槽。地面除沈外还有陆社华、唐小华、孟喜归、老屈,这几个工人只能做体力活。沈拿着图纸挨个对照,经常被下面的人催促,十分被动。开初的两天有吕厚德到现场清点设备,偶尔还能帮沈一把,第三天吕就回基地去了。沈不得不早起晚睡,抓紧时间看图查资料;每天老早就赶到现场,生怕耽误下面的安装。
听说局里要重点报道福源公司的创新举措和辉煌业绩,侯五常要求尽快抢出一部分皮带机系统。这天大清早沈象往常一样下了零午山,从电厂南门口进入施工现场,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四处错落的建筑物,很少有人。突然,沈看到前面几十米的地方走着一个民工。民工个头中等,结结实实的,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正沿着厂区公路一步一步地往电厂东门走去——是阿全!
沈差点喊出声来,不知怎的却噎住了。阿全背对着沈,一步步地远去。在沈的眼里,他那凌乱的头发此时格外地清晰可见。他那身又脏又破的衣服,还有破旧的皮鞋,沈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已麻木了,此刻却强烈地刺激着沈的眼睛和心灵!
阿全迈着坚实的步子,一眼也不看旁边那些他付出了几百个日夜劳作的转运站、碎煤机室、沉煤池和栈桥——沈盼着他扭头看看,或者回头望一眼。可是没有,依然是越走越远……沈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可阿全终于绕到电厂办公楼的侧边,从沈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沈呆呆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现实中的阿全原来如此微不足道!可是仔细想想,何尝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不会为谁保留什么的——哪怕是一份最卑微的念叨!

吕厚德又一次回到基地。在整个福永工地乃至全局所有工地,吕厚德算得上回基地最频繁的一位了;因此别人对吕回基地还有他的春风得意早已司空见惯,不过这次吕的心情并不轻松。
周边所有人都觉得吕厚德最不缺的是钱,吕自己也一度有这种感觉,可眼下就陷入了拮据。上个月吕出钱给母亲换上了平板彩电,加上一年前装上的电话座机,两次都创了老家乐坝村的第一。不过吕给母亲的钱不多,近一年来多给了一些,总共也只有五千元。老家的穷亲戚太多,母亲又心软,吕可不想让老家人觉得自己特别有钱;只是近期的几次电话让吕感觉母亲的病不轻……听妹妹说,前一阵上面搞了个“送医药下乡”,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大夫给母亲看病,之后叫母亲立即去大医院全面检查;至少应去际县医院那样级别的医院体检,重点检查肝脏和心血管。可是母亲说受苦受难了好几十年,什么时候走都不怕,不想去医院折腾受罪。虽说习惯了母亲的多病多痛,可最近每次想起母亲日渐干瘦蜡黄的脸,还有时常闹头疼,吕的心里就会感到一阵紧张。以前吕总是觉得应该优先挣大钱,可近期越来越担心近似咒语的那句古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确实受尽了苦难。吕从小到大,最深的记忆就是家庭的贫困和母亲的多病。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死前死后竟然都被抄了家,成了真正的家徒四壁!去年妹妹还打听到,父亲死前被批斗的时候,母亲也受了毒打,自此身体差了很多。妹妹甚至还打听到了几个带头迫害父母的人……那些人如今都是老头了,吕能拿他们怎么样呢?逝者不可追,如今能做的只能是改善母亲的处境。
吕终于决定多给母亲钱,可此时吕发现自己真正可动用的钱不多。设备采购攒下的外快,一半归小弱保管,说是要到南城名邸买房;自己的那一半基本消耗在麻将场里——一年多来耗进去足足二十万,真是该死!还有,阿美那边的开销也很大……那位让吕怦然心动的农家美少女,自从到新都、首都、瀛港见过世面后胃口越来越大;除买时新衣服、金银首饰外,近期又提出想住住别墅,尝尝别墅的味道。刚好吕也有这种心愿,于是吕到市区一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租住了一栋两层半的小别墅,二百多平,每平米每天两元,吕交了一个月的租金,把阿美放进去增色。恰好这些天公司有一些事情需要吕回基地处理,比如吉卫民通知吕回基地开会,却不肯透露开会内容;还有公司正计划采购两台振动碾和一辆推土机,说是广坳工地有望重新开工,因此需要吕提前与厂家联系。自此吕整天在外跑业务,晚上也常常不回家,开心坐享别墅和美女,感觉自己不愧是吕不韦的真种真苗!有时候看着阿美从浴室出来,身上仅裹着一条浴巾,仪容姿态真乃万里挑一!吕一度似乎觉得阿美象赵姬……可惜自己的实力太弱官位太低。有时候吕痴痴地看着阿美那浓密的头发和笑盈盈的容颜,觉得要是准许一夫多妻制,肯定有阿美的一个位置,哪怕只有一个小妾!可笑林世英那个车夫,癞蛤蟆只剩下流口水了——如今虽然表面上还跟林兄弟相称,实际上关系差不多走到头了。让吕略感意外的是,另一个好友李卫华明显倒向林那一边,平时嘴里“兄弟”不断,可跟吕的关系怎样双方都心知肚明。林的势力不就是他舅舅胡敬义吗?目前胡敬义跟史城争当副局长,明眼人都看出史城占了上风。
还有“顺发”修理厂。虽然效益不错,可因为投入的主要是小弱的钱,两次分红都被小弱拿走了。上个月韩涛建议开一个分店,地点选在市区稍偏的一个街道交口,需要投入大约十万块钱。这回金明也想出资入股。若沿袭以前的做法,吕要保持大股东的地位,需要投入八万,且是否让金明加入由吕说了算。吕的手里有这笔钱,只是此时想让母亲和妹妹享点福,因此一直犹豫不决。经过两星期的思量,吕越来越觉得,做官和做生意应该是不可或缺的两条腿,顺发的控股股权不可旁落!顺发要是发展壮大,收益和投入应该一致才是,小弱不能象以前那样完全把持收益……
说到小弱,吕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每次吕回基地小弱总是很高兴,又是炒菜又是煲汤;有时还弄来一些精致的烛台,在家开“烛光晚餐”,十分十分温馨。当然,吕受之泰然。想想她独自守着那个茶座,居然还能把茶座经营得略有盈利,真难为了她!可是,结婚一年多了,至今她还没能受孕,怎么说也是一个不能无视的阴影……问题应该不在吕,大不了可以去医院查个明白。看她那么瘦弱,怀不上孩子一点也不稀奇。要说今后不要孩子,这在吕是无法接受的。如果小弱真有问题,那么吕就有几套解决方案,到时候小弱不应该有什么怨言,顾老头也不得横加干涉!
吉主席的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吕厚德却接到一个意外消息:妹妹在电话里着急地说,前些天大雨频频,老家房子漏得跟筛子似的;昨晚灶间还倒了一面墙,差点把母亲压在里头……
吕当即决定暂停顺发的增资,带着十万元回老家盖新房子。

时近六月,徐柄政的内心和气候一样一天天地躁热起来。局里正值敏感时期,卫副局长即将退休,新提拔的副局长在史城和胡敬义之间摇摆,呼之欲出。从局里的情况看,史城的赢面要大不少,因为韦局长更倾向于史城。柳东整天呆在朋江工地,跟着史城忙前忙后。看来,此辈终究是个外人,如同身体中的异物,剔除了也好。
不论是史城还是胡敬义上台,热闹终归是他们的。徐感到闷闷不乐,甚至是不满。作为企业,管理人员的升迁应立足于工作业绩。这两年福源公司的业绩大幅改观,福永和潘渡如同强健的两翼,带动公司一飞冲天。尤其是年后裁减、分流人员的举措,更是让公司身轻如燕。徐粗粗地估算了一番,公司的利润将在三千万元以上,远远超过局里其它十几个子公司和分厂!后来王依媚提供的报表充分证实了徐的预计。
苏仁勉已在际县半年多了,侯五常陷在福永忙得离不开身,公司的大事基本由徐独自定夺。一年多来徐东奔西跑,跑得腹部常感不适,却一直没什么收获。只有那个硬骨头涯山工程算是给局里作了一份贡献。这次升迁无望,徐并不感到特别沮丧。经营公司同样是大事业;若能把公司做大做强,不愁自己没有前程。至于公司今后的发展,徐有很多想法,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适当拓展其它相关业务,达到为公司创收和分流冗员的双重目的。听说局里要涉足房地产,徐有意成立一个装修公司。王依媚更急,近期就在张罗装修公司的事情。戴越也很赞成,可他肚里装着小算盘,要当装修公司的经理——简直是捣乱!当然,持怀疑态度的人也有几个,陈佳言是最坚决的一位。
如今公司有了钱,许多事情好办了。出外旅游历年来好象只有经理的事,这回徐要创一个先例,组织二十几个中层管理人员分两批出去看看,具体地点有待商量。本来徐想亲自带队出去,因为身体不适,只好由吉卫民和侯五常代劳。但徐要亲自安排这事,毕竟要把好事办好。
过几天局里要开一个生产会议,总结上半年的成绩,并制定下半年的计划。徐的汇报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趁着这点闲暇时间,徐在自己的经理室召开一个小型会议,专门讨论中层人员外出考察、学习的事。参加会议的有吉卫民、戴越、陈佳言、韩芳云和小于。吕厚德临时有事回老家,略感遗憾。后来徐又想起赵登禄正在基地歇假,于是打电话把他也叫过来。
会议开得很有气氛。戴越要去西南,赵登禄要去西北,韩芳云想去逛小城镇,小于愿意去瀛港转转,几方争执不下。戴越看着小于,不以为然地说:“瀛港不就是城市大吗?有什么好看的!”小于不服气:“城市跟城市不一样,人家有花哩河、洪荒公园、海滩浴场、万国风情、十里流金,都是世界级的景点。”戴越“哦哦”了两声:“我知道你想什么。工艺城和洋界还不够你淘宝的,又想去‘十里流金’捡漏……”
话音未落,赵指着戴越笑着说:“人家小于淘宝有什么错?我知道你的想法!西南那地方少数民族多,风气特别放得开,还有走婚、对歌、泼水什么的,你想浑水摸鱼,白捞一把!”
一席话说得大家笑起来。戴越正要回话,陈佳言提议听听吉主席的意见。吉欠欠身子,谨慎地说:“国内的几个地方我倒是看过一些,就是没出过国,趁着现在还有这个机会,最好能去国外看看——欧美就不敢想了,新马泰走一圈也知足了……”
话没说完,大家齐声叫好。徐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却不置可否,扭头催问陈佳言的想法。这时隔壁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韩芳云赶出去接电话。
陈眼望墙壁,沉思不语。赵笑着说:“陈干事又想着回中原了!”吉卫民跟着说:“我看他是中邪了!天天看历史书,前一阵子又闹着要调回去呢!”
陈回过神来,认真地说:“中原就是不一般!要说参观、学习,中原是最好的学习基地!不论是个人、单位、还是国家,不懂自己的过去怎么能把握好将来……”
“算了吧!”吉打断陈的话:“老是过去过去的,局里要是都象你这样,还谈什么发展?恐怕早就黄了!”
戴越偷偷地乐了一下。陈的脸色有点红,仍然不肯屈服:“你以为局里能有什么发展?水电施工干了几十年了,也没见有多大长进;现在还想搞房地产,搞石料供应,局里哪有那种人才?等着赔吧!”
一时没人吭声。戴越吞了一下口水,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人跟人不一样,象你这样的人喜欢钻故纸堆,有人就坐不住,想到外面闯。局里这么多人,什么人才没有?我就乐意干那些挑战性大的工作,比如跑业务、做生意……”
话没说完,便被徐柄政挥手止住:“扯哪里去了?你想跑业务?那很简单,明天你就进广坳,找范指挥和戚县长,争取让广坳工程下个月就重新开工!”
吉主席立即附和说:“他最擅长干这个了!今天晚上就派车送他过去,就算是他的旅游专线!”
大家都笑起来。戴镇定了一下,指着赵登禄说:“我不懂技术,需要赵总跟着去……”
正说着,韩芳云推门进来,脸色有点紧张,焦急地对徐说:“经理,刚才福永那边林晓音打电话来,说是侯经理和沈鸣洲吵翻了,侯经理还停了小沈的工!”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徐。徐沉思良久,微微地点了点头。看到徐有散会的意思,赵登禄插话说:“经理,局里实验室找我好几次了,说我们公司欠他们几笔试验费,最早的一笔还是乔经理时候欠下的。测绘公司也找过我,蓝仁达说我们当初借用了他们的人,需要给劳务费,还说是你答应过的。我想都是只有两三万块钱的事,又是局里的兄弟单位……”
徐挥挥手说:“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其它的事等局里的生产会议开完再说!”

石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跟大家闺秀走到一起了!
曹常青传递好消息的第三天石川就收到了安頠的一张大半身近照:暗红色绒帽歪在黑发左侧,浅紫色上衣轻盈合身;身旁是杜鹃花,后面是草地,远处的树丛中掩映着红顶小楼;观其容颜,大眼睛双眼皮,鼻梁笔挺协调,脸蛋匀称俊美,微笑自然甜美,尤其是皮肤十分细腻,隐隐地散发着青春少女的气息——每次欣赏石川几乎都要陶醉!
石川不忍心将黄雨秋、马贞跟眼前的玉照相比,只能说安頠跟她们两个不属同一个类型。三人同为美人胚子,可安頠明显更多了一层书卷气,就是光看照片都能感受到她的斯文雅致!随后的两天石川陆续得知,安頠果然是名校出身:本科毕业于瀛港的浦华大学,接着在国外名校游学了好几年。如今她又一次出国游历,计划半个月后才回来,届时石川就可跟现实中的玉人见面。
有时静下心来,石川也掂量过自己跟安頠是否对等。从几方面的讯息看,显然自己事前先被安主任全方位考察过了,甚至包括整个家族都纳入了那位大人物的审视之下——老家佟行长竟然率先得知自己跟安頠的交往,后来大哥、舅舅和父母才闻听喜讯——石川可一直没跟家人提这事啊!就是导师洪麟也基本是在第一时间就知悉了门下高足的美事。而石川自己呢?仅仅是凭着曹常青的介绍和安頠的玉照就全盘接纳——这是哪门子的对等?
可在现实中这一切再自然不过啊!毕竟安頠不惟外貌名动上层圈子,更兼名校毕业,多才多艺聪慧过人,综合实力完全不在马贞之下!有时石川宁愿相信安頠比平民女子更渴望真爱——别忘了,她可是从二十出头就开始物色佳偶的啊,七、八年的时间里虽然求婚者多如过江之鲫,可终究没能找到心中的俦侣,那份落寞焦虑谁人能懂?再说,女孩子的花期不会有多长,毕竟已28岁了……
当然,这也是她留给自己的唯一的缺憾。不过新时代不能按以前的“年方二八”来要求——说起来她可是新时代的“二八”呢!“女大三,抱金砖”,老祖宗的名言自有其道理。总之,不要自寻烦恼,安心地享受着上苍赐予的幸福就是了!因此石川把照片扫描后放进电脑里,作为桌面天天看着。至于那张玉照,一直珍藏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拿出来背着室友亲吻一番,然后美美地睡大觉。后来室友说,好几次听到石川在美梦中笑出声来。
如今舅舅和大哥在新开工的“滨海国际大道”做小包头,分得了小小的一杯羹;而这项投资巨大的工程正是安主任亲自主抓的项目。在详知内幕的人眼里,此事和自己的婚恋是一体的……石川十分厌恶这种邪恶的隐形眼光,发誓要表白自己与安頠之间的真情,发誓让那些无端猜疑的人闭嘴,将那些肮脏阴暗的内心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可是……具体的行动方案呢?给安頠发短信或是伊妹儿?那种东西是个人就能玩,充斥着陈词滥调;而且整个过程无影无踪,还不如泡沫那样更有余味。最终石川决定给安頠写信——用钢笔和信纸,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把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刻下来交给安頠——别忘了,自己的硬笔书法也是一流的!
说干就干。钢笔早就有,“永生”老牌子,得心应手的一支,跟着石川十年了;读研后很少用得上,这回要请猛将出山。墨水换成了国产中最为高档的“书香”牌,而且是碳素的,以便保存长久。信纸更不能含糊。石川转遍新都大学的几个文具店也没看到合适的,只好骑单车赶到市中心,到老店“翰墨斋”寻宝。果然,这儿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一种印着横线的信纸,纸质柔滑不失韧性,手感极好;四十页的信纸每本卖二十元,比新都大学里的贵三倍。石川毫不犹豫,一口气买下十大本。信封也不能将就,石川转了一大圈,在一个大邮局里找到了带浅色花边的精美白信封,当即买下二十个。
外人都不把石川视为文艺青年,更不会跟“才子”联系起来。也许是数学或别的天分亮瞎了大众的眼,其实石川的胸中总是隐隐地酝酿着文学激情;如今这股炽热的激流终于找到了出口,即将迸发奔涌。
不是说神圣的时刻需要焚香祷告吗?石川真的买来几炷香,偷偷地放进实验室的抽屉里。半夜十二点,实验室内宁静圣洁;窗外的花树倩影朦胧。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宛如无边无际的战场,唯一的战将石川即将出征;出征前的焚香肃穆虔诚,袅袅青烟恍如婷婷美女款款叮咛,一起演绎着英雄美人的慷慨激昂凄美悲切!
有如帷幕开启,石川郑重地铺开信纸,接着深深地吸一口气;略略停顿了一下,石川终于提笔写下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芳名:安頠!字迹端庄劲拔同时不乏秀丽,与她的高贵美丽气质相称。之后喘匀气息,再次凝神后,石川运笔如神挥笔如枪,猎下一行行的美丽文字:

安頠:
见信好!

你在国外还好吗?过得快乐吗?请原谅我冒昧给你写信。
我相信姻缘天定,也相信事在人为,更相信心有灵犀!每次看到你的玉照我就能想象出你的整个人,包括你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五味人生乃至你的内心灵魂!你符合美丽公主的所有标准,但我仍然相信你的全部美好远远不是高贵公主所能包含的——你太完美了,完美得让我满怀激动、激动得泪眼婆娑!我被迎面而来的美景美色美事击得晕眩,时过境迁才能献出由衷的歌唱。可是此刻我要勉为其难地当场歌咏;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完美的背后是无可怀疑的不完美,这一铁律涵盖世间万有,你我自然无法例外!
感到奇怪吗?或者还有一丝愠怒?你的不完美在哪里?我要勇敢地大声说出来:你为什么还是孑然一身向隅而泣?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出类拔萃而又无法完美的另一半?阳光普照大地,雨露浇灌万物,各式各样的优秀与美好总是结伴而来,或双峰并峙或三位一体。你不得指责世间没有与你完美互补的另一种优秀,世间也没有你指责的余地;恰恰相反,一定是心中的某种阴影让你止步不前游移不定,在冥冥之中耽误了多年的浪漫青春。如今你的美好的另一半以不能再延误的姿态高调出现,请你克服横亘在内心、阻碍你敞开心扉的魔障,用你那美丽深情的眼神久久地看着我吧!
……

勇猛的战局已经开始,石川完全没有退路,继续以笔为枪冲锋陷阵。安頠是谁?她在哪里?分明是亮在前方的一轮红日!石川快马加鞭尽情追逐,无视两旁掠过的无数美景……等到激情稍稍退潮,石川才开始讲述自己小时候在老家郁市远郊的童年生活,贫穷而又快乐的野小子又一次活跃在眼前。尤其是在外婆家的那两年,位于声名远扬的雾湖风景区边上,富有特色的农家小院,满眼苍翠的群山如迎,数不尽的山花烂漫,道不尽的童年欢笑……记得外婆村里的那些小伙伴,当年的男孩女孩,玩得那么开心!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后来的经历大家都知道,学生时代的每个阶段石川都是那么的出众,要不是英语拖后腿,足以让最顶级的学生相形见绌!让石川隐隐不快的是,历年来学业的优秀,包括近期得到的“新星”奖章,收获的只是被人视为成绩优秀的学生而已;可是石川自己想法很不一样——优秀与杰出、卓越之间的差距,有待自己继续展现给普罗大众!
当然,响鼓不用捶,石川只需要安心地在学术矿山里挖掘就是了。如今能与自己深入交流的人越来越少了,就是老朋友曹常青也只能在文史领域里唱和,倒是水利系那位年轻的小丛老师越来越展示出准“杰青”的真正风范——去年差点入选杰青,因专业能力和业绩以外的因素受挫。虽说专业差异很大,但是没关系,数学是一个共同的乐园,两人经常交流感悟一齐驰骋。尤其是那个欧拉公式,小丛老师也是惊艳不已,石川多次和他深入探讨那个公式背后的奥秘,从哲学、宗教、美学、梦境四处联系比照。每次翱翔到天尽头的时候,石川彷佛置身于一个无比美妙的陌生世界——屏气凝神举目洗耳,但见空谷足音、天池仙鹤、深林杜鹃、高山雪莲……
这明明是爱情的世界!无边无际的天幕中只有我的安頠飞翔而来,和我比翼齐飞,与天地日月共永远……石川不觉泪眼模糊,身子微微地震颤起来……不行,还有多少话语等着倾诉,石川继续奋笔疾书,手中的钢笔有如高举的战旗,在猎猎大风中坚挺伟岸如高山之巅的劲松……
不知过了多久,石川终于甩下了最后一行字句,酣畅淋漓地穿越了这个疾风骤雨的战场。周边安静极了,抬眼看到的是房顶那耀眼得令人晕眩的灯管。后背湿透了,手心里全是汗。石川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顿时感到如释重负。随后清点战利品,发现这封情信足足写了十二页稿纸!石川捧着这封信,好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
这是第一封信啊,如此写法……合适吗?石川只是怀疑了一秒钟,立即自信满满地把厚厚的信纸装进洁净的信封里。明天上午就寄出去,安頠不久就能看到。明天又是艳阳高照,艳丽如安頠的笑颜……
明天,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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