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工厂
(曾经热闹非凡的工厂生产区)

1

现在,工厂与生活区的距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大约2公里,如果乘坐的士,在生活区大门口就得提前下车,然后步行,否则原本显示为5元的计价器,会突然上窜至5.8元。而此时,你距离家门不过十余米,为了区区十余米多支付8毛钱,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

除了的士,还有摩的,两块钱起步,2公里范围内,你可以到达任何想要到达的地方。与的士相比,它的优势在于价格便宜,缺点也显而易见,那就是最多只能搭载两个人。10年前,我去公司上班,只能依靠双脚,的士与摩的,是后来逐渐发展过来的。因为那时候,生活区的地理位置相对于今天来说,属于尚未开发的郊区,路很不好走,的士担心刮坏了底盘,摩的则害怕被扎破轮胎。之所以能逐渐发展过来,当然得益于公路的修缮,当年路面那些大大小小几乎永不干涸的水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结实与平坦,以及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沥青。

几乎与此一同消失的还有路边的梧桐。我相信当年那些梧桐的年龄甚至超过了父亲,它们高大魁梧,树干粗壮,高擎着翡翠般的碧绿巨伞,看上去气势昂扬,仿佛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与梧桐并排而立的还有电线杆。它们既可以说没有消失,也可以说已经消失。

原来最初的电线杆是木头做的,圆圆的,外表被烧成碳状,且涂满了桐油,随着梧桐一株株被砍伐,这些木头制作的电线杆也未能幸免于难。不过,比梧桐幸运的是,木制电线杆推倒了,比之更结实耐用的水泥电线杆紧接其后崛起。它们孤零零地树立在路旁,寂寞而又无可奈何。

工厂大门已经被一种有轨不锈钢电动门取代,而不是最初那种带有挂锁且锈迹斑斑的铁门。这说明科技的发展,能够让人从某些单调而又枯燥的重复劳动中解脱出来。我认真观察过这扇电动门,大约比我高十个厘米,通身闪闪发亮,底部装有十二个滑轮,滑轮之上有一个箱子,里面放有电机,它是电动门的核心装置。正是依靠它的指挥,电动门才能左右伸缩自如。

我在某天曾长时间地站在它面前摁电钮,看着它左右伸缩,宛如一件好玩的玩具。然而,当晚我便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被关进一间黑暗而又恐怖的小屋,小屋只有一扇门,一开一合,当我冲到它面前时候,它会迅速关上,稍有后退,它又缓缓打开,它打开的时候,我感觉到一束强烈的灯光射进来。这个时候,我醒了,窗外阳光灿烂。

不仅铁门,悬挂于铁门之上的灯笼也消失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灯笼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同时也是中国“家”文化的显著标志。进入工业社会,灯笼照明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更多象征了一种喜庆。公司悬挂灯笼一般是在国庆、元旦、春节三个日子。然而,在某一年元旦挂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想到要将它取下来,于是,那一排六个灯笼一直迎风飘舞到今年。仿佛工厂已不再是工厂,而是某个达官贵族的公馆。灯笼的消失是因为摄像头的出现。为了监视出入工厂大门的职工群众,工厂在电动门上方安装了高清晰度摄像头——灯笼阻拦了摄像头的视线,退出历史舞台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只是,从那以后,工厂不再象是达官贵人的公馆,人们转而称呼它为监狱或劳改场。因为只有在监狱或劳改场才可能随时随地被监视。

还有“云龙宫”。“云龙宫”位于工厂大门的左侧,是工厂下属劳福公司的门面,一楼是饭店,二楼是茶馆。最红火的时候,需要排队就位。我仅去过一次,感觉就算老板推荐的招牌菜也极其稀松平常,之所以能够红火,全靠工厂那些头头脑脑们用公款撑着,因为是工厂下属的产业,各单位的一把手们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旗号,隔三岔五进去撮一顿,茅台五粮液喝着,乌龟王八啃着,自然,花花绿绿的钞票(公款)很快就溜得精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工厂换了大老板,严控公款吃喝,就算“云龙宫”是自己人也不例外。有本事,就去赚外边人的钱,自己人赚自己人的钱,有什么出息?不过一年,“云龙宫”关门了。原因众所周知。但门面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对外出租或多或少能带来一点效益。出租广告第一天打出去,第二天便有客户上门谈判,谈到最后,合同签定完毕,工厂负责签合同的工作人员随口问了句,老板到底做什么生意?老实说这里开饭店划不来,厂里早就明文规定,不许公款吃喝,违者必严惩不贷。

老板说,谁说我开饭店?嘿嘿,咱们开按摩院,名字不变,就叫云龙宫按摩院!云龙宫按摩院的生意果然比云龙宫饭店更红火。原因是里面的小姐不但漂亮,并且还非常地新鲜。所谓新鲜,当然不是说她们身上的肉体新鲜,而是她们总在不断的自我更新。今天消失了一个小红,明天就可能新添一个小芳,后天小芳消失,大后天小丽翩翩而至。

由此可见,在某些时候,消失并非一件坏事。

2

我从煤气加压站调至仪表维护工段的时候,整个工段包括正副工段长和技术员,一共是34人。其中女同胞占了大半,有19人,其余男同胞15人。一年后,这个数字发生了细微变化。

她其实就住在我家楼上,她的女儿比我小4岁。我从搬来她楼下的第一天起,就叫她C师傅。当时,我刚刚念初中一年级。她委托我照顾她的女儿小菲上学与放学。虽然学校离家并不远,且不需要横穿马路,没有必要家长每天接送,但她还是不放心,每天快到上学的时间,就会将我堵在家门口,然后高声叫唤小菲,催她快点下楼,跟我一块儿去上学。表面上,出于礼貌,我必恭必敬地答应了,但内心里对这份差使感到极度厌恶。因为自从小菲跟我一起上学或放学后,我的那些小伙伴就对我嗤之以鼻了,说我重色轻友的有之,说我是假雷锋的有之,最离谱的是说我在讨好未来的丈母娘。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健步如飞,希望能将小菲在半途中甩掉。不想,小菲虽是个小女孩,脚力却并不在我之下,我加速度,她跟着加速度,我放缓脚步,她也跟着放缓脚步。

没办法,我只好做她的思想工作,向她讲述一个人到了某个阶段应该要学会自我独立的大道理。原本以为,我的苦口婆心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结果,不等我把话全部说完,小菲便摇了摇头,说,我只能听妈妈的话,不听妈妈的话,就不是好孩子。至此,我算彻底明白接下来的三年时间,这个跟屁虫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甩掉了。

出乎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年时间,小菲便主动在我的身后消失了。那天,与往常一样,我与小菲一前一后走在上学的路上。到了分岔路口,我习惯性地回头望了望小菲,只见她忽然疾步走向另一条马路。那条马路同样能到达学校,但却绕了一个比较大的弯子,相对于我面前的这条马路,要多花费五分钟时间。我以为她看错了路,本能地叫了她一声,小菲,你往哪儿走?小菲摆了摆手,说,我就往这边走,以后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啦。我一愕,问,你不听妈妈话了吗?小菲回答,老师说了,女生与男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原来如此。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那,那就这样吧,你快些走,不要迟到了哦。我生怕小菲忽然改变注意,不等她再回答,便撒开脚丫子向学校狂奔而去。只一瞬间,我与她彼此消失在了相互的视野当中。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她们全家都消失了,搬去了另一个空气更清新,交通更方便的小区。

再次见到C师傅的时候,她正在仓库里清洁卫生。见到我,并未感到惊讶,说,你今天调过来了?我说是的,以后请多多关照。我要调至仪表工段的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传遍了整个分厂。我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但调动工作确实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真没有人关注,反而不正常。

C师傅是仪表仓库保管员,负责全厂仪表配件、仪表校验仪器、维修工具、管道阀门、日常易耗品的保管工作。这项工作并不累,但却需要极重的责任心和耐心,现代工业自动化仪表动辄成千上万块钱,稍有粗心,极容易造成损坏。C师傅自仪表工段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任仓库保管员,至今整整十个年头,仓库里任何一样物品的来龙去脉,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次,我无意中多领了一卷记录纸,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拿着领料单找到我,说,昨天发放记录纸的时候,不小心多给了你一卷,麻烦你再补办一张领料单。我说,C师傅你真厉害,少了一卷你都知道。C师傅笑了笑说,在我的手里,绝不允许任何一件东西无缘无故地消失。

然而,仅仅过了半年,便轮到C师傅消失了。辛劳了一辈子,她终于该到点下车。我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将很长时间不再见到她。实际上,她的年龄,远没有达到正常退休年龄标准,但工厂效益日趋下降,提前让4050(指女40岁男50岁)人员内部退养,无疑能减轻不少负担,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紧随其后的是H师傅。H师傅接替C师傅的那天,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放心,从现在起,会有更多同志陆续陪你一起消失。大概为了榨取最后的剩余价值,工段分配给H师傅更多的任务,除了仓库保管,全厂蒸汽流量与煤气流量的数据,全部由她去现场抄录,最后再进行汇总。H师傅没有半句怨言,第二天便盘好头发,穿上工作服带上纸和笔同大伙一起下现场了。与C师傅的家境相比,H师傅差了一大截。因为她的老公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工厂做车工,每个月只能拿最低生活保障金,不象C师傅的老公是国家公务员,已官至副处。所以,H师傅比C师傅更需要目前这份工作,哪怕所干的活儿再多再累也无妨。

H师傅很幸运,她比C师傅多坚持了五年。因为在H师傅四十岁那年,工厂效益有所好转,结合实际生产情况,决定将内部退养年龄延长到4550。

消息从小道传来那天,H师傅根本不信,说,一定是一些无聊的人在散布谣言。所以,接到延长工作时间通知单那一刻,H师傅高兴得象一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向大伙儿报喜。大伙儿也同样替H师傅开心。延长五年时间,意味着她的儿子能顺利读完高中乃至大学。意味着她之后的退休金能每个月多拿两百。意味着她的老公还有更多时间寻找新的工作。可是五年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H师傅消失半年后,我在一家超市遇到了她。她欣喜地告诉我,她现在在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做出纳,每个月有八百,加上退休金,足以与老公相依为命。她的儿子已顺利地从大学毕业,目前在深圳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不用她再操心。我说,那不错,这样算来,比以前在厂里上班强多啦。她说,可惜干不了几年了,老眼昏花,算帐总出错,老板要不是看在亲戚的面上,早就炒鱿鱼。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附和着表示同样的无奈。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要了我的新手机号码,说到时候来参加我的婚礼。其时,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不过,我想但愿那天真能见到她。

3

这个时候,女同志与男同志的比例为17:15。女同志依旧占上风。但仅仅维持了一年零三个月,这个数字发生了重大变化。

首先是小G。小G是某省重点理工大学电气自动化专业的优秀毕业生,但时运不济,毕业后,她被分配至工厂下属的炼焦分厂备煤工段,当一名普通的操作工,与那些初中甚至小学毕业生一起工作。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她可能一辈子就呆在那里。但人的命运往往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在工厂成立十周年文艺晚会上,小G认识了厂工会的P干事。P干事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干事,但与厂领导关系都不错,并且他本身也是工厂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在与P干事结婚后的第二个月,小G便调到了我们工段,不仅专业对了口,也没有了之前那份劳累。

小G来到我们工段,虽然她的理论知识不错,但由于缺乏实践经验,很多问题常常束手无策。工段领导看在小P的面子,虽然当面不说,背后却颇有微词。小G也意识到自己的短处,并不以为有了P干事撑腰,就可以吊二郎当,相反她把自己当作一名初学者,不仅虚心向班长们求教,其他技术优秀的同事也同样不放过。很快,丰富的理论知识,加上师傅们的耐心指点,她的维修技术几乎一月一个台阶,半年过去,便能够独当一面了,不但能校验工厂所有类型的电动仪表,某些结构复杂的调节器出了故障,她也能手到病除。

如果就这么顺利地发展下去,小G极可能成为仪表工段成立以来首位女班长。虽然班长的工资并不比普通职工高多少,但在基层岗位,却是一个非常关键与重要的职务,起着承上启下的特别作用。工厂许多中层或高层领导就是从班长这个职务上成长起来的。

不过,小G的心却并不在于此。她有更远大的目标,她在等待新的机会。事实上,机会也往往青睐有心人。随着国有企业改革的进一步深化,厂工会精兵简政,决定将P干事下放到炼焦分厂做安全员,虽然工资、级别未变,但怎么都没有以前那么轻松与风光了。P干事想不通,死活不答应到任。工会主席是P干事爸爸在部队里的老下属,P干事硬顶着不肯到任,他也没办法。最后,工会主席只得求助P干事的爸爸,希望老领导能做通儿子的工作。老领导说,年轻人的事我本不想管,但我的媳妇想去X公司,那里发展前途比这边好,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我就叫小P 下去好好干算了。

工会主席恍然大悟,原来小P最终目的在这里。X公司是省外某著名民营企业与工厂合资开办的一家燃气公司,它独家垄断了全市管道燃气三十年的经营权,因此效益好的不得了,加上民营企业先进的“以人为本”的管理体系与优厚的酬薪待遇,以及开放的用人机制,工厂许多人都盼望能跳到那边一展才华与身手。但名额极其有限,非高、精、尖人才是过不去的。

小G虽然在仪表维护方面能够独当一面,但还算不上特别拔尖,想要跳过去,其难度可想而知。不过,普通老百姓认为一辈子都难以办到的事,在领导看来,不过是打个电话的工夫。果然没过几天,在工会主席的活动下,小G顺利跳到了X公司。P干事也于同一时间去了炼焦分厂办公室报到。小G走的那天,因为重感冒,我没有参加工段举行的饯行午餐。第二天路过小G 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已经空荡荡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谁补上去。

然而,漏了水的窟窿只会越来越大。小G走了不到一个月,小J接到了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小J是某财经学院会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与仪表维修风马牛不相及。她的父亲是工厂的高级工程师,本来她可以分到工厂财务部,但她却对父亲说想继续考研,财务部工作太烦琐,耽误她复习的时间,不如放到下边轻松点的工段,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研事宜。反正只需要一年时间,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所以,她分到我们工段来的第一天起,大伙便知道她不过是来借宿的客人,第二天天一亮就会走人。但就算是做客,也应该与主人多交流沟通,她却不,搬来以后几乎不与大伙交流,也不下现场巡检,唯一的任务便是负责女厕所与办公室走廊的清洁卫生,这些事,手脚再不灵光的人,十几二十分钟也能搞定。余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复习,无论同事们聊什么明星八卦电影电视剧,还是工厂发展前景、职工个人福利,她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仿佛这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发工资的时候,她也很是随意。接过工资员手中的工资袋,数都不数一下,随手便塞进了口袋。以至有一次工资员发到最后居然多了一百块钱,工资员多了一百块, 意味着某个同事少领了一百块。工资员只得挨个挨个的问。全部问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少了钱。这下就奇怪了。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小J领工资从来不数,是不是她少了一百?一语惊醒梦中人,工资员再次找到小J,要小J当着她的面拆开工资袋数一遍。果然,确实少了一张百元大钞。

真相大白之后,工资员再给小J发工资,每次都会当着她的面重新数一遍。小J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欣喜若狂,一下子没有了平时那份平静与冷漠。但仅仅维持了五分钟,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录取通知书收了起来,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本来,收到录取通知书是一件喜事,但见她如此装酷,大伙已经溜到嘴边的“恭喜”二字都纷纷收了回去。何必自讨没趣呢!

小J走的那天,独自一人清理抽屉,没有谁想到上去帮一下手,结果,清理出来的书本有两大纸箱,以她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抱不动的,我走上前,向她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了句,麻烦了。之后,便不再做声。小J就这样消失了。她的消失仿佛只是一阵微风,轻轻滑了过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想,若干年后,小J在新的人生道路上,还会偶尔记起之前的工厂生活吗?

工人师傅对仪表进行检修
(工人师傅对仪表进行检修)

小B的消失大概最让人羡慕。她算得上是工段最漂亮的女同志。高挑的个子,高耸的乳房,高挺的鼻梁。因此博得了一个“三高西施”的美誉。除此之外,她的眼睛尤其娇媚,散发出来的电力,恐怕能电翻一只老虎。她的老公也非普通人,乃留学美国的计算机博士。当然,她与老公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大型国有企业下属科研单位的普通技术人员。

按理说,以她的条件,找个普通技术人员做老公是有点委屈,但她却对朋友们再三强调,咱们家老刘绝非池中之物,他一定会做出成绩给大家看的。果然,婚后第二年,老刘便参加了托福考试,以三十二岁的“高龄”被美国加州大学录取,先是读硕士,两年后直升博士。所以,当小B大声宣布,老刘已学成回国,并担任北京某网络公司副总裁的消息时,大伙并未感到惊讶。

小B收拾行李的速度是所有从仪表工段消失的人当中最快的。原来,她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她说,尽管老刘在北京买的房子不大,才一百多平方米,但仍欢迎大家随时过来玩,到时候一定尽地主之谊,怎么说大家在一起有快十年的时间了,我绝不会象小J那样冷漠无情的。小B 的话虽然有点客套,但至少表面听上去让人感到舒服。

于是,工段领导提议搞一个欢送仪式,地点就在“北海道”卡拉OK厅。工段长老Z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仪表工段永远是大伙的娘家,今后,无论谁离开,我都要举行欢送仪式,我要让他永远记得咱们这个温暖、快乐的老家。老Z的话刚一落,全体起立鼓掌。

小B走后,仪表工段的男女比例首次颠倒了过来,男15人,女14人。男同志以一人之差占了微弱优势。之前,我忘记告诉读者,仪表工段在工厂还有另一个代名词,那就是“娘子工段”。现在,老Z听到谁再称呼仪表工段为“娘子工段”,他会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什么“娘子工段”,你肯定小学没毕业,数都不会算!然而,老Z并没有神气多久,更大规模的消失开始出现了,且全部为男性。

4

先是双L。

双L是两个人。一个胖L,一个瘦L。我第一次见到双L,是从煤气加压站调至仪表工段后的第三天。当时是午休时间,大部分同事都躺在办公桌上打呼噜。他们俩却趴在仪表校验台厮杀中国象棋。我从小便对中国象棋感兴趣,立刻围了过去。已进入残局阶段,胖L占明显优势,但瘦L也还是有转圜的余地。遗憾的是,瘦L走了一步臭棋,黑卒沉底,不但没能杀死老帅,反而使原本极具威胁与杀伤力的黑卒被红车吃掉。瘦L只得丢子认输。

我说,我来一盘?瘦L不做声,让出位子。胖L说,新来的吧?我点点头。我首先开局,传统的仙人指路。在敌我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我通常使用这一招,求稳。谁知,根本不管用,下到第八个回合,他的双车与炮便杀了进来,轻而易举的破了我双士,不过十个回合,我的老将便动弹不得了。我大惊,虽然我的棋力并不高,但好歹也有近二十年功力,难道真如此不济?我提出再来一盘。胖L答应了。

依旧让我走先,这回我用了当头炮。虽然比上一盘多支撑了几个回合,但依旧很快败下阵来。瘦L终于说话了,老弟,你算不错了,可以说已经入门,我刚跟L哥学的时候,还没有你这水平。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他的徒弟?瘦L说,L哥获得过市象棋大赛的亚军,你说能不能当师父?

时间长了,我发觉胖L除了下象棋的时候不睡觉,其余时间总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既不参与同事之间的闲聊,也不关心工段和班组的各项公共事务。但他的仪表维修技术很扎实,接到维修任务,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他仿佛就是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类独自浪迹天涯的刀手或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一招制敌。他的徒弟瘦L则不然,整天抱着一本棋谱钻研,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算有维修任务,也一拖再拖,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勉强放下棋谱。

其实,在国有企业,这样的现象常常见怪不怪。虽然改革开放满三十年,打破“大锅饭”的口号也喊了近二十年,但在全国大部分城市,许多国有企业的体制并没有从根本上发生改变,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也是一个样。所以,女职工上班打毛衣聊家常,男职工下象棋打扑克也就见怪不怪了。其实怨不得他们。制度如此,你不可能在市场经济环境下依靠所谓的道德号召每个人都去做铁人王进喜。

问题是,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有一技之长的男人,拿着六七百块一个月的工资,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或许能过得心安理得,但进入了新世纪,这点钱也就只够勉强维持生存了。胖L不止一次在下棋的时候对我感慨,你知道吗?我一个中专时候的老同学,在隔壁中成化工厂上班,也是普通的仪表维修工,你猜多少钱一个月?两千五!咱们在这里挣三个月的钱,才能抵得上人家挣一个月。

我说,人家是民营企业,效益好,工资当然也就水涨船高。胖L说,我就想不通,咱们厂基础好,要设备有设备,要人才有人才,要市场也有市场,可为什么偏偏搞不好呢?我苦笑,说,国有企业效益的下滑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说清楚,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相信未来会慢慢好转。

胖L并没有等到工厂好转那天——事实上,就算至今,工厂也不见半点好转的迹象。胖L消失得很突然。第一天向大伙宣布自己可能要辞职走人,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一直等到三个月过后,他又突然露面。不过,这次短暂的露面,是为了办理辞职手续。他说上次赶时间面试,走得很匆忙,没能来得及向大家告别,今天回来,就是向大家正式告别的。

原来,他已被广东东莞一家化工厂聘为仪表工程师,月薪五千。他说面试的过程很简单,一台坏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数字显示仪,半个小时内查出原因并提出正确修理方法,他只用了十分钟。结果后面的应试者通通被告知,面试结束,请另谋高就。许多人都认为胖L在吹牛,但我知道这一定是真的,在外面的世界,谁有本事谁就能上位,所谓弱肉强食,永远都不会改变。

跟着是瘦L。与胖L比,瘦L不但象棋水平,仪表技术也没有他高。因此,尽管胖L有心带瘦L一起过去,但本事不够,什么都是枉然。幸好,瘦L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则有一个好战友。在这个战友伯伯的眷顾下,瘦L摇身一变成为了某健康生物公司本市的总代理。

据说,该公司的保健品是特供省部级干部服用的。瘦L起初只是请几天事假守店面,之后又开了张病假条,最后,生意实在忙不过来,长期请病假也不是个办法,一横心,干脆也递交了辞职信。与胖L不同,瘦L因为只是在本市活动,空闲的时候会回来转转,看看老同事、老领导。如果兴致高,还会跟我摆开棋盘拆上几招。他说,人无横财不肥,有机会,大家还是出去闯闯吧,尤其是你,好歹也是什么作家协会的会员,难道真一辈子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与胖L相比,瘦L的生意之路,并非人人可以走,说穿了,瘦L靠的是父辈萌庇,而胖L靠自己高超的维修技术而获得高薪,对大伙来说无疑更具有吸引力。所以,当副工段长老C提出辞职的那天,几乎没有谁感到诧异。老C并无值得炫耀的高级职称或大学学历,他完全是靠自己的勤奋一步一个脚印走上现在这个管理岗位的,但在实际工作当中,作为一名管理人员,他更多承担了工段技术革新、技术改造等等技术方面的工作。工段几乎所有3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做过他的徒弟。他投奔的也是胖L所在的化工厂。之前,胖L是他的下属。如今,他反而成了胖L的下属。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戏剧化。

老C 的消失在工厂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毕竟,他是以一个管理人员身份离去的。放着好好的国有企业管理人员不当,偏跑到沿海去替私人老板打工,这不仅需要很大的勇气,更多的,需要一种放眼未来的远见。此时,如果工厂领导稍微思考一下,便会发觉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它预示着工厂的生命开始逐步走向衰亡,走向穷途末路。然而,没有哪一个领导对此作出评价,只有党委书记私底下说了一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随他们去吧,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后悔。党委书记这句话的意思是,迟早有一天,工厂会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希望相当渺茫。

老C离去,意味着仪表工段男女比例再次失调。“娘子工段”的“荣誉”称号,重新授予给了工段长老Z。老Z这回不再象上次那样理直气壮,只是轻声嘀咕,娘子工段就娘子工段,你们那儿清一色大老爷们,难道就有意思?

老C与胖L起初每逢年节假日都要回来与家人团聚。但不过几年,便在东莞扎稳了脚跟,毫不犹豫地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去,彻底断绝了这边的往来。老C临走时候,给我打了电话,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写出“伟大”的作品。我执意留在工厂,不外出寻找更好的机会,为的就是未来某一天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但迄今为止,什么是“伟大”的作品,在我的脑海里并未形成一个清晰的定义,我只知道在同事们全部消失前,我还能享受这种悠闲的写作生活,之后,必定要为生存问题开始新的奔波。

5

我的写作在继续,与此同时,仪表工段的同事仍在源源不断地消失。随着“西气东输”工程的完工,小G所在的X公司迎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天然气用户以每年2万的速度迅猛扩张。企业扩张的结果之一便是人手不够用。之前,X公司只需要150人左右便可维持正常运转,但随着企业不断壮大,要求员工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如果对外招聘新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职业培训,而如果从合作伙伴的工厂里招收熟练工,则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开支。

因此,X公司招收仪表维修人员的公告一经贴出,整个仪表工段全都沸腾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发展机遇呀,一旦录取,工资立刻翻番——小G便是一个榜样。然而,名额有限,区区三个,显然,有资格去的只能是工段里的骨干精英。但谁是骨干,谁是精英,考试一下就知道了,用不着自吹自擂。但最终参加考试的,只有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小X、阿Y、小H。事实证明,他们的考试成绩相当优秀,三人简直不分伯仲。其他人主动放弃考试,无疑是明智的选择。

一下子走了三名骨干级员工,工段长老Z再也坐不住了。他想,怎么都应该挽留住小X。小X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当年花了太多心血,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人家调离走的是正常程序,除了动用私人感情去打动,此外别无他法。

原本以为,经过一番倾心长谈,小X会为了他这个当年的师傅而留下。但老Z的想法显然过于天真,在利益面前,没有谁会为了所谓的私人感情去做傻事。小X的妻子没有正式工作,只能四处做临时工,收入很不稳定,小X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不想办法多挣钱,以后孩子上大学拿什么交学费?小X工作做不通,老Z只好找阿Y跟小H,希望他们能继续留下来帮自己,因为工段的技术人才一年比一年少,他这个工段长也越来越难当。

可是,阿Y跟小H差不多快30岁了,女朋友都没有,原因就是收入低,没有哪个女的看得上。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既能解决收入问题,又能顺带解决个人问题(X公司未婚女性较工厂这边要多),不去那真就是大傻瓜了。

现在重新统计一下,仪表工段的男女比例为9:14,女职工比男职工多出了5人。不得已,工段长老Z做出决定,所有的女职工都必须参加技术练兵活动。原来,由于仪表技术的尖端与复杂,许多女同志都学不懂,老Z便网开一面,只让女同志承担一些后勤工作,对她们的技术水平不做要求。

现在,骨干精英相继离开,是时候轮到女同志们挑大梁啦。与此同时,老Z与我进行了单独谈话,明确表示希望我能在仪表技术上多用一点心,闲时写文章是好事,但仪表技术才是你养家糊口的本钱。对此,我早有预料。师傅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我这样的后辈青年理应勇敢挑起重担。

然而,我怎么都没想到,口口声声叫人勇敢跳起重担的老Z,关键时候却自己撂了挑子。老Z宣布离开的那天,几乎没有谁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是一个玩笑。直到老Z开始清理办公室物品了,大伙才意识到这位自仪表工段成立以来的第二任工段长,将要彻底消失了。

他比其他所有同志都要消失得更远——内蒙古大草原。那里新建了一个焦化厂,老板以每月6千的高薪聘请老Z过去。这个数目,是老Z现有工资的4倍。不仅如此,到了年底,还会有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老Z走得很决绝,分厂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考虑清楚,他闷着头不做声,末了只讲了一句话,就算现在提拔我当分厂厂长,又有什么用?你是厂长,你现在的工资又比我高得了多少呢?以前,我以为这一辈子都将奉献给工厂,甚至,将来儿子长大了,也要接我的班。但工厂回报给我的又是什么呢?堂堂一个工程师,一个工段长,千元不到的工资,价值何在?

导致老Z突然间产生如此大转变的原因是一个月前的大学同学聚会。那天,老Z所受到的刺激与震动,是四十年人生道路当中从来没有过的。原来当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聚会的大酒店门口时,当初同住一个寝室的其他五个同学,每人开着一辆豪华小轿车鱼贯而入进到停车场。

虽然五个同学见到他嘴里并没有说什么,但老Z仍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压抑与异样。当年,他们号称自动化A班的六剑客,彼此团结得犹如亲兄弟,一起厮杀于篮球场,一起出入于周末舞会。六人当中,无论论专业成绩,还是篮球技术,老Z都是最棒的。因此,老Z自然而然地成为六人当中的核心。然而,毕业后,六人所分配的单位天南地北,老Z留在了本市,其他五人有上北京的,有去上海的,有下广州的,甚至还有一个跑到了海南岛。现在,十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兄弟六人,惟独老Z还在干老本行,其他五个,不是在搞房地产,就是做仪表仪器的买卖,要不就是干脆考了公务员,成为一方之首长。

这次同学聚会,是另外一个寝室的同学倡议的,那个寝室的同学更牛,有考取了博士学位的,有成了大型国有企业总工程师的。相比之下,老Z实在过于寒碜了。酒宴完毕,是例行的卡拉OK活动,六剑客特意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恳谈。恳谈的结果是,老Z尽快辞掉工厂的工作,去同学T 新开的焦化厂上班,尽管远在内蒙古,但发展空间更大,先熟悉几年,以后这个厂就可以直接交给老Z管理。到那时,老Z的年薪将呈几何数增长。

难怪老Z走的义无返顾。为了感谢大家多年来对他工作的支持,老Z临走前一夜请工段全体同志吃了一顿晚餐。老Z一般情况下是滴酒不沾的,但那天,他却喝得酩酊大醉。

6

老Z走后,仪表工段的人心明显散了。继任者老Q套用冯小刚电影《天下无贼》的台词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然而,只要工厂存在一天,仪表工段就不能解散,每天例行的巡检任务也将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只是,在内心深处大伙都隐隐约约感觉到,恐怕过不了多久,工厂也得消失。它一直在苦苦维持,苦苦挣扎,说不定哪天就轰然坍塌。

尽管如此,我与另外7个男同事14个女同事依旧选择坚守。这个时候,男女比例降到了8:14。 虽然女同事在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但在实际工作当中,她们的作用只能说是微乎其微——老Z走后,原本如火如荼的练兵活动嘎然而止,女同事们的维修技术自然也就不可能再提高。只是辛苦了其他7个男同事,他们的工作量相比过去,提高了好几倍。而我的工作量始终没有发生变化,他们都希望我能多一点时间写出“伟大”的作品。

但令人惭愧的是,直到工厂消失那天,我的“伟大”作品连一个字都没有诞生。工厂的消失有点戏剧化。算起来,它一共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申请破产、拍卖,完了以后所有职工卷铺盖回老家;一条是被中央所属的大型国企吞并,但经过核算,该国企必须拿出好几个亿的资金,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是资产重组,面对如此高的重组成本,就算是央企也不大能消化得了;最后一条便是卖给民营企业,在民营企业严格的管理机制,先进的经营理念之下,或许能绝境逢生。

经过再三思考,工厂选择了最后一条道路。那些已卷起铺盖准备集体撤退的职工,最后都留了下来。我与我的同事也一样,都被容留了下来。虽然没有走人,但身份发生了重大改变,由过去的全民所有制职工变成了非公有制合同工。这就是说,我们的“铁饭碗”被砸碎,换来的是沾点水就变糨糊的“泥饭碗”。与此同时,工厂大门口的牌匾也换成了新的,“X天然气发展有限公司能源分公司”的铜匾格外耀眼醒目。

我不知道工厂选择最后一条道路是否正确。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在非公有合同制下,我与我的同事稍有一点儿不小心,便可能遭到解雇。这样的消失,与之前那些同事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消失相比,是多么的窝囊和难堪。

7

我依旧以一种惯常的姿态上下班。早上8点半准时来到办公室,然后泡一杯雀巢咖啡,一边品尝,一边听女同事扯昨天晚上所看过的电视剧。9点,咖啡喝完了,电视剧也扯完了,换上工作服下现场巡检。我负责粗苯车间的仪表,共58套128块。如果工艺运行正常,128块仪表同样也会运行正常。这样,我在签完一个“查”字后,便可打道回府了。

回到办公室,我会翻开一本《外国文艺》杂志,或者一本《英国短篇小说编年》。当然,有时还包括一些报纸,如《南方周末》、《21世纪经济报道》——你千万别误会,这些报纸并不是单位订阅的,而是我在上班途中购于报摊。等到11点半,我会拿上饭卡去食堂。吃完中饭,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躺在办公桌上午睡,另一个是去证券交易所查看股票行情。通常我会交替这两个选择。下午1点半,仍旧回办公室读书。如果在这一过程当中,仪表发生故障,生产调度便会打来电话,要求立刻下现场处理。当然,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在下午5点准时回家。

那天,天气晴朗,我照常下班。刚走出大门口,穿到马路中央,一辆飞奔的小轿车向我撞了过来。也就在那一刻,“消失”二字猛地从脑海里窜了出来——我终于也要从工厂里消失了。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小轿车嘎然停在了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紧接着,一个秃头从驾驶室的窗户伸了出来,你有毛病吧?想自杀去跳楼呀,不要在这里害人!

我站在马路中央,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小轿车发动的声音很低沉,听得出是一辆名车。也就在一刹那,我看到后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特别眼熟,没错,他就是老Z。我奇怪他居然没有认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戴着一副连母亲都认不出来的墨镜。

9

然而,仅仅一年之后,所有的人都必须消失。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全力打造全国文明城市,为了符合环保要求,第一刀就砍向了我们的工厂。所有人听到这个突如其来消息的时候,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一个正处级国营工厂,难道说关门就关门吗?这个市委书记难道就不在乎全厂上下七八百号人的生存吗?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半点迟疑。国庆节刚刚过完,工厂燃烧了整整二十年的焦炉,缓缓熄灭,与此同时,所有正在运转的机器、设备全部断电停止工作。

站在焦炉旁,望着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逐渐消失,我知道,在中国,我的工厂终于像水一样消失于水中。

作者简介:

刘淼,70后,长沙人,出生于邵东,后迁居至株洲,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株洲市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库入选作家,曾供职于某国企,后供职于某杂志,现居家自由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沈情的背叛》《香水有毒》《盆村事件》,散文《一个人的馒头山》《消失》《斯人寂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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