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在跨文化角度上提出「中国文化」时,忽略了把什么材料和质素归类进「中国文化」,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尤其当它被当作一个概念、范畴,被归纳、被衡量,很大程度上已是权力问题,而不是文化问题。我说的文化问题,是文化的创造问题,只在个体层面才有可能。而人们常谈的伪文化问题,本质上是权力问题。
「文化中国」的「同心圆结构」是典型的「中华意识形态」,极端自大的世俗汉人中心主义。他们永远没法应对、解释自身狭窄生活世界以外的现象,这至少包括动物权益、监狱、外太空、性别议题……他们不会对汉人向中亚或西南民族的殖民感到有何不妥,也不会对官僚群体以外的社会空间感到任何知识论的张力:譬如监狱、妓院、厕所……这些边缘场域,时时刻刻在无声地呼喊着意义危机。而他们既不关心,也没有能力意识到。他们既未曾在知识反思的层面意识到,也不曾在道德良心的层面上意识到,不仅仅是因其欠缺作为自反性的知识论,也不仅仅是因其学术本质上仍困于社会政治层面,更在于作为其反思对象的他者,始终如此狭隘,始终困于世俗权力场域。激烈地说,他们思想上的「他者」只是他们自身。文化的自恋症,使他们无法超越东亚时空和汉人世界。因此,构造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同心圆,既诚实地反映了他们的内心,也耻辱地反映了他们的封闭。
「文化中国」的情怀与民主政体的边界,存在明显矛盾。既要天下大同,又要民主自由,这种期待看似乐观豁达,实则妄想虚骄。「台湾」便成了极好的测试剂。
作为「我者」,文化中国的君子们极力寻找台湾内化的「中国性」,无非是地缘血脉与文化符号的抒情。作为「他者」,文化中国的君子们,一厢情愿地将大陆华人的文化认同强加给别人,他们始终无法体认台湾特殊的殖民历史处境和身份认同危机。我反对台独运动的虚无主义,更反对空谈普世情怀,却为利维坦铺路。民主边界模糊的「文化中国」,目前唯一可见而有效的维系方式只有一种:党天下。
「自由民主」即意味着「边界」。没有「界限感」,就不会产生自由民主。就像欧洲从全盘天主教天下裂变为基督教民族国家,「分裂」就是划边界,「现代化」就是「群己权界化」,就是人与人、群与群的界限越来越清晰,从而可用具体的权利、义务、责任来界定,使人人有位可守、有责可尽,有才华创意而可发挥,有社会资本而可流通再生产,而不会像飘萍散沙般的流民,群居终日而言不及义。因此,只有界限感清晰的地方,才能发育出真正稳定的公民自治,有效施行现代国民教化。
「文化中国」的君子们,大概永远不知赵家乃国际颠覆势力罢!因为他们合伙颠覆民族发育和自主治理,颠覆文化发育和学术独立,颠覆普世价值和自然人伦,而以权力斗争与主义殖民,笼罩于东亚大陆上不同民族、地域、社群,以统一之名,以天下之名,敲食骨髓,摄取魂魄,使自然社群分崩离析。他们极似巨型文化割草机,破坏东亚大陆上自然生长的文化果实,收割人类文明,以为自身权力斗争之用。
犹记起2015年10月,我在台北听诗人阿多尼斯谈起故国叙利亚、流亡法兰西。他说:「一个真正的诗人别无选择,只有走上撄犯之路,去根本地、全面地撼动这个社会制度赖以建立的非诗歌的文化基础。」他的阿拉伯文化史The Static and the Dynamic 足以借鉴于东亚文化批判。我的神经从海岛通往广袤而混沌的内陆,那里的人还致力于重建一个个封闭的系统,并为此惶惶不安,不论宗教、政治或文化。被诠释的汉语,被注疏的思想,毫无自由的光华,更显得软弱无力。当下的中国文化,时空凝固,乡愿横行,没有冒险,没有冲突,服从与独断是它的翅膀,只能掠过伊卡洛斯的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