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尾 声   望 乡

佛曰:有缘躲不了,无缘空徒劳;诸念自心生,无念不起缘。

阳春三月,台北盆地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可是临近清明却又阴霾密布,当天就下起毛毛雨来。林焕然六万字的论文呈交上去,不久就通过了,也就是说他很快要离开台湾。他打个电告诉给费天柱,天柱叫他到家里吃水饺,他说晓春回老家扫墓,他们外省人没有祖坟可拜,素芬恰好休息,包饺子吃。其实天柱也不是特意请要焕然吃饺子,而是要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单真真被军事法庭判了八年徒刑,刑期重得出乎他们的意料。

「为甚麽是军事法庭?真真又不是军人!」

「凡匪谍叛乱罪都由军事法庭审理,研究马列主义组织算叛乱组织,我叔叔曾写信为他求情,但没有用。」费天柱无奈地摇头。

由军事法庭审理,难怪没有一点消息,军事法庭是不允许采访的。

饺子很好吃,但内心有点苦涩,天柱大概也如此,两人默默地喝汤吃饺,一言不发,直到碗里的饺子吃光了他才倚着椅背望着天花板说:

「你回去香港也好,就算饿肚子,至少有自由!」

「心无挂碍即自由!」林焕然若有所思地说。「自由」谈何容易,「心无挂碍」谈何容易。

越近返港日期林焕然就越烦躁,因为心有挂碍,他放不开,不甘愿就这样回去,夜里常常睡不着,脑海常常浮起颖娜的身影。她是一个平实无华,心胸坦诚的好女孩,林焕然发觉自己真的很喜欢她。只是理智压抑着感情,压抑着不去展开追求,压抑着不向她表白,可是越是压抑积聚的欲望就越强烈,强烈到令他烦躁不安。他终於写了一封信,揣在怀里,寻找适当的机会交给她。信写得不亢不卑,不浪漫不肉麻:

颖娜:

看到这封信,不知你会失笑愤怒或是鄙夷?我们认识不久,也没有甚麽交往,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由於我不打算在台定居,由於我在香港一无所有,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漂泊到何处去?所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我发觉快要压抑不住了。感情像一条浅浅的细流,平缓无声地流淌,理智的巨石把它堵住了,而堵住细流堵不住泉眼,泉水在无声地积聚。现在流水已漫过巨石,在我心里咆哮,理智再也无法阻挡它的倾泻,我只好以笔墨来倾诉我的心声。

如果你看了觉得不值一哂,请将之撕毁不留一点痕迹,如果你愿意考虑未来与我结伴登山,攀爬人生的高峰;或者同舟共济,渡越人生的重洋,那麽请给我回音。我安顿好後将会回来听你倾诉,但我更希望你能出来,出来看看香港这大千世界,也看看我生活的实况。我短期内两餐没有问题,但未来的道路并不平坦,我希望有人跟我相互扶持,克服种种人生难关。我在香港暂时的联系地址是:九龙弥敦道325号嘉盛大厦18楼D座杨志远收转;电话:(852)669294。

祝福你!

爱慕你的焕然

於 1971 年 4 月 7 日

雨後的校园一片青翠,凤凰木和夹竹桃都开了红花,林焕然拿到学位之後已无事可干,除了偶而上一上图书馆看看书之外终日在校园踯躅。他希望遇见颖娜,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单独交谈的机会,可是徘徊了两天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女生宿舍对面有一颗古老的小叶榕,它伸展的枝叶像一把巨伞,遮住大半个园圃,几株枝叶浓密的夹竹桃,把建筑物和操场隔开,从女生宿舍的走廓上无法看清夹竹桃树後的人。林焕然一早就到夹竹桃後徉徜,手里拿着一本书踱步,有时走向操场,有时从操场往回走,但眼睛却一直瞪着女生宿舍的门口,注视着出入的人影。九点多颖娜跟那位短发圆脸的同学走出来,拐向与操场相反的方向,林焕然觉得机会不可失,决定迎上去。

「两位早上好!」

「啊!是你呀!好久不见了。」

「是去上课吗?」林焕然明知故问。

「你找我们吗?」

「我路过,我很快要回香港了!」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回香港!写电话地址来,将来也许去找你!」短发姑娘说。

「欢迎你们来玩!」林焕然掏出小电话簿,撕下一张纸写了递给她。

「我不谈了,我课室远!」她接过纸条急急走了。

「你甚麽时候走?订了班机没有?」颖娜问,语调很平静。

「订了,後天星期六中午 12 点 30 分的中华 CI730 号航班!」林焕然还很想说点甚麽,但却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只说:「欢迎你来香港玩!」

「我出国的机会不大!」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竟然那麽黑。以前她总是神情收敛,眯着眼微笑,让人看不出她眼珠那麽黑。

「只要争取,机会肯定有,很高兴认识你!」

她没有回答,又抬头看他一眼,突然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里面有我的地址!」林焕然把信递过去,她夹在书里走了,他也舒了一口气,彷佛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该做的事做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颖娜看完信後会有甚麽反应,他不去想了。她的反应是他所不能控制的,多想无益,一切听其自然。他信步走回景美去收拾行囊,那一夜他睡得很熟很香。

********************

翌日星期六,早上十点林焕然已抵达松山机场,他知道不必那麽早,但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他又起得早,吃完早餐就去机场,他没有想到颖娜竟然站在中华航空公司的柜台前。

「啊!是你呀?吃过早餐没有?」

她没有回答,一双乌黑的眼睛直望着他,眼珠在翻滚,泪珠也在翻滚,一会儿盈满了的泪水终於沿着脸颊淌下来。他不知所措,不知说甚麽好,只掏出纸巾要为她拭泪,她不让他拭,接过纸巾自己抹,过了好一会,她才爆发出一句:

「你好残忍!」

「对不起!对不起!」他拉住她的手。她抹完泪垂下头默默无言。

「你吃过早餐没有? CI730 号航班还未开始办理报到手绩,不如找餐厅坐坐,慢慢聊!」

她点点头,他便提着行李登上二楼餐厅,他点了两份西式早餐,两杯咖啡。

「你认真的?」她仍然眼直直地望着他:「我小时候很苦,我不想玩。」

「很抱歉,我用这种不适当的老土方式表达,正是因为认真所以不轻易说出来!我最後压抑不住了才写信。」

「假如你遇不上我呢?」

「我会多等一天,其实我在你们宿舍附近已经徘徊了几天!」

「如果还不遇呢?」

「我不知道,也许会打退堂鼓,也许回港後会找机会再来,我不知道那时的心会怎麽说!」

「你为甚麽不留在台湾?」她好奇地凝视着他。

「在这里我无法做一个独立自主的自由人!」他站起来伏身到她耳边细声说。

「啊!啊……」她若有所悟,沉默了一会她又抬起的眼睛直逼着他:「你保证不是逗我玩的?」

「我保证!」他从未察觉她的眼睛曾这麽有神,他举起左手作宣誓状:「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轻率好玩的人,我也没有玩的本钱,我三十二了!」

「莲达是你甚麽人?」

「是我媒人!」他噗嗤一声轻笑出来:「你看见她结婚了!」

「我不是这种意思,我是问她为甚麽要关心你?」

「将来你去香港问她!我年过三十不可能没有过去。」他把他认识莲达的经过告诉她,也把与方倩怡的离合告诉她,但没有说爱伦,他觉得没有必要。

「要想办法把仔仔找回来,至少要有联系!」她静静听了他的诉说,最後他才说这句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也想,只是天地无边,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寻觅?也许随着岁月流逝,说不定哪一天方倩怡会改变心意!」

「孩子可怜!」她沉默了许多才说。

******************

「铃!铃!铃!」床头的电话响起来,已是凌晨一时,林焕然赶快拿起听筒,传来怡东酒店接线生的声音:「林先生,美国长途,是您太太!」

「赶快接过来!」

「你稍等!」电话听筒里换了颖娜的声音:「哈罗!哈罗!是焕然吗?你是明天回来吗?你儿子又吵着要给你打电话!」

「是!是!我明天回来,他们不用上学吗?」

「今天是星期六……」妻子还未说完话筒已让孩子抢过去了,话筒里传来孩子的声音:「Dad, you know what! I beat Peter in checkers! He used to win.(爸爸,你知道吗,昨天玩跳棋我赢了彼特,以前总是他赢! )」

「Great, dad is proud of you…(你好棒,爸为你骄傲……)」他正说着话筒又传来小女孩的声音:

「Daddy! Daddy! Mom ate my ice-cream yesterday…all of them…wu…badmom…( 爸爸!爸爸!昨天妈咪吃了我的冰淇琳……吃光了冰淇琳……坏妈咪……呼呜! )」

「No problem sweety, dad will buy you some tomorrow when I am back.(没关系,明天爸爸回来买给你吃! )」

「宠小孩!是国泰 CX831 班机吗?我去接你!」妻子说。

「不必了,我自己坐车回去!」

「明天不用上学,孩子吵着要接你!你知道吗,孩子已经几个月没见你了,这以前没有过的事!」

「I love you!( 我爱你! )」他没法辩驳。

放下电话林焕然的游思又飞驰到十一年前,他一生颠沛流离,很多磨难,无论做甚麽例必先受重重挫折。读书求学如此,偷渡如此,求职谋生如此,恋爱婚姻也如此,他想不到追求颖娜和申请去美国竟然那麽顺利。不知道他的命运是否已经剥尽而复,否极泰来?他回港後不久就在一间私立珠江书院找到一份教席,教文史系大一的国文选读。珠江书院是五十年代初从广州迁来的,大专生学历不获香港政府承认,经费短绌,老师薪酬微薄,跟报馆的待遇相差不远。林焕然趁九月开课之前赶去台北跟颖娜见面,告诉她,他打算以难民身份申请移民美国。只要他的申请获准,领取了绿卡,就可以申请未婚妻入境或跟她登记结婚後申请她入境。颖娜听了既不兴奋也不怀疑,只是默默接受。他跟颖娜的恋爱,与以往的恋爱大不一样,岑颖娜住在台大宿舍,电话不容易打进去,要很有耐心,一再拨打。而那时候香港一般的住宅根本没有铺置 IDD 国际长途线路,打长途电话还得到大东电报局,殊不方便,平时只靠书信联系。这一次的恋爱,聚少离多,没有激情,没有性爱,说也奇怪竟然能修成正果。林焕然获得美国当局批准移民之後,依台湾的俗例备齐聘金礼物,南下屏东向她父母正式求婚。动身前他俩还忐忑不安,怕遭到父母反对,因为无论嫁来香港或是美国,对台湾南部乡下人来说都是太远了。

「屏东东港有一个王爷庙,非常灵验,我们先去拜拜,许个愿然後才回家!」颖娜说。

他们到王爷庙参拜了,也许了愿,才坐计程车回颖娜老家。颖娜父母事前完全不知道,见她带男朋友来求婚,惊讶得合不拢嘴。也许王爷庙真的灵验,也许那个年代台湾人崇美,得知女儿婚後可以去美国,两老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收了一万八千元新台币礼金,图个好意头。

回想他跟颖娜的结合,一点也不轰动,一点也不浪漫,新娘子应享受的虚荣,颖娜一点也得不到,没有婚纱,没有盛大的婚宴,只是到县政府登记就完事。可是就这麽一个不声不响的婚姻竟让他们携手共路,互相扶持,虽然平淡,却也温馨。窗外,启德机场的跑道仍闪烁着飞机升降的灯光,他脑子里浮起颖娜白皙而平和的脸孔。她没有爱伦那样激越豪放,高潮来临时也只颦着眉头,像一弯浅水,缓缓地流淌,让人知道平静而没有危险……

林焕然步出洛杉矶第三号机场,远远就看见妻子和孩子,他挥动双手,颖娜看见了,向孩子示意,孩子也看见了。小男孩箭一样朝他奔来,小女孩也挣脱了母亲的手奔跑过来,林焕然蹲下,把男女孩都拥进怀里,亲着他们的脸颊。由於在航机上十六七个小时没有刮胡子,须根扎得小女孩老在躲。他一只手抱一个把两兄妹都抱起来向前走,颖娜远远看着,赶过来想接过小女孩,但小女孩不肯,猛力挣扎。她没法只好让他们父女多亲热一会,自己去拉行李。

「回家了吧!」上了车妻子问。

「不,吃完晚饭再回去!」

「唐人街吗?」

「不,日落大道!」

日落大道面临太平洋,有长长的棕榈林和长长的沙滩,林焕然在餐厅挑了一间二楼向海的桌子。夕阳西下,把满海碧波和棕榈树梢都染得通红,虽在冬日沙滩上仍有人穿着夏衣踯躅,洛杉矶相对还是温暖的。

「Sweety, we will buy you some ice-cream after dinner.(甜心!吃饱饭叫冰淇琳给你吃! )」他一直望着西天的落霞,这时眼光才移过来,用手刮了刮小女孩的脸珠。

「冬天吃冰淇琳对身体不好,宠坏小孩!」颖娜瞪了他一眼。

「没关系,吃一点点!」

「Dad, where have you been for so long? I miss you!(爸爸,

你到那里去?那麽久?我很想念你! )」小男孩也看着火盘般的落日发问。

「Dad went to China.(爸爸去了中国! )」

「I hate China!(我恨中国! )」小男孩咬牙切齿地说。

「You can’t hate China. It is dad’s homeland. Our ancestor’s graves and houses rest on there. It is Chinese blood flowing inside dad, and the same blood fl owing inside you.(你不能恨中国,中国是爸爸的故乡,那里有我们的祖屋祖坟,爸爸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你也流着中国人的血! )」

「No! I’m an American, not a Chinese!(不!我是美国人,我不是中国人! )」

「You are an American, and a Chinese!(你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 )」

「No!! I’m not a Chinese!(不!我不是中国人! )」孩子坚持着。

林焕然看了看妻子,妻子也看了看他,两人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林焕然才跟妻子说:「得找个机会带孩子回中国,拜拜祖先扫扫墓了!」

「也要回台湾看看了,我也八九年没回去了!」颖娜也望着西天说。

随着他们的餐饮,红日已沉入海底,换过满天星辉,落杉矶的天真蓝,蓝得没有一丝云霓,从檐棚仰望像深蓝的丝绒铺满宝石。西海岸浪比较大,星星映到海里就散了,像小女孩碗里的冰淇琳,瞬间就被茶匙捣碎。

「One bite for Judy! One bite for mom! One bite for Judy! one bite for mom!(朱迪一口,妈咪一口!朱迪一口,妈咪一口! )」妻跟女孩抢着吃冰淇琳,她不要让女儿吃太多冰冷的东西伤胃,但她记得把最後两口留给小女儿,否则女儿又要骂她坏妈咪了。

颖娜和茱廸的吃姿让林焕然想起倩怡和仔仔,当年在澳门倩怡也是这样跟仔仔抢吃雪糕,俱往矣,他们现在在那里呢?已经十几年没有音讯了。澳门克莱斯律师楼仍然在,但《大陆研究》七十年代中却停刊了,王老总也逝世了,此刻倩怡即使想找他也无从找起了。他想起应该委托美国的律师楼跟澳门克莱斯律师楼联系,告知他在美国的地址和香港杨志远的地址。失散多年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突然相逢团聚的新闻报导并非罕见,他总抱着一线与仔仔团聚的希望,希望在仔仔成年之前能帮他做一些事。至於母亲,他这次回广州虽然找不到,但他相信随着改革开放形势的发展,母亲的消息相信总会打听得到,希望他下一次携妻带儿回中国时,孩子们能见到他们的祖母。还有,下次回去得为父亲做一个衣冠冢,让父亲的灵魂能够在虎岭陪伴着嫲嫲和娘。

「Dad, what are you thinking?(爸爸!你想着甚麽? )」男孩子踞案大吃,吃完牛扒又吃完了冰淇琳才注意到他的父亲,他父亲正失神地望着只有零星灯火的黑黝黝大海。

「Tommy, over the edge in the west, what do you see?(汤米!我们一直往西看,你看到甚麽? )」他问孩子。

「I see the sea on daytime, but it is dark right now.(白天看到大海呀!现在看到黑洞洞呀! )」

「What is it further, behind the sea?(大海再过去呢? )」

「There is nothing behind the sea!(大海再过去甚麽都没有! )」孩子说。

「No, further in the other side of the Earth, it is dad’s homeland, China. There are beautiful mountains and rivers in China, and also panda. Dad will take you there later.(不对!大海再过去,地球的另一边是爸爸的家乡,是中国,那里的河山很美,还有熊猫,爸爸改天带你去看!)」

「Panda, I love panda!(熊猫,我爱熊猫! )」孩子不抗拒看熊猫。

「I want to see panda! I want to see panda!(我要看熊猫!我要看熊猫! )」茱迪也嚷了起来。

「Okay, we will go home see pandas in T.V. Dad will take you to see a real panda later, in the mountain, not in the cage.(都要看熊猫,我们先回家在电视里看,以後爸爸带你们到现场去看,在山里看,不是在笼子里看! )」妻子把握机会催孩子回家了。

「Good! Great! In the mountain!(好,顶好,在山里看! )」男孩兴奋地叫。

「Panda, in the mountain!(熊猫,山里看! )」小女孩也跟着嚷。

他虽然计划着带孩子回中国去看看,但也仅限於看看而已,他已不可能像上一代人那样落叶归根,他的家毕竟还是在落杉矶。这次还乡尽管隔着河仍能看到耸立林家大屋,但娘不在了,嫲嫲不在了,伯父也不在了。他熟悉的音容旧貌都已不可寻觅,连瘦小怯怯的小妹都变了,变成「淋尿裤」的老婆。唯一不变的只是画相上曾祖父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禁令他黯然神伤。他觉得下次回中国,得设法把曾祖父的画像复制回美国,那一夜,他写了一首七律:

桴海原为避暴政,

蹉跎岁月鬓如霜。

飘蓬十载无家祭,

梦绕三更有国殇。

故国西望残照远,

珠崖南返逝川长。

山河未碎家园碎,

且把他乡作故乡。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