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

张居正是个精壮的汉子,之前是访民,现在做保安。我对他的兴趣从他的名片开始。他自加的头衔包括:中国政治难民,中国人权观察,中国意见人士。还有一副对联:“为正义身陷牢笼含屈受辱官匪笑,叹时下官场腐败民怨沸腾华夏哀”。此外还插进一行打油诗:“贪腐把人害,上访实无奈,中共不觉醒,江山倒得快”。

以下访谈中杨为笔者,张为张居正。

【受害】

杨:你有个宰相的名字啊。

张:我原来叫张建中,曾经被逮捕过,用的还是张建中,现在就叫张居正了,身份证也是这名字。这个名字好记,我的电话你也记一下,13522985908,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杨:你不是上访告状吗?一般来说,地方政府可能为防止上访,就把上访人行政拘留,关几天就放了,只有涉嫌犯罪才逮捕。你是怎么回事呢?

张:只能说现在官匪一家太黑了。2004年三月30号,我被村支书他们家八个人拿着大刀追杀,我被砍翻在地,头上被砍了四刀,四个手指头上的筋都被砍断了,你看看我这手,这几个指头现在还没有感觉。当时我血流满地昏死过去。出院后我的手被鉴定为轻伤,我到各级政法部门告村支书,只有他弟弟被刑事拘留了,后来也没事。其他人都没有追究。我父母到派出所要求立案被警察骂了一顿回来了。我一看村支书在当地有钱有关系,镇委书记就是他家的靠山,就直接到北京上访了。当年4月底,上访一回来就被派出所长骗到派出所,强行塞到警车里送到看守所,直接就逮捕了。我的罪名是“涉嫌故意伤害”。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是个受害人,怎么反而成了罪犯?他们八个人拿着大刀渔叉要把我砍死,我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抵抗,他们在砍我时我抵挡中他头上划个口,这能算故意伤害吗?村支书跟镇党委书记都是一伙的,所以才报复我。他们实在没证据,关了我三个多月,逼迫我家人办个取保候审把我放了。

杨:你为什么跟支书家结仇呢?

张:他贪污腐败,我和群众告他,所以就成仇家了。

杨:有什么具体的贪污的事吗?

张:那多了。比如说我们村有个窑厂和沙厂,十几年的承包款都进了村支书的个人腰包。还有路边的树都被他低价卖了再吃回扣。上级发下的退耕还林款也被他私吞不少。群众早就在告他,但他娘家有人在县政法委,所以告不赢。他跟我仇气大还因为我养猪。我们是邻居,他嫌猪粪臭就给我家的猪投毒,我告到公安局,他们只当邻里纠纷也不管。

杨:你既然都被拘留过了,为什么不怕他们整你,还要继续告呢?

张: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1993年我骑自行车被汽车撞了,十几天后才醒过来。当时都把我送到太平间了,医生也让我父母准备后事了。所以我后来就没什么怕的,专门告他,到市里、省里、北京一直告下去。

杨:你在看守所里有没有挨打?

张:打的还不轻。一进门牢头狱霸就欺负我,后来我我趁牢头吃饭的时候不注意猛的给他一拳就把他耳朵打穿孔了,他不再敢欺负我。后来给我调号,到新号还得打。关键是看守所和派出所都是连着的,狱警打我,也指示犯人打我,我被折磨的都快崩溃了。有一天病重,我被抬到号外的草丛里,刘法医对我说,这里死个犯人就像死个小鸡,打死烧了连尸首家属都见不到,最后给检察院报个正常死亡完事!我在看守所见过的折磨人的花样可多了,比如互相打,蒙头打,强迫手淫,牙刷捅肛门,还听说有警察强奸女囚的事。我受折磨的消息传出后,家属被迫签下屈辱的和解协议,写下“既往不究”。就这样,我被白白打残了,还得自己花钱治,因为上访又白白坐牢。家人还得请客送礼赔笑脸,哪有天理呢?我斗不过人家,所以还经常遭到村民嘲笑,这也是我非要上访的原因。

【上访】

杨:你谈谈上访维权的经历吧。

张:2004年8月我被释放没多久就进京上访了。当时我揣着46快钱,买张站台票就来了。我先后到过国务院、国家信访局、人大和两高的信访处、公安部、中纪委,甚至解放军的总后勤部都去过。河南省的公安厅、纪委和监察厅也找过。我还不断的写信、申诉、检举控告。我给国家主席胡锦涛、河南省委书记卢展工还有我们县委书记都写过信。我还给中央政府、县政府写过公开信。还向全国人大、中共中央政治局、公安部、中央政法委、最高检写了控告信。

杨:你到处上访,有没有什么结果呢?

张: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结果,那个村支书撤职了。但他们勾结打击报复我的事还是没解决。我后来再告状时,他们把我原来鉴定的轻伤改为轻微伤,这样就不容易追究凶手了。现在我已经不再直接告村支书了,而是告公安局行政不作为,检察院非法逮捕我。这就更难了,告了这么些年也没有结果。

杨:有人截访吗?

张:信访局总有人截访。2009年两会期间我又去了信访局,领表的时候发表的人把我的证件交给了一个男的,我当即又夺了回来。访民们都呵斥他,那个截访的恶狠狠的说,“看你出门不,出来整死你”。接待的那个女的态度还不错,我出来也没见到截访那人。但我经常见到被打的奄奄一息的访民。就那天来说,就见到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蜷缩一团的妇女,等着截访的车拉走。我在上访村当保安的时候就几乎天天看见被打的访民。

杨:别的访民总是被截访的人拉回去,甚至还出现过邯郸的上访老人被半路打死扔下,你在上访的时候为什么没被截走?

张:我第一次来北京上访没经验被南阳管截访的送回家了,因为我非要交上访材料,他们很生气,一回去就把我逮捕了。后来我常年生活在北京,还有工作,也有上访经验,所以没再被截走。

杨:许多访民都变成了维权者,你是不是也这样?

张:是啊。我跟许多访民很熟。访民的痛苦我很清楚,我给胡锦涛温家宝写信反映访民的痛苦。主要的还是要替老百姓说话。我控告我们村干部一个亲戚毒死他爸,给县委县政府写集体签名信救助贫困户老两口,向县长书记检举用人上腐败,举报邻村村支书贪污腐败。你看看我写的材料,里面有很多建议书,请愿书,检举信。虽然都没管用,但我也得写!网上搜搜你一搜“社旗县”“公安局检察院”就能找到我的控诉材料。我用的都是真名实姓,说的都是真事。我给县长、书记、政法委书记经常打电话,虽然他们嘴上同情我,但问题还是不给解决。

杨:你检举控告害你的人可以理解,怎么还写建议书呢?

张:现在访民无论多么冤,要么被踢皮球,要么被打击报复,这是体制问题。我家里穷,高中没上完,但我也看过不少书,有些想法。早在1999年,我第一次来北京,除了想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还想交一封建议信给政府。当时我来到中南海的北门,问值班武警能否把信交进去,可是我没认识的人,他就让我到永定门的两办,那是我第一次到国家信访局。后来我对贪污腐败了解的越来越多,就想写写建议信,建议政府采取措施治理腐败。你看看材料,有写给胡锦涛的,也有写给各级政府的。也有发在网上的。

杨:你写给政府的建议书和控告信里基本每篇都有“相信党相信政府”,可你的名片和揭发材料又痛斥体制黑暗,这是怎么回事呢?

张:给政府写材料,要是写上根本不相信它,它更不会理你。我一开始还希望我的事情官方能给解决,后来发现靠告状很难解决。他们说我总上访是一根筋,我就是一根筋,明知不行,我也要告下去。除了上访,我还希望能做些民主维权的事情。

【生活】

杨:你上访这么多年怎么生活呢?

张:我刚来北京摆过地摊,后来经人介绍就到北京南站的上访村公园当保安了。后来修建新的北京南站,公园被占用了,我就离开了。从那里出来后,主要还是还是做保安。先后在侨园饭店、教育部、交通银行、东城区政府还有一些企业干过。中间我还在于建嵘老师那里干过一段,帮他登记来访的人,给访民发过材料。还是于建嵘老师劝我不要总上访,要找个工作从长计议。但我每次都干不长。给企业干待遇低,活累。给政府干保安还舒服点。可一旦要办手续,他们发现我曾经是访民,就不让我干了。

杨:他们怎么知道你曾是访民呢?

张:只要你到北京上访,你的材料就被录进一个系统,而且都是联网的。只要你在黑名单里,他们一查,你的情况就都出来了。现在我要是住旅馆,只要一登记,人家就会知道你是访民。紧的时候旅馆都不让你住。或者警察很快赶来就把你抓走,送给当地政府截访的。

杨:你本身就是访民,怎么还到上访村当保安,那岂不要专门对付访民了?

张:我当时负责在上访村公园的治安。我自己就是访民,所以对那些露宿在公园里的访民都很同情。但上级非要清理他们,我也得劝他们走,我不会打他们。有些访民被遣送走不久又回来,时间长了跟我都认识了。又一次,一个河南妇女被一帮截访的打的很惨,然后推到一口井里,她撑在井口看见我大喊:“小张救我”。那帮人跑了之后,我打120,120一看是没钱的访民见死不救就走了。后来领导叫来999才送到医院。

杨:那你在上访村公园经常看见打人了?警察会管吗?

张:经常看见截访的打人,有时他们把人打死了往那一仍就跑了。有个重庆的老头被两辆车扔到了公园里,脖子上还有刀割的痕迹。我们负责的地面上出事了总得过问,我就常打110和120.警察来了通常就是把访民带走遣送回去就完事。被打的昏死过去的拉走之后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你看我写的《上访村见闻录》里这类事记录了好多。

杨:访民会集体反抗吗?

张:会呀。有一次在最高法接待处门口,一个河南上访人被打的头破血流,昏倒在地。访民们围住了截访的警车,给车放了气,并朝车仍石头、煤渣、剩饭。后来警察来了他们才走成。访民们也经常聚在一起,比如有人叫要去天安门,想去天安门的就跟他走了。所以经常出现一大批访民在某个地方请愿。人多的时候会同时好几拨访民到不同的地方,警察们就忙不过来了。上访村公园就是访民出发的源头,这也是要把公园清除的原因吧。

杨:你在政府部门当保安也要被迫对付访民?

张:机关部门跟访民打交道不那么多了,但我也尽量帮底层老百姓。我在东城区政府当保安的时候,还赶上传说中的茉莉花,被派到王府井附近执勤。当然除了保安还有无数警察便衣。上面要求一看见像访民的就要赶走,我就对我带队的那几个保安说,访民也不容易,只要不闹事,就别赶他们。在教育部的时候,有一帮争取高考公平的家长准备去抗议。政府知道了,连夜调来一大批警察武警,就等着他们来了抓人。我正好认识组织者,偷偷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别过来。

杨:你就这样一直当保安吗?有没有社保?将来有什么打算?

张:我当保安一个月往好里说能挣一千五。每干一阵,我就不干了,回家休养一段,然后再来北京继续找活干。回河南的时候我也没闲着,这次就准备找河南省委省政府。我干的都是临时工,哪里有什么社保?现在我也不再想干保安了,累人不说,没什么出息。要是你有门路,我跟你干维权好了,有口饭吃就行。

【附记】

张居正从自己的材料中复印出厚厚一叠,郑重交给我。里面有给各级政府部门的申诉状、控告书、检举信、请愿书、建议书,还有逮捕、释放、鉴定的通知书,以及所见所闻的访民情况。尤其是他的《上访村见闻录》可以说是一部访民受难史。张居正的经历见证了中国的受害者成长为维权者的道路。相对于杨佳,张居正还是理性的访民,他目前还是用纸而不是刀来反抗。但只要普遍的司法不公继续存在,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向体制的对立面。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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