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吗?可以进来吗?请行行好,外头风雪太​​大了。”

“请进。这里随时欢迎任何人来访。门只是虚掩着从不上锁。有心人一推就开。”

“的确。这木门看似厚重,要推开还真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可是,怎么只能推开如许些微。太窄了,我进不了。”

“再试试。有心人总是进得了窄门。”

“我在这山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雪掩大地,不见星辰,迷途的焦虑使我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一个能容纳我接受我的地方。”

“脱去贵重的大衣,你较容易达成目的。”

“脱去大衣我不免遭受苦寒,若是身外物不除又如何获取称心的暖意。该这么做?该那么做?也罢!这门虽窄,我仍要勉力… 勉力… 挤… 挤进去… 挤进去…”

“欢迎,欢迎,敝姓秦。欢迎加入我们的小阵营。”

“非常多谢。为了进窄门受了点擦伤仍是值得。这屋内和暖舒畅,唯一的一扇窗虽是紧闭,仍能感觉阵阵带有花香的微风。这是怎么回事? ”

“累了吧。看你风尘仆朴,定是涉水跋山了许多日子,快请坐。这位是先生,屋子的主人。”

“先生?贵姓?”

“噢,他就说他是先生,没有姓氏。你呢?”

“小姓汪,北部人。”

“汪先生饿了吧。桌上的这些请随意取用。先生备有许多,吃不完的。喝点酒吗?先暖暖身。”

“嗯,谢谢。天,这是什么酒!我自认尝尽天下美酒,却不曾喝过如此甘美纯净的琥珀液体。”

“是先生独门的琼浆,因与你的灵魂相契,所以与众不同。”

“与我的灵魂相契……你的意思是,琼浆的味道会因人而异,能完全配合饮者的人格性情。”

“正是。就连这些菜肴亦同。汪先生请慢用。”

“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住这里吗,秦先生?可是这屋子不大,四壁棕灰,除了木桌木椅连张床都没得见。你如何安顿自己?”

“其实我也是过客,只比你早到约一个时辰。这里的一切是属于先生的。”

“你也是在这山里迷了路,看到从屋里投射出的微弱光线才进来的吗,秦先生?”

“正好相反。我在这附近长大。这山我太熟了。熟悉到所有的日出日落花开花谢都令我感到极度乏味。时日久了造成我心理趋之不去的重负,害怕人生被单调淹没,恐惧心志被追逐掩埋,于是我开始寻找,寻找有趣又恒久的东西。直到今天我看到这黑暗里微渺的灯光,照理说,荒山野地不可能有人驻足停留,心想挑战来了,于是加紧脚步,愈靠近,愈感到这光对我的吸引力其大无比。”

“你也是下了极大决心,费了极大力气才进得来﹖”

“当然。为了靠近灯光就得进窄门。为了进窄门,不拼命别无他法。”

“噢,抱歉,请原谅我的不雅。这些东西太美味,不知不觉已全被我囫囵吞光。”

“不碍事。先生的东西,你要多少有多少,他是白白给的。”

“欸,是…… 是的…… 谢谢。对不起秦先生,请你靠近点说话,我怕被他听见了。这先生拿起空碗盘起身去隔壁房做什么﹖”

“拿更多的食物呀。”

“那不会是厨房吧。这小屋子空荡荡,看不出有任何设备。何况在这大山里,如何购买准备这些美味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材料的菜肴。还有,他为何不加入我们的谈话,只在一旁微笑静听。他到底是谁﹖”

“我也不清楚他是谁,汪先生。当我见到他时,便立即决定在这里住下。他以极神秘难测的力量安顿了我的身心,打消了我继续寻找的念头。”

“他回来了。碗盘上的佳肴都还冒着热气。”

“再喝一杯吧,汪先生。谈谈你为何独自在山里游走而迷失路途。”

“唉,这是段伤心往事。怪异,陶瓮里的酒似乎永远喝不完!我该从何说起?原本我拥有一家大公司,业务成长迅速,物质上早已能从心所欲,缺少孩子却是唯一遗憾。我和内人不间断地进圣堂祈祷,试尽所有科学与不科学的方法,好不容易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得到一个女儿。我们夫妇喜出望外,除了满心感激赞颂上主的赐予,更立誓要把女儿教导成有才有智的淑女。我们确信女儿的确来自天主,是明珠中的明珠。她有着天使般的容颜,婴儿般的肌肤,聪慧的大眼充载着好奇与诙谐。到了青春期便能令人一眼看出她未来成为杰出女性的征兆与可能。我们很以她为荣,一心系念,谈话内容无不围绕着令我们牵肠扯肺的女儿,她是我们全家的支柱与最美丽的希望。然而…… 然而…… 秦先生,这事让我太痛苦,我想醉倒,睡一觉一定让我好过些。可是这喝不完的酒为何令我愈喝愈清醒?”

“你请慢说。先生的琼浆是喝不醉也喝不尽的。”

“就在女儿过完十五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晚上,她在同学家研拟辩论稿迟归并坚持不让我开车去接。当时天雨,她形影单只途经河堤便碰上了那畜生。它以暴力将她拖入一间废弃的工寮。她惊呼大叫,却没人知晓。就连许诺与我们同在直到时间终结的那一位也缺席无言。那畜遭到女儿顽强抵抗竟掏出随身小刀,在巨雷闪电交织之下往她身上疯狂猛刺二十七刀。是我央求法医让我细数。一数一诅咒。二十七处伤口,绝不轻于千万公吨的痛,女儿如何承受!我以自己的眼目睹她的青春容颜被鲜血覆盖,那黄莺般的美妙歌喉断裂于深达五公分的横切,亮丽的肌肤布满鄙陋无耻的刀痕。那不如禽兽的生物在她全身抽慉断气之前,将它那肿涨污​​秽的性器鞘入我女儿圣殿般的躯体。我惊恐绝望地渴想知道,就在那一刻,就在那兽得逞的一刹,闪过女儿脑际的是成人世界的邪丑与充塞她胸膛将爆未爆的巨恨,还是她亲手种植在和风里摇曳清香阵阵的黄色玫瑰?”

“休息一下,汪先生,请冷静下来。我看到你眼底的泪,我与你同悲苦,更愿意详闻后续发展。再喝些,喘口气吧。”

“原来那生物是个有精神疾病的强奸惯犯,也因此有借口不必遭受与一般人同样的刑罚。就在它再度被释不久,我女儿便成了它的下一个牺牲品。内人在女儿葬礼一周后因无法抵挡内疚与不甘的啃噬而自尽。此后我无心公事,更无法继续在那满溢温馨家庭回忆的华美屋子里居住下去。我于是卖掉有形的一切开始晚年的流浪生涯。我苦苦思索,什么是天父的全能只是创生,不能摧毁与制死;只是爱的全能,不能仇恨与处罚?我没有多如繁星的疑问,有的只是这独一的,至今仍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我满意答覆的困惑。我耗尽心神始终不明白,为何祂赋予人类自主自由,赋予天地万物自动自发,因此祂不能干预;又为何祂对于自己生与爱的杰作喜悦,同时也由于自己的不能干预而承担所有的冲突与摧毁,甚至牺牲祂所爱的子民。我的女儿纯洁无暇无故被辱被杀,我如何能坚信天父的全能绝对超过祂的不能!秦先生,你可有答案?”

“抱歉。虽能感同身受你的愁苦,平凡如我,却无法提供解答。”

“……”

“……”

“等等。这酒…… 这只陶瓮最多只能装一公升液体,我们又吃又喝了好一段时间,为何琼浆仍源源不断?这中间,先生两次在极短时间内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源源不断的佳酿与美食…… 难道,难道先生是祂!难道先生你是无时无刻不与我们同在的祂!你说,先生,你是祂吗? 你说话,你说话!”

“汪先生,请冷静。你没看到先生已对你点头称是?”

“你是祂!你真是祂!你是在我女儿遇害时与她同在的祂!你是亲历邪恶默许不义的祂!你是听而罔闻我女儿凄厉呼号,睁着裸眼看着我女儿无辜的青春之躯被暴虐残害而不加以制止的祂!别告诉我你不能,你这伪善的共犯!我要为女儿复仇。停止你的微笑不语,还我女儿的命来。把我的家庭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汪先生,汪先生,不要掐他的脖子,会出事的。汪先生你冷静点,冷静点,你住手,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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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敏如——旅居瑞士的台湾女作家,独立中文笔会文学交流和翻译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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