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奥克兰也燠热难当,常常口渴若狂,从阳光强烈的户外进屋,先找解渴的饮料。但对我来说,最愿意喝凉茶,喝凉茶是我从小在山乡养成的习惯。虽然我后来长时间生活在杭州等具有饮茶文化传统的地区,但还是没有养成泡一杯热的浓茶,享受清闲的习惯。渴了,只喝凉的,在奥克兰就喝凉水。但最使我思念的仍是老家的凉茶!

老家的凉茶是以山泉水、粗茶叶,用灶膛里煨罐中的沸水冲泡的,倒在钵头里,供一日之需。虽然要用茶碗舀茶水,但是急了,就可端起茶钵,淋漓尽致地喝得满脸满腮满胸都是茶水,真正的“牛饮”一番,真是解渴!真是沁人心脾的老家茶水啊!

想起老家的茶,会想起老家宽大、简陋的厨房。厨房在正屋西边,前面是一个小庭院,后来我哥昌谷把它改为小花园,还搭了个能容两人的小茅屋。后门外有一棵大姐栽的垂柳。厨房靠南窗是一个大大的三眼柴灶,西北角还建有一个砖砌的炭火茶灶,没有大事,不动用它。厨房东北角有通道达正屋,是一条暗廊,我小时做梦,那个戴头巾的野人外婆就站在这个通道口。旁有一张专门放茶水的方桌,上面放有大瓦壶、茶钵头、茶碗等物。一年四季,茶水充沛,家中人口众多,从未缺乏。三伯父家离我家最近,他家的人也常到我家喝茶。一年四季喝的都是凉茶,冬天也不例外,却是从来不喝白开水的。

用的茶叶,是山家自制的粗茶,茶梗长长的,有时我母亲也亲到雁荡东石梁洞一带去摘些野茶。并没有特殊的保养茶叶方法,只是把茶叶放在铁罐里,长年置放在柴灶的“灶山”上。这是一道砖砌的隔离灶面和灶膛的墙,从第三锅眼到第一大锅眼一层比一层高,所以称灶山。最高处也是烟囱处,就是灶司菩萨的供龛,这位菩萨烟薰火燎的,只在古历十二月廿四日送他上天时用梨膏糖供他,为了粘他的嘴,免得他上天向玉皇乱奏。平日,我们把碗勺碰得很响时,母亲也告诫说,不要吵他,他会上天乱奏的。他是一位离人间最近,既善良又饶舌的菩萨。

烧茶用的水,要走出后园双扉木门,在苎麻园和方竹园中间一个老井中吊水。老井台用石块砌成,方方的,很宽大,井口有石头井圈,年头久远了,井圈上勒出许多绳痕。井台东南角的石块也塌陷了,边上长着一棵斜斜的老桑树,每年秋天我们都在此采桑葚吃,墨黑乌朵,很甜的。深秋,哥哥们用樊笼挂在桑枝上诱鸟,捕的是金丝鸟。前些年,我为我哥昌米的自画像题诗,其中有诗句:“少年趣事去如流,记否雁山张鸟秋?”说的就是童年在井台捕鸟的事。我家的古镇位于雁荡山东谷谢公岭脚(相传东晋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曾游览过此),我家井中的水应是雁山伏流而至的山泉,其清洌、纯净比之三大名泉也不逊色!

冲茶的热水是利用煮饭时柴灶的火力,在灶膛内用铁煨罐煨的水,既方便又省柴。煨罐以生铁铸成,大肚、敛口,有盖和空心把。一顿饭能煨三、四罐水。早饭时节,倒掉钵内、壶内的隔夜茶水(有时早晨我们也喝隔夜茶,大热天还喝隔夜馊茶,但从没因此闹过肚子),在灶山上抓两把茶叶,冲泡就算完事。中饭、晚饭时煨出的沸水只须络续倒入钵内,不再添茶叶了。煨罐在灶膛内煮水,不免在沸水中时时掉入些柴火的草木灰,所以这些凉茶的味道常常有亲切的烟火味。煨罐的水沸了,用火钳夹着空心把手,拖至灶膛口,夹去铁盖,再用厚厚的布包裹,俗称“煨罐包”的,包住把手,倒水入钵。山乡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热水瓶。家中若有病人、产妇,需要喝热水时,就把煨罐的热水仍旧煨在灶膛的余烬中保暖,若半夜里要喝热的,人们就用燃菜油的铜制的小灶具“五更鸡”以文火点在室内保温。

饮茶只是解渴,不是享受,真正的粗茶淡饭。但是我家中,却有一个非常讲究品茶的高人,他与我们的牛饮大异其趣,他是我的三伯父周光霁先生。我父亲兄弟四人,大伯父从政,参加辛亥革命,早在光复南京不久后去世。二伯父从商,开酱园店。我父亲由大伯父带领,从小读书,算是从文吧!只是三伯父,似乎什么也不从,他年轻时跟从大伯父到过广州,大伯父死后,他就没事做了,他中年丧妻,再未续弦。他的儿子、我的堂哥,即是祖父的长孙,从小备受疼爱,成年后,吸上鸦片,一事无成。三伯父大概是心情落寞吧,我少年时所见到的他,就是每日忙于煮茶、品茶,偶尔也种些花木,以兰花为主。他面目清瘦,终年穿中式便衣裤、布鞋,性格很不随和。他家的中厅也有前后厅,以花门隔开,平时通左右两边花门,若有大事或夏天酷热,则中间花门也要打开。清晨,三伯父把小泥炉搬到中厅阶沿边,生上炭火,用小型泥瓦壶炖水,用“扣碗”泡茶。“扣碗”比普通碗略高而敛口,有拱顶带钮圆盖,碗身遍绘八仙过海,竹林七贤,梅兰竹菊等精工瓷绘。用“扣碗”喝茶是身份的显示。常常有茶友来访问他。有茶农送雨前、明前茶上门兜货,他只要一看茶色,闭目微品一小口,即能说出茶叶出处,是明前或是雨前,骗不了他。五十年代前后,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三伯父的二女婿,追随蒋公去了台湾,把我的堂姐和二个外甥留给了三伯父,受尽艰难困苦。我的堂哥因莫须有的“通匪”之罪遭到镇压。一夜之间夺去了三伯父的命。明前茶、雨前茶、小泥炉、扣碗都成了非常遥远的记忆。

四十年代末,我在家乡的古镇小学毕业后,先是到昌谷哥哥求学的乐清县城读书,县城离家九十华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步行要翻越三座大岭。平时住校,学期末才能回家度假。后来又跟从昌米哥哥到邻县温岭求学,相隔六十华里,也要翻越三座大岭。这些山路之间,当年有我们兄妹的足迹。小小年纪,要化整天的时间,踽踽而行,这些山路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避风雨的小亭子,俗呼“路廊”,它确实像个走廊,小路从中间穿过,屋柱之间嵌有木条凳,年代久远已被行人坐磨得油光锃亮,廊柱上常常挂有草鞋,是舍施给行人的。还有茶水,盛在木桶里,泡有粗茶叶,廊柱上挂有长柄的竹勺供人使用。这一路上,我们兄妹不知喝了多多少少乡亲的茶水啊!茶水的清凉甜蜜,至今仍然滋润着游子的心怀!

《素子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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