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少数派报告

菲利普·迪克(1928—1982)被誉为第一批使科幻小说变得严肃起来的作家。但所谓“第一”,常常浸透着先行者创业的艰辛与苦涩,迪克生前就没有看到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引起的巨大反响。2005年,美国《时代》周刊评选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他的《尤比克》赫然在列,而当年名声远在他之上的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等人则未能入选。迪克作品的后续影响力在于其从不为科幻而科幻,而是借科幻的外壳探讨了一些关乎人类生存核心价值的问题,正是这些探索,使他的作品独具一种敏锐的前瞻性和普世性。

平心而论,迪克不是一个严谨的科幻作家,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在技术层面上很是站不住脚。无论是因改编成电影《银翼杀手》而蜚声国际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抑或因描写“虚拟历史”而获得1963年雨果奖的《高城堡里的人》,其“世界观”的设定都难称完美。他笔下的各种高科技新发明,或者人类社会组织,看起来都相当笨拙粗糙,你都很难想象人类已经能够殖民火星但地球上的电视机尚未普及,星际间的远航根本不在话下,但打个电话仍需接线员上下其手……说穿了,迪克只是拿科幻搭个舞台,舞台上则演绎他所感兴趣的人与事,我们在为其精彩击节称好之余,难免为这舞台东掉一块板砖西落一点墙皮的松垮劲捏一把汗。

不过,相对于长篇,迪克的短篇则要结实得多,有限的篇幅终于无需他再为技术上的设定煞费苦心,而尽情铺展他的才华了。《少数派报告》所收九篇小说(其中大半被改编成电影),篇篇精到紧凑,结构完美,戏剧性强烈,而情绪则处理得稳重内敛。简洁冷峻的笔法使其中如《第二代》这样充斥杀戮与暴力的作品洋溢着一种洗练诗意的美,卡夫卡式荒谬绝伦的梦魇氛围又为集子中的大部分小说笼上一层神秘恐怖的味道,而少数如《冒名顶替》、《规划小组》这种骨子里透出黑色幽默的小说,读之则仿佛是从深渊中传来的玩世不恭的笑。

很多人将迪克奉为“阴谋论”的开创性作家,因为他的小说经常探讨世界的真相(谎言)及其本质(幻象)。但与科幻的外壳一样,我们说迪克是“阴谋论”者同样只能论及迪克小说的皮肉而非骨髓。迪克的小说是探讨了权力、人权、反战、环保、核危机等主题,你也尽可将迪克等同于奥威尔,说“世界上多一个人阅读迪克就多一份自由的保障”。但相较政治,迪克更感兴趣的是人的生存困境,就此而言,说迪克是一个镌刻着辩证法烙印的存在主义者要比说他是一个“阴谋论”者更接近他和他的创作。

如《冒名顶替》一篇。主人公一早醒来,突然被告知他并非真实的人类而是仿生人,通过杀掉人类获得与之同样的身份、记忆、信仰和工作。迪克并不多费笔墨向读者交代人工移植记忆背后的“阴谋”,而是把主人公直接推到了一种悖谬的处境:作为仿生人,他必须死(承担起杀人的罪责);作为真实的人类,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仿生人,而唯一的证明办法仍是死亡(既然其身份和记忆与真人无异)。这样的推论必然使真假问题成为无关宏旨的伪命题,而鲜活的生命就此被糟蹋了。迪克的这篇小说看似荒诞却精准地戳中了人类文明的软肋:当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惧中时,大家都愿意为了集体而牺牲个人,“一旦哪个人身上出现了一块可疑的斑痕,人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当场将之处死。”这类打着人类福祉旗号而行迫害之实的勾当,经由迪克的科幻处理,足可在我们心中勾勒出其在历史和现实中变着花样的种种翻版。

而在《第二代》中,迪克揭示了当“为了集体而牺牲个人”所累积的“个人”达到一定量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美苏争霸中美国发明的超级杀人机器终结了战争,握手言和的三个苏联人和一个美国人到处搜寻幸存者,并且时刻提防这种无分敌我的杀戮机器。行军途中四个人发现这种机器已经智能到模仿人类的地步,利用人类的同情心把自己乔扮成第一代“伤兵”、第三代“孤儿”。现在的问题是,一直没有曝光的第二代将以何种面貌出现?是否就存在于幸存者、或仅仅这四个人之中?我们可以想见,当并肩作战的战友转眼放冷枪说你是第二代,或者他帮你包扎伤口而你觉得他别有用心,人类之间最基本的善意、友爱、互助和信任,便随之崩溃了。人人都觉得危机四伏,却不知危机来自哪儿;自我保存的本能要求牺牲他人,而牺牲他人的后果便是群体的湮灭。迪克的拷问近乎振聋发聩:当世界破碎成一座座浮游的孤岛,人类该何去何从?

迪克的小说,有太多黑暗的东西,它们看似出自失控的科幻元素,实则来自更为幽深的现实和人心。他通过科幻的方式使之虚拟化、夸张化,用以观察和探索我们在这种极端语境中人之为人的标杆和尺度,而最终,他揭示了人性的逻辑比之科幻的逻辑,更有效地作用于这种标杆和尺度——而这,正是他区别于一般科幻作家的关键所在。他为人类配备了一面镜子,让我们照见自己面对荒谬处境时的反应,并不比《规划小组》中为“一切都在那儿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为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惊惧不已的主人公,高明到哪里去;他让我们认识到,人不仅容易被导向遗忘,更是一种主动趋向遗忘的物种,我们个个都会像《全面回忆》中的主人公那样乞灵于精神失常或者删除记忆,就因为我们的愚昧、怠惰、懦弱,和对所谓幸福生活的追求,而甘愿把自己如鸵鸟一般埋首于虚拟的幻境之中。

迪克不是一个很“美国”的作家,他笔下的美国要么被日本和德国统治,要么被自己发明的超级武器毁灭,他谈《易经》、谈阴阳、谈“禅”与“道”,他的科幻小说因之更像是一组内蕴复杂而肌理明晰的寓言,让我们不得不沉思自身所处的当下——关于人性,关于生活,关于世界的真相及其本质。不错,迪克小说的技术设定是很滞后,但它们恰恰是面向未来的。

来源:豆瓣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