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以来,关于莫言将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猜测充斥街头巷尾,为了将来能以“料事如神”而洋洋自矜,我于10月8号写了一篇文章,发给我的朋友们,如下。

莫言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

近日来,网上关于中国作家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争论不少,事情的来源是一家博彩公司为莫言和村上春树开出的赔率较低。

首先,博彩公司在文学方面未必有多专长。不妨看看这家名为Ladbrokes公司近五年的预测成绩:

2007年,赔率榜前三位作家为Claudio Magris, Les Murray和Phillip Roth,最终得奖的是英国女作家莱辛;

2008年,赔率榜前三位是Claudio Magris, Adonis和 Amos Oz,最终得奖的是法国作家勒卡雷奇奥;

2009年,前三位是Amos Oz, Assia Djebar和Luis Goytisola,最终得奖者是赫塔·穆勒;

2010年,前三位是Tomas Transtromer,  Adam Zagajewski和Ko Un,最终得奖者是略萨;

2011年,赔率最低的前三位是Adonis, Tomas Transtromer和Thomas Pynchon,这回博彩公司算是发挥了作用,位列榜单第二位的Tomas Transtromer拿了奖。

 

可见,通过Ladbrokes公司的榜单来预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未必比瞎猜来得准,毕竟一只停了的表一天都有两次“走”准的机会。今年莫言被该公司列在榜单第二位,很可能是博彩公司看中国“人傻钱多”所做的吸金之举。

其次,许多人认为莫言是中国最好的作家,具备得奖的条件。这点是“大国癔症”的典型症状,许多中国人心中的“天朝中心论”至今挥之不去,以为中国是天下的中心,全世界都有义务了解中国。上面列出的那么多作家,中国人对他们有了解多少?当今的印度肯定有文学地位类似于莫言的作家,但是谁能说出这样的印度作家的名字?

今天一个朋友转给我一篇《纽约时报》的讣告,有关越南诗人阮志善的去世。也有人认为阮志善应该得诺贝尔奖,阮志善诗歌的译者说,阮700首诗中的70-100首属于“惊世之作”。我在谷歌搜索诗人的名字,只能找到两条中文消息。我们不知道阮志善,如同中国以外的人们不知道莫言。

最后,综合考虑这么多年下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即使得奖者不是如赫塔·穆勒般在极权政治下具备异议精神,也至少要像Tomas Transtromer这样在民主体制下保持独立。而莫言这两样里一样都不沾,也许有人会鸣不平,只要在审美上符合要求,不就足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可是,一个作家是否具有独立精神,本身就是最关键的审美评判标准。

从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来看,它具备着文学之外的人道主义精神,从这个角度来看,除非莫言有一天突然具备了独立意识,否则他永远不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谁知三天以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公布,果然是莫言。这使我大失所望,此前我所用的语气是那么肯定,此刻顿感颜面尽失。其实,在前一天晚上我听说央视提醒中国观众关注诺贝尔文学奖,已隐约感到不妙。作为宣传机器,央视向来无兴趣普及文学知识,如果获奖者并非中国人,央视之举难免显得自作多情,甚至让人感到不知所云。回想两年前,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前外界亦有风声,历史总是相似。

我随即写了下面这封信:

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首先我要就我关于莫言得不了文学奖的预测道歉,我把自己的判断当成结论,是一种自大的表现。如果我能像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字那样——莫言,或许还能为自己保存些面子。

在此之前,我坚信莫言无法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作为一个写作者,莫言对于审查的态度十分暧昧。几个月前,在接受英国老牌文学杂志Granta的采访时,该杂志编辑曾问到莫言,中国的审查制度对于文学创作有什么影响,莫言回答说,因为审查制度的存在,写作者不得不躲避现实,采取别的艺术手段进行创作,因而他认为审查对于文学创作是有帮助的。(http://www.granta.com/New-Writing/Granta-Audio-Mo-Yan)

我很难同意这样的看法,或许审查确实有助于作者创新表达方式,但是谁能说,用现实的手法就一定写不出好作品?仅仅从概率的角度,如果任何写作者都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进行写作,我相信创作出好作品的可能性更大。而在一个有悠久文字狱历史的国家里,许多人只是因为写作触及了现实,反而要承担很大风险。

我也相信,如果能够如实地记录当今中国社会,比任何花哨的文学手段都有力量。我常常举的例子是,美国有部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叫《幸福终点站》,片中主人公因为国家被灭了而不得不一直待在美国机场。许多年后,一个中国人冯正虎,却在国家崛起之时,回国受到阻挠,不得不待在日本机场。美国编剧的想象力可谓瑰丽,尚且不得不灭亡一个虚拟的国家而使这样的事情看上去合理。但在中国,好莱坞的剧情每天发生得如此自然。

恰恰是莫言这样逃避现实的作家太多,使得我们对这个国家发生的种种奇闻不闻不问,从个人情感来说,我希望能有更多诚实的汉语作家出现,而不是一直用所谓“魔幻”的手段逃避现实。

关于写作,雷蒙德·卡佛曾这么说:

我曾无意听到作家沃尔夫(Geoffrey Wolff)对他的学生说:“别耍廉价的花招”。这句话也该写在一张卡片上。我还要更进一步:“别耍花招”。我痛恨花招,在小说中,我一看见小花招或伎俩,不管是廉价的还是精心制作的,我都不想再往下看。小伎俩使人厌烦,而我又特别容易感到厌烦,这大概和我注意力不能长时间集中有关。

我同意卡佛的看法,现在的中国,恰恰耍各种各样花招的作家太多。我对于莫言的不接受来自于审美层面,错误地以为诺贝尔学奖评委也会抱有同样的审美观点。因而满怀自信地宣称“莫言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错了,再次道歉。

这封信写完,总算松了口气。众多的中文写作者,能够争取的奖项实在不多。中国大陆的诸多奖项全部被官方控制,一个直言不讳的写作者(如果不像莫言那样为避开审查而进行“创作”的话),不仅得不到这些奖项,恐怕作品出版都成问题。而台湾香港的中文文学奖又基本上不成气候。世界上别的文学奖项,大多又对创作语言有要求。只有诺贝尔奖,不限制获奖者的国籍与语言,且能带来声誉与利益的巨大收获,国人如此在意它,不足为奇。

莫言获奖后,美国作家约瑟夫·爱泼斯坦在《华尔街日报》上写道:“或许你还不知道,你我都属于同一俱乐部,俱乐部成员还有托尔斯泰、亨利·詹姆斯、契诃夫、马克·吐温、易卜生、普鲁斯特、康拉德、乔伊斯、哈代、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这是‘诺贝尔文学奖未获奖者’俱乐部。我们这个小小俱乐部比另一个要强,那个俱乐部的成员包括普吕多姆、米斯特拉尔、卡尔杜齐、海泽、斯皮特勒、黛莱达、赫塔·穆勒和特朗斯特罗姆。”

爱泼斯坦先生还说,尽管诺贝尔文学奖只颁发给活人,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异于写作生涯被执行死刑,得过奖的作家大多再写不出好作品。我跟一个德国人聊起我对诺委会颁奖给莫言的种种不解,对方说,也许是诺委会想给莫言一个机会,让他有条件更自由地写作,起码,他不必担心养老问题了。

如果这个奖项能让名为“莫言”的作家开口说真话,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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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淼——上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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