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7

我在推特上发了这么一段话:“不冒犯别人的信仰,说起来容易,问题是按照王怡长老的说法,基督教是一种整全性的世界观,也就是说它对一切问题都用自己的一整套意识形态来解决。不仅你说它的神不好是冒犯他们的信仰,你说别的神好也是冒犯他们的信仰,甚至你在哲学、科学、伦理、生活等问题上跟它看法不一样也是冒犯他们的信仰。”

“整全性的世界观”这个提法来自王怡的一篇文章《人类史上只有两种整全的世界观》,文中所说的这两种整全的世界观,就是基督教和共产主义。这个标题制造了一个虚假二分法,让人误以为如果你不相信共产主义,就只能相信基督教(为什么说这是虚假二分法?因为你还可以选择“不整全”的世界观呀)。在我看来,这种论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基督教和共产主义其实是一丘之貉。王怡的文章说,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抄袭了基督教的世界观,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共产主义从教义到组织方式,都和基督教如出一辙。如果说只有这两个体系才具有“整全的世界观”,那我认为这个所谓的“整全的世界观”未必是什么值得追求的东西。

王怡说:“你对一切事物的理解,不是火花似的,也不是集锦似的,一定是整全性的。只有整全性,才能安慰人,才可能与终极的意义相关。”“你的世界观如果是残缺的,矛盾的,不能自洽的,就意味着你的世界在本质上是虚无的,你的人生也是虚无的。你就落在深渊当中。正在落的时候,你说自己是存在主义者,落上几分钟,你就连存在主义者都不是了。”“我所说的整全性的世界观,就是一元论的世界观。而古希腊的哲学,以及中国古代的哲学,都是二元论的。二元论的世界观下,不可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图景。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一切事物的‘各从其类’。你找不到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测不准’的。”

我觉得,什么能够安慰人,其实是见仁见智的事。有人觉得你要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中有个位置,结婚生子,才能有安全感,可我觉得漂在“六亲不认”的大城市中活得更自在。有人觉得你要在“体制”中有个位置,考个公务员,才能有安全感,可我觉得在市场中挣钱更自在。所以,也许你觉得“找到位置”能够获得安慰,可是我觉得:这个位置不是我自由选择的,我不喜欢怎么办?一个我不喜欢的位置,就是对我的束缚。没有位置才能获得自由。分裂和矛盾的世界图景,才能给我们提供自由选择的可能。这就像本能和传统与人的自由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之所以能够自由选择,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本能,也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传统,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如此之多而且不乏矛盾的本能和传统。拿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其中既有“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此在遇到问题的时候,你就可以在其中自由选择。至于“落在深渊中”,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深渊中下落的感觉和漂浮在太空中的失重感觉是一样的,有些人可能不喜欢,但是也有些人能适应得不错。王怡不喜欢后现代式的拼贴,可是有些研究现代性的学者,把现代性与人为秩序和宏大的社会设计联系在一起,把后现代性与自由市场联系在一起。“去中心”的拼贴与没有中央控制的市场和社会形成了同构关系。在中世纪的欧洲,如果天主教会一统天下,那么自由和宪政恐怕都不会出现。正是教权和王权之间的斗争,使得几股本来都无意争取自由的力量给人们带来了自由。

科学需不需要“整全的世界观”?现代科学追求的不是“本质”、“终极真理”,而是管用的模型。当前物理学的“标准模型”就具有很多“拼贴”的特征。有些科学家认为它不美,希望找到一种更加简洁和对称的理论。但是也有人认为,“拼贴”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说,既然社会科学可以还原成心理学,心理学可以还原成生物学,生物学可以还原成化学,化学可以还原成物理学,凝聚态物理学可以还原成粒子物理学……那么是不是只要我们把粒子物理学搞清楚,有关生命、宇宙和万事万物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呢?恐怕不可能,因为每个层次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涌现特征”,不能完全用低层次来解释。搞清楚粒子物理,对于我们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恐怕一点帮助也没有。激进的还原论、一元论、机械唯物主义,哪怕在科学上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么辩证唯物主义呢?等下我会说到。

王怡所说的“整全的世界观”存在哪些问题呢?第一,“整全的世界观”有可能是套套逻辑,自说自话,无法经受现实的检验。就像创造论生物学,除了反对进化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既不能用来治病,也不能用来研究药物。陷入这种“整全的世界观”,只会让人变成远离现实的偏执狂。极权国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狂热的意识形态会导致大量人口被饿死。同时因为它是整全性的,反对它的任何一点就是反对它的整体,所以它无法接受保守主义者所提倡的零敲碎打式的小修小补,只能“全或无”,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彻底抛弃。“整全的世界观”是极权主义的基础。

第二,“整全的世界观”未必真的那么整全,其中难免存在矛盾。前面说到,机械唯物主义不能解决很多问题,马克思主义其实是“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高层次对低层次的反馈。比如说,人的生理状态会影响人的心理状态,人的心理状态也会影响人的生理状态(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有反作用)。这看上去挺科学的。可是在历史唯物主义之中,“辩证”的意思却变成了黑格尔式的“正题-反题-合题”(奴隶与奴隶主、地主与农奴、工人与资本家的阶级斗争)。这两种“辩证”其实不是一个意思。

再说基督教,王怡说,基督教尊重时间和历史,没有这一点,人就无法理解“谁主张谁举证”的普通法原则,无法理解“两种权利相遇时,较古老者获胜”,无法理解法律的保守主义品质。但是同一个基督教,却反对进化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矛盾。

在我看来,一种宗教当中存在矛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因为宗教也是与人类的历史和文明一起演化出来的。历史就是泥沙俱下,各种互相矛盾的因素共存,不具有“整全性”。对于历史的整全性解释,往往是值得怀疑的。基督教之所以没有和现实失去联系,之所以能够改革,能够现代化,正是因为它其实没有那么整全。与清教相比,天主教中有着更多的矛盾之处,正是它的优势所在。

最后,肯定有人会问,既然不存在终极意义,那人为什么活着呢?因为死也没有意义呀。没有了终极意义,人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意义了。存在主义哲学可能认为这是一种自欺,不过我认为,既然人生不存在终极意义,那么自欺不自欺都没有意义,不自欺也并不比自欺更有意义。因此,人还是可以直面无意义的同时选择自己的意义。

RFA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