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之后,作家方方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软埋》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讲述了被“土改”彻底改变命运的女人丁子桃,深陷记忆的漩涡中,丈夫吴医生告诉她:“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对于历史造成的伤痛,方方认为,普通人是可以选择忘记的,只有忘记了才能好好生活;但历史学家、作家应当承担起记忆的责任,为来者讲述曾经发生的事,“忘却过去,忘却自己,也是软埋”。

新作探寻历史,打捞记忆

四川方言里,死后不入棺椁而直接被泥土埋葬,被称为“软埋”。按照民间的说法,软埋之后是不能转世的。方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朋友向她谈到自己的母亲——一位皮肤白皙的老太太,当年只身从四川逃出,出逃途中孩子死在自己身边,后来给人做保姆而得以风平浪静地生活。朋友经常听到母亲在半夜里喊疼呀疼,疼的地方在背部,是当年被枪托打的。两年前,朋友的母亲去世。火葬时,她为母亲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觉得她这样做毫无意义。朋友却说一定要满足母亲的愿望,因为即使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母亲仍然多次清晰地表达说:我不要软埋!

“突然就被‘软埋’这两个字击中了,心里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两个字。我仿佛看到一个黑洞,深不透底。永远有人想要探究,却也永远无法探究清楚。”方方在后记中写下当时的感觉。

如今,方方不仅把“软埋”作为书名,也把朋友母亲的某些生活背景变成了小说中的背景。故事循着一横一纵两条线索展开:深陷记忆的漩涡中,女主人公丁子桃在一层又一层地狱之间痛苦挣扎,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当年两个川东地主家族覆灭的故事;而在与记忆平行的现实世界里,丁子桃和吴医生的儿子吴青林则因好奇的鼓动,试图去了解父母当年的情形,而渐渐回到历史现场。

通过人物来呈现历史的复杂性

小说写到的“土改”部分,是女主人公丁子桃经历过的一段历史。方方坦陈自己“从来没打算写一个只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去控诉的小说”,她认为作为作家,不可能简单地理解这样一场运动,也不可以简单地理解当事人遭受了什么,只能把自己定位在记录者的角度记录下这段历史,尽量还原当时的时代背景与状况——革命者是怎样的,农民是怎样的,地主又是怎样的,将思考人性、判断善恶的权力交给读者。

在有些作家回忆过去、追溯过往的作品中,常会抱着“揪着历史算账”的态度,结果可能会使一部小说变成社会历史认知的资料,而不是文学作品。《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是《软埋》最早的读者,在他看来,“《软埋》并不是要去清算历史,而是对活着的人的巨大的爱意。它透光、透气,给人以某种希望”。小说的抒情是隐藏的,它有“一股地火般的‘内热’,但作者并没有让它冲出地表来灼伤读者,而是把它压住了,使它成为一部艺术品”。

《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刘汀也指出,这部小说的最大价值并非是写了作家较少涉及的题材,而是通过这样一个故事,展示了不同代际的人面对历史的不同立场和态度。比如,以丁子桃为代表的曾经的地主阶级、以刘晋源为代表的革命者和政府工作者、以吴青林为代表的后来人和以龙忠勇为代表的人文学者,甚至还有以刘晋源的孙子为代表的90后,面对过去,他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看待、进入和叙述的方式。“这部小说并非要表现一种历史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而是要通过这些人物来呈现历史的复杂性,或者说,是把历史事件放在‘历史的语境’与‘历史的动态’中来考察。”

不能让所有的一切被时间“软埋”

在小说中,方方阐释了“软埋”的两层含义:人死之后没有棺材护身,肉体直接葬于泥土,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被时间在软埋。尽管方方并没有刻意讲述遗忘和记忆,但不少读者读完后仍会将此作为小说的主题。

女主人公丁子桃只身逃离家乡后险些丧命,被吴医生救起后便失忆了。吴医生告诉她:“有些事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吴医生也有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他每天记日记,在开始新生活之后他写道:“忘记过去是人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而他们的儿子吴青林在母亲得病后企图通过父亲的日记和母亲的只言片语探寻当年的究竟,最终还是止步了。“因为有遗忘,我和你母亲才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父亲在日记里这样写给青林。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主人公们都选择了遗忘。

方方说,喜欢向后人讲述的几乎都是自己的光荣历史,而自己的伤痛,则都想急速翻过去,永不被人提及。当然,努力让自己忘记,拒绝回想,以及保持缄默,都是经历者的共同特征,达成这样的共识,也与当今的社会生活相关。因为特殊的社会背景,而导致有类似经历的人根本不想让这些历史包袱留给后代继续背负,所以他们通常选择不让后人知道。

“对年轻人来说,他们没有我们这样的经历,过去的时代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他选择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真的是他们个人的选择。”方方认为,她并不强迫年轻人必须记住历史,年轻人的生活时代不同了,他们觉得很自在、很舒服,他们不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也要尊重他们的选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另有一些人,比如小说中的龙忠勇,又比如我们社会中的人文精英,他们应该记下来。记录下来,无非是向后人有个交待,我们曾经如此这般。历史必须有人去记录下这一切,不能让所有的一切被时间软埋。”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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