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是个诗歌的国度,但在国家经历了痛苦的巨变之后,诗人的命运也在改变。丽玛·卡扎科娃从小伴随着诗歌长大,并因此赢得了荣誉和尊敬。然而现在,一直生活在诗歌中的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用女人的目光看世界,用历史的闪回看未来,用哲学的理念看人生,是俄罗斯读书界对女诗人、莫斯科作家协会主席丽玛·卡扎科娃的评价。

10月上旬的莫斯科,气候突然变脸,雨雪交加,冷风搜林,刹那之间已经是枝桠凋零,黄叶铺地了。我完全没有准备——过冬的衣服带少了。莫斯科的深秋和它残酷的冬天简直就是密不可分的。尽管如此,我和莫斯科著名女诗人卡扎科娃的约会并没有改变,我仍旧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如约到她家中拜访。顺便说一句,原苏联作家协会顾问卡林娜·索莫洛娃是我在莫斯科的文学导游,我经常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将我在国内读过或者翻译过的苏联和俄罗斯作家如数家珍一般和她一遍遍地细数,卡林娜立即拿出她的作家联络图认真核对,最可贵的是,卡林娜会迅速告诉我每一位作家的近况和俄罗斯媒体对作家的评价。然后我们就付诸行动——开始我们的文学之旅,拜访我们喜欢的莫斯科作家。

在乘坐地铁前往卡扎科娃家的路上,我回忆起了我们曾经拜访过的作家们,就像梦幻中的特列季亚科夫斯基画廊,斑斓的色彩和富于创意的构图编织着永恒的美丽世界:莫斯科别列捷尔金诺作家村拜访剧作家罗辛;风雪之夜和俄罗斯《儿童文学》主编、儿童文学作家那卡耶夫把酒高歌;和俄罗斯笔会中心主任,诗人特卡钦科相约在闹市中的小阁楼;探访阳光灼人的大街上侦探小说家玛丽尼娜那间幽暗的创作室;意外邂逅喜欢中国方便面的莫斯科女文学评论家罗拉等等。而今天,我们要拜访的是大名鼎鼎的卡扎科娃——莫斯科作家协会主席和莫斯科文学基金会主席,这样的见面比起我们以前的约会,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我们乘坐地铁来到她家所在的那个地铁站——诺沃斯拉波斯卡亚,在中国友谊商城附近的一个小花店,我们选了几朵玫瑰花的上品,卡林娜说,是荷兰进口的,很长很坚硬的茎杆,很厚的花瓣和叶子,感觉上是有很丰沛的生命力的那种植物,也许只有这种的玫瑰才可以抵御莫斯科的即将到来的寒冬而又不失自己浪漫和高雅的品格和风度?我觉得,这束花献给我喜爱的诗人真是般配!

“她的儿子在吸毒”

我是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结识卡扎科娃的。

1987年前后,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办的《诗歌报》决定发表一期苏联诗人作品专版,当时的主编,中国著名诗人严阵先生委托我来担任苏联诗人作品的筛选和翻译工作,记得当时我首先选译的就是莫斯科最有代表性的女诗人之一卡扎科娃的几首新作(连同其他数十位诗人的作品一同刊载)。她曾于1976-1981年担任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书记的职务,也是苏联作家协会历史上唯一的女书记,非常引人注目。后来见到她的时候,我还问起这件事,她回忆说:“当时中央说,应该有妇女担任这个职务,于是选来选去就选到我的头上来了。也许,对我来说,这是个错误,因为我只干了一个任期,他们就让我走人了!”她还是俄罗斯世界保护协会的成员。

卡扎科娃1932年1月27日出生在黑海边上美丽的港口城市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军人家庭。她在列宁格勒长大,毕业于苏联国立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她离开列宁格勒,去了遥远的哈巴罗夫斯克,她在远东一共生活了7年。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她的一句话:“当时我就像个小傻瓜一样,什么都不懂!那时我还是个共青团员呢!”在远东的日日夜夜,她做过很多工作,比如说在军官俱乐部做顾问经理,后来又在《赤塔之星》报社做编辑,之后又在一家电影资料馆当编辑和制片公司的导演助理,她还独自执导了一部有关“军官岛”的影片。1958年,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我们将在东方相遇》。1959年加入了苏联作家协会。1961年,她终于离开了远东,来到莫斯科,1964年她毕业于莫斯科高级文学讲习班。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卡扎科娃成了苏联和俄罗斯一位从不停止创作的诗人,创作闲暇,她也尝试文学翻译工作,她的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都很好。1990年开始,她担任莫斯科作家协会第一书记的职务。1993年,她被选为俄罗斯国家杜马“俄罗斯妇女联合会”成员。1995年秋天,她又被选为全俄“联邦民主运动”的三号人物!她还是俄罗斯很多脍炙人口的流行抒情歌曲的作者,像《亲爱的》、《马当娜》、《你爱着我》等。

我们从花店出来,走过周末莫斯科静悄悄的街道的时候,卡林娜突然对我说:“昨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哭了。”我有些惊讶,为什么?卡林娜说,她的儿子在吸毒,你想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回到北京以后,俄罗斯诗歌翻译家高莽先生告诉忘我说,她的儿子是俄罗斯一个有名的色情小说作家。我们继续沉默地走路,我想起了我曾经翻译过的卡扎科娃的《小儿子》一诗,也许,他们母子的深厚情感和复杂心态,都交织和纠葛在一起寄寓在这首诗中了:

  我又成了我房子的房主
  我的儿子曾来和我小住。
  他远不是那样一个好人,
  但所有的空间却都被他占住
  ……
  我想,我获得了彻底的快乐,
  终于将忙碌解脱,
  繁忙的蜜蜂挤满了蜂巢,
  只留下一只在孤独的王国。
  他就这样走了,我不再被需要,
  应该高兴;一切井井有条,
  一切都好!我们两人不在一个屋顶下,
  寂静代替了争吵……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不好。

“高莽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就像我去很多俄罗斯人家里去作客一样,主人总是喜欢将我们让进他的厨房,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规矩,或者说是传统,大概就因为这点,俄罗斯人家厨房的装修就特别有代表性——标志着这家人的富裕程度和审美观念。卡扎科娃家的厨房是我在莫斯科见过的比较像样的那种,现代的西方进口的四季飘窗,淡淡的酱红色的带有细碎小花的窗帘,洁白而高大的冰箱和灶具都很高档。我送的红玫瑰和另外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并排放置在窗前,而此刻的窗外就是莫斯科黄叶飘零的晚秋,天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映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我们都要了绿茶,惟独她自己要喝咖啡,于是在给我们沏完茶水之后,她又拿出从国外买来的上好的咖啡豆在研磨机里耐心地磨碎,煮沸,很快我们就被浓郁的咖啡香味给包围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是咖啡占了茶的上风。卡扎科娃讲话的时候,有些口齿不清,好在前一天我的朋友卡林娜已经预先提醒了我。我觉得她讲话的时候不仅有些口齿不清,还有一点南方的口音,并且讲得很快,就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听她讲话的时候也要专心才行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卡扎科娃热爱诗歌和中国,我听了以后觉得感动。特别是她讲起中国的俄罗斯文学作家和翻译家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和激动是不加掩饰的,她好几次都提到原《世界文学》主编、翻译家高莽先生,她询问的态度几乎就是急切和直率的:“高莽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有一年冬天,大约是春节前后,卡扎科娃突然出现在高莽家的门前,把我们的翻译家吓了一大跳!原来,卡扎科娃凭借着俄罗斯航空公司熟人的关系,搞到了免费的机票,就直接从莫斯科飞到北京来会自己的中国文学挚友了!这样的故事听来真的令人感动,这样浪漫的事情,难道不是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付诸行动?我在莫斯科采访卡扎科娃和在北京采访高莽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同时提到10年前的这段往事,话里话外,情意深长,在两个诗歌大国同样遭遇漠视诗歌的大背景下,这样故事也就更加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味。

“歌词现在是我的生意”

记者:您创作诗歌的场合有自己的界定吗?比如说一定要在家中或者在哪里?

卡扎科娃:你看我有一个小本子,就是说我走到那里就写到哪里,我的思绪是随时的,创作也是随时随地的,有的时候,我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写。

记者:我知道,后来,就是在90年代以后,您的作品不少都谱成曲子,由歌星演唱,并且成为俄罗斯非常流行的曲子。我们都还记得您的歌:“我将老去,白发苍苍/就像大地披上冬装/我是因为你而白发苍苍啊,我亲爱的人。”

卡扎科娃:谢谢你还记得它。

记者:我还知道,俄罗斯的词曲家和中国的词曲作家有相像之处,就是歌星永远比歌曲的作者在同一首歌上收入高很多。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卡扎科娃:在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只要符合我的价格,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记者:那么您的价格是什么呢?

卡扎科娃:我给自己一首歌歌词的定价是500美元,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至于说别的作家或许有拿高一些的,比如说2000美元或者更高的,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我已经知足了。

记者:那么,您知足的理由来自什么呢?您有没有不满意或者愤怒的时候?

卡扎科娃:你想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国家文学奖金,尽管我已经写了44年了,还在作家协会工作。在俄罗斯,曾经有两次文学奖给了我提名,结果奖都给了别人。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什么可愤怒的?相反,现在我走到大街上,大家对我的态度让我感动,他们和我打招呼,连商店的售货员都会经常告诉我,我喜欢的黄油到货了,赶紧来买呢!

记者:我听说您在俄罗斯是少数靠歌词创作来养活自己诗歌的诗人,这样的创意是怎么出来的呢?

卡扎科娃:这算什么创意呢?从前在苏联时代,我们光靠写歌词就可以活得很好呀。假如你真的很专业的话,你就会有很多挣钱的机会。那会儿,有时朋友会突然从一家餐厅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在搞一个什么样的庆典活动,需要什么样的歌词,我就说,你3个小时以后来取吧。他们后来到我家取歌词的时候,既吃惊又满意,觉得非常不错,付了款,取走了歌词,两全其美!这就是我的生意(笑)!

记者:那么最早这样的创作起源于何时呢?

卡扎科娃:1969年的一天,俄罗斯作曲家巴赫穆托娃在《青春》杂志上看到了我的诗《我亲爱的人》就把它谱成了曲子,这支歌现在依然很流行。从此以后,我就开始跟很多作曲家合作了。这么说吧,在某一个时期之内,几乎每个俄罗斯歌星手里都有我的歌!

“要不你去读诗,要不我枪毙你!”

记者: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您的父亲在您很小的时候,差点枪毙了您,真的有这么回事吗?这件事情对您此生有多大的影响?

卡扎科娃:那是战后的事情了,当时父亲奉命到民主德国的一个小城市任卫戍司令。那年我16岁,特别喜欢读诗,他也高兴我这样做。我们家里经常来一些父亲手下的军人,他们来的时候,就让我一起坐到桌子前面来给他们念诗歌,但是我觉得他们是一些没有教养的人,我憎恨他们。后来父亲再叫我去念诗的时候,我拒绝了。于是,我们爆发了冲突。他当时就从腰里拔出手枪,冲我喊道:“要不你去读诗,要不我枪毙你!”当然是我去了,可是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们读诗。对一个只有16岁的少女来说,心灵的创伤可想而知!

记者:可以谈谈您的爱情吗?

卡扎科娃:29岁之前我没有喜欢过任何男人。在我的感情中,我自己都很难断定哪一种属于爱。记得只有一次曾经喜欢过一个飞行员,但是他要和家乡的一个姑娘结婚。后来我心中有了真正的爱情,他是我们俄罗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很想嫁给他,但无奈的是,他不能从他自己的家庭中走出来!后来,我嫁给了一个叫拉托夫的人,他是一个酒鬼,就连我怀孕的时候,他还打我——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更大的错误,我们在结婚8年之后离婚了。

记者:那您后来又结婚了吗?

卡扎科娃:他是一个牙科医生。我疯狂地爱上了他。他虽然很年轻,但是办事很老练,就像一个很成熟的男人。但是后来他不再往家里拿工资,而是经常带一些吃的回来,他有了外遇——老婆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记者:那您再也没有结婚吗?

卡扎科娃:以后,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来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我曾经写过我的最后一次心动的时刻,我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记者:请允许我问一下关于您儿子的情况,我们知道,他是一个作家,但是他对于人生的态度,让您感到非常痛心,您如何看待你们过去和现在的母子关系呢?

卡扎科娃:儿子对我的打击简直比我历次的爱情失败还要命呢!我当时简直就无法继续写作了。你曾经提到我的诗歌《小儿子》,是啊,我爱他,因为他的命运也是坎坷的,他在部队就开始吸毒,妻子生完孩子后被检查出来有精神分裂症,后来她自杀了。我和儿子就他吸毒的问题还在一家销量很大的报纸上做过一次对话,我们期望说服更多的人戒毒!但是,这是要被人家戳脊梁骨的事情呀!报纸出来的那天,我连街都不敢上!可是我挺过来了,儿子是我唯一真正用心爱着的亲人!有人问我,您觉得自己幸福吗?我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因为我这个人就是敢爱!

丽玛·卡扎科娃主要诗集

  《我们将在东方相遇》    1958
  《你在的地方》      1960
  《诗选》         1962
  《星期五,冻土带不曾哭泣》1965
  《绿色的雪松》      1969
  《雪花婆娘》       1972
  《我记得》        1974
  《整齐》         1977
  《爱之国》        1980
  《试金石》        1982
  《从坡上下来吧》     1984
  《理想的情节》      1991
  《摧毁》         1997
  《诗与歌》        2000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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