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

杀一只山羊需要一个人和一个尖利的石器。

杀一只虎需要三个人,二个尖利的石器和一张可以射出箭的弓。

打一只虎需要一个集体。于是,集体(他们)产生了。

太阳在天空中看见他们三个人向大山走去。一进入林子太阳便看不见他们了,有时也能够看见他们,但只是一点点,像光斑那样大小。这样的大小,使太阳无法判断出当时的具体情节,但太阳还是能够嗅出一阵杀气,从他们身上的汗味中弥散出来,进入阳光,进入空间,淡淡地不为人知地逝去。

但是,老虎还是可以嗅到这一切,一阵汗味随一阵风钻进了老虎的呼吸。老虎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一阵脚步声,不,它听到有三个人正悄悄地向它靠近。

三个人。三个人对于一只老虎来说算不上什么。

但三个手上拿着尖利的石器和弓箭的人对于老虎来说就不同了。尖利的石器可以对等老虎尖利的爪子。而那张可以射出箭的弓呢?则可以穿透老虎厚实的皮层。

从这样来对比,人就赢了。人赢在他们手上拿着的由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工具。

老虎不会制造工具。因为他没有手。

所以,老虎绝对不会想到人手上还拿着不属于人身体的一部分的东西。因为它除了自身,之外一无所有。“察己则可以察人”,这句话是人对人说的,如果是老虎对人说的,那么就预示着一场悲剧正在展开:

老虎从草丛中跳起向人扑去,一步、二步、三步……老虎感觉到胜利在望,它甚至想闭上眼睛,让自己以一种最舒适的状态杀死敌人。

但它又想,不,我不能闭上眼睛。欣赏一个敌人死去的过程也是快乐的。惊恐、绝望、哀鸣、哭泣……这些都可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与别人的弱小。

但所有的这一切,它都没能看到。

老虎看到那三个人并不惊慌、绝望,相反地其中一个人微笑着从背后拿出一个半圆形的东西,而后双手一拉,它又魔幻般地变成了圆形……

那是什么?

老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看见有一点寒光向它扑来,它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就倒在了地上。另外两个人则微笑着用尖利的石器将它的脑袋敲碎。

老虎死了。

老虎不是死在人的“手”里,而是死在了“工具”和手里。

老虎甚至还来不及对大山说一句:“这太不公平”就死了。

所以没有谁知道老虎死时的遗嘱,也没有谁会想到要为老虎完成什么愿望。

当太阳再次看到那三个人时,另外还看见了那只死去的老虎。那三个人抬着老虎向小屋走去,身后的草地上流下了一串从老虎的身上滴下的鲜血。

鲜血是遗迹。但遗迹会被雨水冲散,会被风、霜、露、雪、雨、时间,消磨,直到成为虚无。

直到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连太阳也看不见昨天、过去、以前、发生的一切。

[首领]

那三个人抬着老虎走下山时的具体形式是这样的:拿弓的人走在前面而持尖利的石器的人则抬着老虎跟在后面。

那个拿弓箭的人背着手走在前面,风迎面吹来,将他的头发及衣角扬起。一副很张扬的图景。他的脸上流露出自信与果断,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拦住他。

后面的那两个人的脸上已经流出了汗水,脸色因用气过多而持久而涨得通红,老虎大、强壮且沉重,将他们压得气喘嘘嘘的,令旁观者除了会感觉到他们很劳累外再也不会产生其它的联想。

对两个人失去了兴趣。那些让人难以产生联想的人,别人就会对他失去兴趣。

让别人失去兴趣的人,无论他在还是不在,都不会有人关心。

屋里的人出来迎接,他们对着持弓的人鼓掌,并为他戴上了鲜花,就这样他成了他们当中的英雄。

风在这时已经停了,万物静谧着,等待英雄的发言。

一开始,这个民族并没有语言,或者说并没有属于个人的语言,人们的交流也仅只是从实物到实物。比如说:天、地、人、石头、树木、草以及一、二、三、四……

因此,一开始英雄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呆在那里,时间、风、人们的目光及耳朵在等待着一个新的名词的诞生。

期待。期待在这时产生了。

颤栗。颤栗就这样产生了。

未来。于是未来也到来了。

终于。终于英雄说话了。

他说:“我”。

……

“是我杀死了老虎”。

“我比它更强大”。

“我比他们强大”。

“我是最强大的”。

最后,他指着老虎说:

“它,是属于我的”。

就这样英雄产生了,英雄的语言产生了。后来,若干年以后,这种语言又成了首领的语言。

一开始的英雄都能成为首领,那时的称呼是――王。

[家庭]

两个人可以组成一个家。三个人可以组成一个家。四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家。

有两个家庭的女主人,甲和乙,走进了第三个家庭里。这第三个家庭的女主人是她们心目中的榜样。此人已经年近半百,但生产能力极强,她此时正在生第三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名字在两天前就已经被取好了。男主人对女主人说:就叫他“第三十一个”吧,为我们的下一个孩子准备着“第三十二个”。

两个女人走近老女人的产床,她们掀起了盖在老女人身上的芭蕉叶,在她们的眼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和一股股乱七八糟的味道。老女人正在为自己鼓劲,嘴里喊着口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下身,在毛绒绒的阴毛中间已经露出了一个脑袋,丑陋的让人看不清楚。

甲和乙府下身去,发愣地仔细看着。“第三十一个”像泥鳅一样钻了出来,一落地他一声不响,而是一把抓起脐带就往嘴里送,只一下就把脐带咬断了。

老女人哭了起来,她很伤心,因为“第三十一个”干了原来是属于她干的事情,现在,她没有事情可干了。那刻,她赤裸着身体,两眼望着天空,一声不响,她被人遗忘了,为了让人重新想起她,她开始哭泣了起来。

但“第三十一个”的哭声比她更大、更持久,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大。老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后她在孤独与绝望中死去了。

甲和乙再想起这位英雄母亲时,她已经死了。身上的血已经从身下的黑洞中漏完了,她身上的颜色白得像白天一样。

只有在夜晚才可以看清这个老女人,她躺在污血之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甲对乙说:“我们原本就是亲的姐妹。”

乙说:“是的,我们是亲姐妹”。

甲对乙说:“那我们哭吧!”

乙说:“是的,我突然间觉得很想哭,你不要劝我,我要哭了。”

说着她们就哭了起来。

除了甲和乙外,屋里其他的女人都没有哭,她们在想:早该死了,死了之后我们的排位就都往前靠了一步。

想到这里,她们都笑了。笑声与哭声拥挤在一起,形成了人类的悲喜剧。这就是最原始的悲剧与喜剧。后来从外面打猎的丈夫回来了,对着所有笑的人都打了一个耳光,说:“你们还如野兽,我每次杀死了一只野兽之后,看到野兽的亲人都要流泪。”

于是原先笑的人哭了,因为他打了她;于是原先哭的人笑了,因为他没有打她。

这就是被人类自己纠正了的悲剧与喜剧。

男主人并没有感到自己想哭,为了不被别人看到自己没有哭,他走出了屋子,站在青青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升起的月亮,想起了他与她(老女人)的若干个第一次……

[爱情]

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记忆像初春时的草地一样,还留有一些残存的雪。他小心地扫开了一些雪,看见了雪下的一棵小小的绿芽。

这颗绿芽足可以让他想起一些往事。而且随着这颗绿芽的长大,他想到的会越来越多。当然决定这些的是时间,和草在时间中生长的速度……

第一天。

第一天,他想起了一只桶,和映在水里的一只如玉一般的手。

第二天。

第二天,映在水里的手已经在现实之中了。现实之中的手,提着桶在草地上与大地保持垂直的角度,并向前平行地移动。

第三天。

第三天,他的手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他说:我来帮你。她没有说话,只是任凭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握着。

第四天。

第四天,他叫了她一声“妹”,她叫了他一声“哥”。明显地这叫声与以往不同,他们的心同时都颤抖了一下。

第五天。

第五天,他牵着她的手,而那只她每天提着的桶已经不见了。他们牵着手走到了那棵长在草地中间的大树后面。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第六天。

直到第六天,他们才从大树的后面出来。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从最小的角度、最全面地观察他们的脸,太阳看见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明朗地微笑与满足。

第七天。

第七天草地上又多了一间小屋,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

[结晶]

“第三十一个”出生时,草地上已经挤满了人群。这些人截然相反地分为两类,一类人聪明而美丽,另一类人愚笨而丑陋。

上帝如此清晰而反差巨大地划分人群,一开始人们并没有在意它的目的。想,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后来,“第三十一个”出生了,他丑陋到了极至的面目让所有的人看了都无法吃下饭菜,他粗暴的性格更让人觉得没有办法与他做任何方面的沟通。

近亲通婚生出的孩子,不是天才就是傻子。

这个世界有一个天才就已经够了。这个世界有一个傻子就已经够乱了。

如果这个世界同时拥有天才和傻子?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他们不是天才就是傻子?

没有人敢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时间向前进,它的脚不是历史。它在空间中不留下什么,什么也不留下。她的脚是虚无,轻盈、不在场、不存在、没有。

那是一种颜色:白色。

看见但又可以说,没看见。

[空白]

那段历史可以说是空白。天才和傻子在那些沉睡的时间里还没有意识到天才与傻子的区别。

时间向前走只不过是为了让出位置,让后面的时间站进来,在这片草地上,见证春夏秋冬,日升日落。时间向前走只不过是为了让出位置,让天才和傻子的个子在空间中长大。

时间的主要目的是让出位置给未来的时间。

所有被让出来的位置,说到底就是空白的一页。

所有空白的一页,可以随手翻过去,也可以提起笔在上面写下些什么。

以下空三页:

白纸(1)

白纸(2)

白纸(3)

他随手翻了三页,而后拿起笔在第四页白纸上写到:

“我认为白色是失去特征的。白色没有个性,是不确定的,但又是自由的、可能的。白色是自由的,但那是对别人的自由。白色将自由留给了那个用颜色将它任意涂抹的人。”

于是他们便在空白处留下了一页历史,而我们则又留下了一页空白。

我知道空白在历史中处于怎样的地位。

白色的。透明的。不在的。空白。

可以随手翻过去,也可以提起笔随意地在上面写下些什么。

作为空白它是什么也没有的;作为空白它又是什么也有的。

空白的。没有个性的。这是不确定的。什么也不要相信。

[阶级]

最初的阶级是以聪明和愚笨,漂亮与丑陋来划分的。由于聪明与漂亮、愚笨与丑陋是合二为一的,所以,最初的阶级是用目光就可以划分的出来的。

于是在思想之外,在目光之中阶级产生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这种划分由何而来?美丽的人是值得别人去爱的。

“我爱你,自从我看见你之后,我知道从此‘我’就没有了,从此我的生命将与你联系在一起。”他对她说。

她说:“听到你说爱我,我很高兴。”

“你爱我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答。

“你会爱上我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答。

这种氛围充满了甜蜜的情愫。爱,雾一般地升起。朦胧。忧郁。腐朽。华贵。淡淡地,在爱中,一切都是淡淡地,像乳白色一样,相爱的人在乳白色的氛围里生活。从草地的这一边到那一边,令人感动、心中若有所得,心中若有所失。

美丽的人生活在淡淡的、乳白色的爱中。他们是一个群体。

丑陋的人没有人爱。尤其是丑的女人,她们直到成年还没有人来向她们求婚。于是她们开始了嫉妒。恨。仇视。

恨是黑色的、阴影。黑夜的阴影。被遮蔽的阴影。丑陋的人站在阴影里,用恨,用欲射出毒箭的目光,盯着沉浸在爱中的人们。

从草地的这一边到那一边,恨的目光,让人害怕,因为他们坚定而固执己见。

阶级就是这样在爱与恨中产生的。这是最初的阶级,一切都来自自身,自身的生理条件,而与自身之外的一切无关。物质。分配。及以后才产生的阶级的特权。统治。独裁。专横。傲慢。偏见。赢家通吃。

[事件1]

表面的肤浅的争端,有一天在两个人之间展开。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在山水之间住的是人。人间有爱也有恨。

这一天美丽的人与丑陋的人相遇了,在一棵树下,阴影伴随着阳光的移动而移动。这两个人在阴影之中,在阳光之外对峙。他们要进行一场搏斗。

“在一个丑陋的人的脸上留下一记刀痕与在一个美丽的人的脸上留下一记刀痕是不同的。”

在这一前提下,胜负在搏斗开始之前就已经产生了。

在一个丑陋的人脸上留下一记刀痕,他还是一个丑陋的人;在一个美丽的人的脸上留下一记刀痕,他就也成了一个丑陋的人。

这场搏斗的结果是:他们中多了一个丑陋的人,少了一个美丽的人。

[事件2]

在事件1之后,丑陋的人中就拥有了两种人:一种丑陋而愚笨,另一种丑陋而聪明(脸上被留下了刀痕的美丽的人)。而在美丽的人中却还是只有一种人:美丽而聪明。

这样,就人种的数量而言美丽的人就处于了弱势。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他们都比对手少了一个一。

胜负既然在理论上产生了,那么结局就一定会在现实中上演。

恨击碎爱。固执战胜朦胧。坚定战胜忧虑。乃至丑陋战胜美丽。

他们当中分列成了两个队型,而后相互向对方冲去,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开始了。在这场战争之后,他们几乎全都成了丑陋的人。

只有两个美丽的人――一男人和一女人――躲过了这场浩劫。他们躲进了深山。山在左,他们向左,一直向左,深入,直到确定无人能追赶上他们。

天在这时恰好黑了下来。在黑夜中他们停了下来,驻了下来,生存了下来。

[悲剧]

这对仅存的美丽而聪明的人,像过去的他们一样,自然地,成了夫妻。

像过去的他们一样,自然地,也开始了繁衍后代。他们吃惊地发现生出的孩子,一律的,不是美丽而聪明,就是丑陋而愚笨。

那场悲剧将重新上演。人类最大的悲剧就是悲剧重演。

美丽与丑陋。聪明与愚笨。爱与恨。阶级。争斗。战争。毁灭……

为了悲剧不再重演,就只有拒绝家庭,并禁欲。

[宗教]

在比深山还更深远的地方,有少数的几个修行者,在体味孤独,与孤独所带来的死亡感。

他们最大可能地脱离物质,并最大可能地进入时间——设想结果。在时间之中,在历史之前,提前掌握结果的形状。

日出。日落。春。夏。秋。冬。方向和指向已经变成限制。成为一个固定的模式。他们发现所有的结果都逃离不了一个“死”字。觉悟。清晰。明亮。透澈。

这就是一切的结果。太阳问:我的最终结果怎样?回答:死。大地问:我的最终结果怎样?回答:死。人问:我的最终结果怎样?回答:死。

既然一切的结果都是死,那么一切的过程就是等死。

惟一的区别就是:怎样死?何时死?

流水相当均匀地流逝。在河道上。一个美丽的女人用桶在河中提了一桶水。河水轻轻地晃了一下继续均匀地向前流淌。

那里的水藻在起伏的波动中睡着了。生长着。腐烂着。在时间之中。之内。

惟一的不同就是:何时死。怎样死。

[哲学]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哲学的命题(所有这样的句式都是哲学的句式)。

在时间之中,人可以掌握的就是从生到死的过程。这事实上就是一个界限。界限是可怕的。它使超越在它的限制之中,低声下气,气喘嘘嘘。

那个坐在山中的高高的石头上的修行者,静静地体味时间从生命中穿过时留下的声音。是风声?是水声?是嘶杀声?不,是没有声音。

在没有声音的空间与时间中留下了,风声、水声、嘶杀声。

就这样,他慢慢地走进了哲学。他回想起了草地上汨汨的水声,回想起了那遥远的弓箭,回想起了那只提着桶的纤白的细手。每个信息都把自己的身下的石头垫高了一层。最后,他看见了天堂。

从天堂中回来,与跟本就没有看见过天堂是什么样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之所以从天堂中回来,是因为他发现天堂很大,很空旷,很美,但惟一遗憾的是那里没有人。他下来是为了多带几个人上去,那样在天堂上,他即可以摆脱“不在”的孤独,同时又可以使地上的人摆脱“在”的苦恼。

在回到地上时,他说:“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他说:“大树可以被风吹断,而小草则能够安然无恙。”

他却不说:“大树不会为人践踏,而小草则很容易为人践踏。”

他说:“滴水能够穿石。”(那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他却不说:“石头可以击破一池静水。”(在一瞬之间)。

他发现,河里少了一桶水,时间里少了几个人,那都是量的变化,不能引起本质的变化,因此这些都不是哲学。而“生存还是毁灭”“地狱乃至天堂”“真与假”“善与恶”“在与不在”等等反义词才是本质的区别,因此它们才是哲学的问题。

让我们放弃一个桶、一只桶上的纤纤细手、一张手臂上的美丽的脸庞。

让我们放弃一张弓、一支弓弦上的利箭、一具胸膛上插着利箭的尸体。

[精神]

在深山的外面,草地上的他们已经成了一个足够大的部落。大到草地上的草与跑到森林边上并被捕杀的动物已经无法养活他们。

“第三十一个”瘦得远远地望去(包括很近地观察)就像是一个风干的人。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回忆起任何东西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即使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事实上就是昨天――我正在啃一只虎爪,那真是一只“老”虎,太硬,唉,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用力,把我的最后一颗牙齿都蹦断了。说着他张开嘴证实里面确实没有一颗牙齿。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老女人,用手抹了抹油油的嘴说:老都老了,还吃那么硬的东西,我现在只吃肥肉,放进嘴里就化了,那种感觉真好……

正说着,“第三十一个”的也许是孙子的孙子――他也记不清了――跑来说,老老爷爷,老老爷爷,爸爸的爸爸用你常啃着的那块石头砸死了妈妈的妈妈……

还没有说完,老女人的一个也许是孙女的孙女――她也记不清了――跑来说,老老奶奶,老老奶奶,妈妈的妈妈把你的用来抹嘴的猪皮给偷吃了……

[粮食]

唉,食物,又是食物,形而下的困顿。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的麻烦?于是,他们中有人想,人要是可以不吃饭该有多好。

食物。饥饿。

与。和。或。

不吃。不死。

如果真的成功了。不吃而又不饿、不死。

食物将在大地上烂掉,变成无机或有机的肥料,它促生着植物变成更多更好的粮食。那时,大地上将充满了粮食。

如果大地上堆满了粮食。诱惑。浓香。美味。不吃白不吃。于是所有的人又都开始大吃大喝。粪便。呕吐。恶臭。及嘭地一声胀破的肚皮。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个智者在一边冷静地用一盆水将自己的头淋湿打了一个机伶之后下结论说:“这不过就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点是”节制“二字。多的要节制多,少的要节制少。万物的一切都相生相克。”

另一个智者则在一个火堆边将被雨水淋湿衣服烤干穿上待身体暧和了之后说:“在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个是种粮食的;一个是吃粮食的。一个是把粮食做成美味的;一个是品尝粮食的。一个是在形而下的土地上、树上、火里、锅里烹制粮食的;一个是懒洋洋地在形而上的领域里品评并决定粮食的味道及未来生产数量的。

不,还有第三种人,他说:“关于粮食外的一切,诸如自由、平等、博爱,等等、等等,只有等我吃饱了肚子之后再说。”

所以,关于粮食,关于粮食充足了之后,他们那个世界会出现并发生些什么?在那时,是没有人敢想象的。

“粮食之外的一切,只有等粮食充足了之后再说”。除此之外,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田野上的粮食由嫩绿到金黄,这是粮食的成长过程,他站在粮食的田间,手拿着长长的竹杆在驱赶着从远方而来的鸟群。他坚忍地站着不动,持久、稳定而可靠。山一样的身躯。风将系在长杆前的飘带吹得像心情一样飞扬,她敏感而羞涩地走近他,直到十步之遥,她才发现那是一个稻草人。

脸上的红晕仿佛被风吹散――她的面容苍白、孤独而无助。所有的美都是不真实的,虚假、设置、模型。

她离开了那个稻草人,眼前的小河以最优美的符合美学的曲线在大地上摆动,像是凝固在天空一记鞭子,大地的皮肤破了,血流了出来,晶莹地、闪烁着,流淌……

大地上流出的血孕育出了万物,人、动物、植物、粮食……

及关于粮食充足了之后新产生的一切,腐朽、堕落、淫欲、欺诈、权力、政治……

[孤独]

她沿着河流向下走,河面越来越宽,凭她个人的能力,要到河的对岸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她的世界从理论上来说比过去小了一半。

她一个人顺流而下,河流越来越宽,直到她看不到对岸为止。直到全能的神也暂时把她忘记了。

[记忆]

为了摆脱存在的孤独,她只有回忆起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一桶水在一只纤细的手臂下晃动,水中的影子像是被恨恨地撕碎的雪花,它轻盈、飘浮而惧怕温暖的热情。在温暖中雪化成水,成为一种可以为任何一种容器装盛的物质。

记忆根据人的需要而形成,并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不为所知的静静地生长。

[战争]

低沉而绵绵的回忆穿过了时间和空间。她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爱情、劳动、战争,一切都在“不在”与“在”之间。这是草地。

一阵风,一阵脚步声,使草地上响起了“沙沙”的声音。这背景的燥声栖息在这个夜色中的草地上,朦胧的月光,微暗的火,缓缓的漫步,这是回忆一个草地所必须具备的因素。

那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是撕碎整个草地的声音。

听:在脚步声中夹杂着呼吸声。声音短暂而急促,就像是经过了刻意的压制与调整。这大概就是信号,她惊觉地躲在了一棵树的后面。

从树的后面她探出脑袋看出去,她看见了大队的人马,从山上下来。巨大的噪声重复着,滚滚向前。重复的背景是深深的夜,宁静的草地,灰蒙蒙的月光。

重复的声音撕碎了草地几十、数百年来保持的一惯节奏。声音在夜晚中跳跃,显得兴奋而又克制,就像是喧嚣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克制着不敢从浪尖上翻上去。每次看见小舟,它恰好是浪的一次起伏波动。

声音,夜晚和撕碎草地的微风。重复,这是声音传得更远的一种动力。

但,草地上的人并没有听到这重复的声音,他们在贫脊的夜晚里睡着了。贪脊的夜里没有梦,只有消化系统在缓慢地工作,分解、运送、吸收、存储,只有这些缓慢的运动才证明了那一个个生命的存在。

……

突然,节制而细密的声音暴发成了巨大的噪声。浪尖上的小船被撕裂了。碎片四处飞舞。

房屋的大梁断了,墙壁倾斜了,整个草地只回响着一个声音:“杀”。树上的鸟惊飞起,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之后,飞往更远的地方。

人们的身上流出了血。血染红了青青的草地,染红了清澈的河水。血渗进土里,从此大地上开出了鲜花;血溶进水里,从此河水再也照不出洁白的影子。

“动”向“静”冲去,使“静”被动地动,这样便产生了战争。“繁多”向“一”冲去,并将它围住,强行地容纳它,这样便产生了顺服。强大向弱小扑去,使弱小更加的可怜,这样便产生了悲剧。接下来,就会产生反抗悲剧的个体或集体,于是英雄产生了,一个,两个,不会再有第三个,因为一个英雄的生产必须先杀死一百个英雄,人类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代价,因此,英雄只能有一个、两个,不会再有第三个。

一次战争的进行,都说是为了防止重新出现战争。杀死一个人,是为了以后我不会被他杀死。杀死二个人,是为了我们今后不会被他们杀死。杀死一群人,是为了未来我们的民族不会被他们消灭。

这就是每一次战争存在的理由,它的中心词只有一个字:“我”。

天亮了,幸存者看见到处都是倾斜。阳光斜斜地从东边照下,它伏得很低,仿佛是想看清死者葡伏在地上的脸。但是它无法看清,因为死者的脸已经被鲜血浸泡得血红。

尸体轻得像纸一样,但粘绸而干涸的血却粘住了他们,使他们不能随风而逝。

幸存者从废墟上走过。战争之后只剩下一种人,就是幸存者。幸存者中还分有两种人,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胜利者和失败者中又分有两种人,就是英雄和懦夫。

英雄只有一个、两个,不会再有第三个。因此,在一场战争之后,只有一个、两个,不会再有第三个受益者。

[崇拜]

在现实中无法获益,就必须从现实中逃出去。逃跑是线性的,但也可以把它变成为面,最后创造为一个空间。

这需要有抽象的思维能力。想象出一种旷大、空洞、虚无、形而上,并积极地切入历史,狭裹着它在时间中或奔跑、或行走、或踞居,无所不至、无所不在地前进。

包容。一切。形而上。

但任何形而上的到达都需要路过一条形而下的路,于是出现了那些崇拜的物,在山间、在高处、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合掌微笑着。

那地方必须很远,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也无法到达,即使是有些意志坚强的人到达了,那时,金钱耗尽,体力也用完了,他彻底地回不来了,于是便只有不回来了。

巨大的空间被一个小小的躯体占据了,因为边上没有人与他分享。但事实往往是越多越不在乎,自然地,他放弃了“多”,而将身体盘在一起,尽量地不去挤占多,形成了一个点。

返回(或轮回):由空间回到面再回到线再回到点。

他完全是抽象的,没有存在,也没有占有“多”的欲望。

他最后的形体像是在凋谢。一朵凋零的花、一片堕落的叶,在风中舞蹈。以舞蹈的方式诉说。

死亡就是永远不会被记录下来的诉说。

死亡就是停止下来的舞蹈,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抽象的想象力可以迈过它。于是,在它的面前他们便只能崇拜。

[秩序]

“第三十一个”在那场战争中死了――没有那场战争他也会在那天死去――他成了战争的牺牲品。他的尸体被丢在一个大坑中,与众多的尸体一起,一点一点地与泥土连成了一体。

以后的一天,那块土地上会长出草,会长出树,会长成森林。

以后的一天,会有一队伐木人走进森林,将树木砍倒,然后将它们运送到一个工地。那里有许多能工巧匠,他们在那里建造一个塔。一个标志性的建筑。这个建筑需要从很远就可以看到它,所以它必须是高的。这个建筑需要从各个角度看它都是一样的,所以它必须是对称的。

这个塔标志着绝对的权威与秩序。

有机的组合。叠加。条理而繁多。井然而巍严。

有很多人在塔下跳舞,并唱着赞歌,有些沙哑有些高吭,这形成了噪声,加上偶然传出的呻呤、呜咽和悲泣声,都足以使一个塔倒掉。但这座塔并没有在预期中倒掉。木头与木头紧密相联,石头与石头紧密相联,阻止着噪音进入塔的深深和黑暗的内部,在那里面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感觉到变化。甚至连心脏的跳动声也被这些巨大的石头和木头压制的毫无声息。

这时,人们明白,一个新的历史开始了。

[历史]

变化的是历史,不变的也是历史。

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坐在河边,想着关于历史,关于命运的问题。一片叶子在河上漂流,要经过些什么地方,要到哪里,这些表面上看起来与它自己有关,而事实上与它并没有什么关系,决定它的一切的,完全在于那条河流。

河流有时是几乎静止的,有时又是狂怒地咆哮着的,关键在于这片叶子在何时落入何段河流之中。

时间。空间。

又是,时间、空间。

到处都是——时间、空间。

座标。

一个巨大的座标,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谁也逃不脱它——甚至连每一片叶子。

一个少女前来提水。很多年后仍有一个少女前来提水,来时桶是空的,这时的桶是容器,它的目的是“装盛”,回去时桶是满的,里面“装盛”着在时间和空间中流过的水。

水在桶中晃动着,如眨着的眼睛,水在回忆着那些从它上面漂流过的叶子。水什么也想不起来,而只是看见了天上飘浮的云。

桶中的水被提回家去,倒进了家里的水缸之中。缸里的水眨着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这时它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幽暗的隧道之中。

缸中的水,缸底沉积着的泥沙。静止。被固定着的流动。及流向。这就是人们所掌握的历史。

[死亡]

静止的。不动的。结论。直至死亡。

他们围在水缸边喝水。水一晃一晃地减少。节奏。时间。间接地使人想起了钟摆。嘀嗒。嘀嗒。嘀嗒……

随着这种节奏,可以直接进入事物的运行轨迹。设想时间,设计进程。大家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谁可以分到最后一杯水?

三个和尚没水喝。

他们远不止三个。更多。还有更多。无数的三的组合。

更多的和尚可以使水更快地喝完。死亡;在设计中更快地到来。进程;在时间中以“嘀嗒、嘀嗒”的形式行走。

必然。可以听到他们中有人“呸、呸、呸”地向外吐着口水说:“我喝着了沙子。”

节奏。必然规律。水缸见底了。那个最后的日子来了。

问题。现在的问题还是:“谁可以分到最后一杯水?”

节奏,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只要经过计算。就知道还剩下几杯水。

问题。他们会遵循规律吗?暴力。推揉。挤压。抢夺。流血。更多的人在节奏的计划之前死了。死于意外。他杀。

血流进了缸里。资源。补充。带血的水。节奏之外。苟延残喘。

还要问:“谁可以分到最后一杯水?”

反问:谁可以活到最后?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

[结论]

一切都是从时间上游来的,从他们的身上风一般拂过。如果它在谁的身上停止,那么谁就死了。被水流穿破?被时间击透?被死神之箭射中?

历史快要抵抗不住了。

时间所指的方向,出现一个箭头,它朝向他们。这使他们惊恐不已。那支箭很快就要抵达胸口了,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停止。然而,时间停止了,那支箭会停止吗?

时间沿躯体而下,顺山谷而下,在有人或无人的小路上行走。它所到的地方就是宿命与确定性。“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就是时间一路走来、并走下去的座佑铭。

文章来源:汪建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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