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黄色”二字与诲淫诲盗、男女赤身裸体结成一体,成为不堪入目的代表色。报刊上常常出现黄色书刊、黄色录像、黄色……一冠上“黄色”字样,便有触犯刑律的危险。

本人很有点书生气,乃对“黄色”的演变作了一番历史的考察。黄色在汉民族大一统的中古时代,轩辕成为汉民族的头一任部落首领,即称“黄帝”,我们都是他的后裔,故称炎黄子孙。再加之中国人是黄种人,所以中华民族是双料的“黄”,黄跟我们自古以来就结了不解之缘。

建立汉朝的刘邦请天官,从五行的金木水火土里,单独选了个“土”字作为汉家万世的基业。而“土”尚黄(金木水火土各有不同的代表色,如红是“火”的代表色),故黄色代表皇帝的尊严和至高无上的地泣。黄帝穿衣戴帽,旗幡伞盖甚至宫殿的着色,皆用黄色,故我们读千字文的头一句,便是“天地玄黄”。“黄袍加身”即是真命天子了。宋朝开国皇帝名赵匡胤者,他不过是个下级军官,造反起义自称皇帝,就凭他的同事连夜做了件黄袍给他披上,就算得到合法承认,好比如今领到了结婚证和委任状一般。

清末,由光绪帝初创引进外国的科学和治国学说,并在“同文馆”里(相当于如今的“外语学院”)培养了第一批翻译人士,其中有个秀才译了几种英国的《黄色丛书》,这套丛书的封面是黄色的,连纸张也是黄色的(三十年代上海“开明”、“现代”出版的文艺著作也有用淡黄道林纸印的),这套书的内容并无色情、男女苟且之事的描述,但也写了奸杀案之类的近乎现代的推理小说。这位翻译者不愿用“黄色]来作淫乱小说的书名,他的思想里认为黄色是自己祖宗的庄严肃穆的神的色素,不能给中华民族抹上下流的色彩,就把”黄色“二字改为”桃色“。这个人的翻译很蹩脚,但他自作主张发明的”桃色“却很快流行起来,一直沿用至今。

什么时候黄色的含义开始走下坡呢?三十年代,鲁迅批评《金瓶梅》和张资平的小说,尚末用“黄色小说”字样。张霓生的《性史》称作淫书,春宫照片称作淫画,都是赤裸裸表现房事者,这两种公开宣“淫”的东西,国民党政府也是禁止的。那时用一个“淫”字,意思倒也直捷了当,“黄色”开始贬值,大概是起源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为了区别于赤色国际,为之对立的第二国际被共产党人称为“黄色国际”。黄色在这里是改良主义的代表色,赤色则是革命的代表色。所以当年我们在上海称官办的工会叫做黄色工会,共产党领导的则称“赤色工会”。

全国解放后,我查了国务院文化部最早明令禁止二十多出传统剧目,其中未用“黄色”字样,而是用反动、淫秽、丑恶的形容词。《一九五三年》直至一九五八年,明令整饬出租书摊和馆藏图书,才出现“黄色书刊”、“黄色画册”的词汇。此时承“反右”运动之余绪,连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七侠五义》《施公案》《包公案》《拍案惊奇》和张恨水、张爱玲、平襟亚以及还珠楼主等人的小说,皆在被禁之列。当时我头顶右字号帽子,在农村劳改,上级竟将我调回至图书馆,清查应毁应禁之黄色书刊,本人以有毒之身,向“黄色”交战达五个月之久。我还记得三十年代很有影响的章衣萍、郁达夫、徐志摩,我从小就受他们的教化,也不得不违心地给他们冠以黄色作家的帽子,与张资平一同列入[黑名单].因为他们都写了性爱的故事和诗歌,章则以《情书一束》闻名于世。有位地跨欧亚的首脑对我国人民解放军之壮大怕得要命,称作“黄祸”,这时,我们自己在消灭上述馆藏和书摊上的“黄色书刊”方面,大有犁庭扫穴,根绝“黄祸”之势!

这期间还有一段插曲,不妨在这儿提一下。某地美术专校有位画家上书中宣部,对禁止裸体画深表不满,学校里不让昼模特儿影响了艺术基本功的教学,认为男女裸体画及表现人体的健美,不可与黄色春宫画相提并论。这件事连中宣部长陆定一也不能作主,还要请示毛主席。毛主席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一刀切,他写了如下的批语:“画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是绘画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毛泽东书信选集》六0五页)

“文革”十年浩劫,首先向所谓“封资修”图书开刀,这可以说是查禁黄色书刊的延伸和扩大。“四人帮”在消灭“黄祸”方面更彻底,连他老人家网开一面允许在艺术院校存身的石膏裸体像,也在一夜之间统统砸烂。其实“四人帮”的私生活糜烂不堪,他们堪称“淫为首”的教唆犯,可是在扫除“黄色”文艺和揭发诬陷别人有什么桃色事件,倒很起劲!

“四人帮”粉碎后,文艺出现了复苏与繁荣的局面,文艺作品中谈情说爱的多起来了。不过,受“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熏陶的“左”氏兄妹仍对“黄色”有着过敏性反应。例如一九七九年的〈大众电影〉的封底印了《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与灰姑娘接吻的照片,就遭到新疆军区一位军官的声讨,大骂《大众电影》宣扬了资产阶级的黄色电影。回顾五六年来,对黄色一词的解说时宽时紧,随着形势之变动而表现为上下浮动。这是由于“黄色”的概念的不确定性和主观随意性。这顶“帽子”的外延可以包罗万象,从庄严的龙袍直至代表改良主义,从女人坐在自行车后头搂着前边男人的腰,直至男女亲吻。例如:苏联的得奖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有一组镜头,五个女兵一丝不挂地在营房里沐浴,导演的意图是通过充满青春活力健美的身躯,来展示法西斯希特勒如何野蛮地毁灭了如此美好的青春,引得人们更憎恨法西斯野兽!可惜我国的大剪刀不理解艺术和人体的美,只晓得不穿衣裳就是黄色,公演时竟把它剪掉了。这正如鲁迅先生评述《红楼梦》研究者的各取所需,“道学先生从《红楼梦》里,只看见个”淫“字,是同一种”思维定势“一样。

一九八六年十一期《文汇月刊》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编者注:为纪念王若望先生,本站特转此文。文章的观点,并不代表本站立场。】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