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郎郎

Zhang Langlang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自由地活着。

也许,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上刑场了。这晚谁还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着高高房顶上铁丝网罩里的电灯。走廊里,还有人陆续“叮当”进来。看来,我们是新来的一批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下批要被执行的人。许多人都曾问过我,那时候你害怕吗?

用“害怕”这个词都难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我就像一个看见蛇的老鼠,被震慑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连?整个不明白。我的“罪行”无非就是“胡说八道”,就至于非枪毙不可吗?可是毋庸置疑,这儿可不是在群众专政的时候,这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虚张声势。锅是铁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号,这就是事实。遇罗克仅仅是为一篇文章进来的,他也没想到会进死刑号。何况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脑子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我在审视自己,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多年来,理想主义的教育,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标准,必然有对错之分。我严格地用当今法律来检测自己,最后得出了结论,我没错,是他们错了。这样,我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想起来,在牢房里玩写诗游戏的时候,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是快乐的青年,

为自由被关进了牢监。

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定,

绝不后悔也永不改变!

我知道,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就是认定自己没有做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事。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自由地活着。

我明明知道,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类所谓的独立思考,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现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为此杀你了。你的认定就出了问题。那,你还会认同这样的诗句吗?我知道:按照专政程序,无论现在你再说什么,结果都一样。即然如此,这几句诗依然还可以荡漾在我心中,让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个立足之地。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女孩儿的文学青年,要写诗、要画画,也有震震她们的潜意识。让我最后悔的是,我居然没有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过伤筋动骨的罗曼史。这时,我就和法国作家佐拉所写的《卢贡家族的命运》那本书中所讲的故事如此相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告别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战死疆场,没有圆房,留下永恒的遗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龙井和定粤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号,也来个永恒的遗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告诉过她:“别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来,我就知足了。”所以,这会儿,这世上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为谁担心,只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有些许惋惜。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死难临头的人,还举办了一场死刑前的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倏忽间,突然人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都在这强烈震撼的磁场中,每个人都希望走好这最后一步。好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文化里有浓厚的戏剧根底,于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这种色彩(也许几百年来昆曲繁盛,强化了这种色彩),人如戏子,人生如戏,游戏人生,戏剧人生。最后这一出,咱们绝不能含糊。

我记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叫《乔迁喜面》。说一个犯人调到一个新的单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说,搬家就得请大家吃喜面,在这儿就得给大家出个节目。于是,他伸手穿过铁窗摘了一片绿叶,用那树叶给大家吹奏了一支儿歌。

那晚,我们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开了这个晚会。每当队长或班长们听到了什么响动,就打开办公室跑来查看各个牢房。一看,死囚们都在安静的酣睡中。他们查完号后,再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继续暖和暖和,而我们则躺在炕箱上又开始小声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经教给过遇罗克的苏联歌曲《光荣牺牲》,据说,那是列宁最喜欢的歌:“忍受不自由莫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唱到这儿,我觉得这只歌就是为我们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热血冲到我的胸前,一时不能自己。

突然,我不再小声哼哼,而是开始放声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声唱道:

“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这还是在老七家学的呢,我估计这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汪精卫、金璧辉他们学过意大利文。犹如石破惊天,一时间,队长、班长跑出来一走廊,脚步杂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们依然那么安宁,似乎还都在睡梦中。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嘀咕着:“肯定是做怕梦了。”“准时撒呓症。”“到这儿来能不作怕梦吗?”然后,脚步渐杳,又都走了。我笑出声来,天哪,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晚,我们继续唱歌,用不着再低声吟唱了,也犯不着纵情怒唱了,我们只是在唱人间熟悉的歌。他们也不再出来折腾了。

我开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欢唱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别人都静了下来,听我的歌。那时候,会这首歌的人还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们就小声说:唱得好啊。听见这话音儿,我就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门前,趴在观察孔的小窗户旁边呢。嘿,我都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们就都下地了。顿时我就明白该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双腿,然后绷直两条腿,把脚镣的铁链绷成一条直线。然后坐了起来,再转动180度,整个过程中没有铁链碰撞的任何响声。这时,我已经坐在面对牢门炕箱上。我依然绷着双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户旁边。这时候,我才听见,人们早就起来聊天了。这会儿,谁都不会去睡觉。不久就会永睡不起了,梦醒时分变得无比珍贵。

节选自同名书《宁静的地平线》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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