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8 盛祥兰,等 极地文化工作室

盛祥兰,女,作家,诗人,出生于吉林,现居住珠海。早年留学于俄罗斯圣·彼得堡文化艺术大学,曾参加1991年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

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散文》《星星》等刊物。主要著作:长篇小说《爱的风景》、小说集《流放的情感》、散文集《彼得堡之恋》《似水流年》《童年春秋》等。其中《童年春秋》获第二届苏曼殊文学奖。作品入选《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漓江出版社)、《最受当代青年喜爱的精美散文——仰念大师》(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等多种年度选本。

盛祥兰

创作谈:漫长的等待

我的散文集《童年春秋》是一本描写故乡,叙述童年的小书。

书里没有惊天的故事,也没有动地的情节。

它就像一缕清风,轻柔地拂过你的面颊;它就像一片云朵,缓慢地飘过你的头顶。一个画面,一个场景,一种心绪,构成了本书的基调。里面有我的父老乡亲,有我的父亲母亲、祖母外婆,也有我童年的忧伤。

我出生在长白山脚下,一个叫北岗的小镇。那里山高水长,树茂林密,天蓝地阔。

一条从松花江流下来的小河缠绕着北岗转来转去,如果不是一片森林挡住了它的去路,北岗就会变成一个小岛。

是的,北岗三面环水,一面环山。那山,叫五里山,顾名思义就是离小镇五里路。那里生长着北方高大的常绿乔木和低矮的落叶灌木。红松、杨树、白桦树、榆树、槐树、杉树,这片森林一年四季为人们提供丰富的物产资源,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春天有野菜,夏天有野果子,秋天有蘑菇,冬天有木材。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三个春秋,度过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代。

我后来离开北岗,去过一些地方。

我二十岁开始写作,出过一些书,写过一些我经历的人和事,我生活过的地方。然而,这些文章,这些书,没有一篇是写北岗的,没有一篇是写我童年生活的。

我惊讶,我的故乡,我的童年时光,为何没有出现在我的作品里呢?

直到二零一四年六月,我陪着年迈的父母,重返故里,回到阔别了三十多年的北岗。

我一踏上这片故土,就闻到了一股气味。一股混合了松香、草香和泥土芬芳的气味,一股唯有故乡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一刻,我呆住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光仿佛穿越了一般,我竟然站在三十前的巷口,东张西望,一脸的茫然。

三十多年了,那股气味依旧浓烈。风没有将它吹淡,雪也没有将它盖住。它无处不在,一丝丝,一缕缕,弥漫在这个夏日的清晨。

我去过一些地方,这座城市跟另一座城市,这个城市的景色跟另一个城市的景色,没有大的区别,连它们的气味几乎都一模一样。没有哪一座城市,哪一个地方,是凭着气味让我记住的。

唯有故乡,我一闻到这种气味,就知道,这是北岗。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北岗一直在我心里,从未消失过。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是为它保留的。因其太生动、太深刻,我竟不敢轻易去触碰。

我站在故乡的街头,柔软的风吹着柔软的事物。故乡的气味漫天飞舞,我贪婪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我呼吸着这熟悉而久违的气息,就像在重温我童年单薄的时光,那些欢乐而忧伤的日子一点一点回到了眼前。

我看见,夏日的庭院里,海棠花独自灿烂;黄昏的晚照里,晃动着祖母殷红的笑脸。我听见,秋天的树林里,布谷鸟在练习发声,蟋蟀为它伴奏;清晨的河水里,有野鸭子欢快的笑声。有个女孩,仰着头,一排大雁正掠过天空的蓝……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重新找到了父母。

我心里既温暖又忧伤。

那些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播放。

那是我童年熟悉而迷恋的场景。

我知道,我生命里绕不开它。不管我离它有多远,不管我离开它有多久。总有一天,总有一个时辰,我会重新站在童年的时光里,遥望那些灿烂而又感伤的画面。

我烂漫的童年时光,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一个有些懵懂而迷茫的岁月。那一时期正是“文革”结束前后,改革开放的前夜。那是一个缺钙的年代,没有人知道牛奶的味道,也没有人听说过巧克力和蛋糕的名字。我的零食只有五里山上的野果子。食物的匮乏,让我的整个童年都处于对美食的饥渴之中,一粒糖,一块核桃酥,就能唤醒我的味蕾,让它疯狂起来。这让我成年后依然对那时的食品怀有深深的回味。那更是一个缺铁的年代,一切与铁(电视机、电脑、手机)有关的电器,对我们来说就是神话,它们都居住在另一个星球上,与小镇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只有皮筋、毽子、糖纸、火柴盒陪我走过寂寞的童年。

小镇,静静的,按着它自己的方式,过着单纯而质朴的生活。小镇真的很小,几百户人家,几千口人。就是现在,它的人口也超不过一万人。它就像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一粒沙子,一抹尘埃,渺小而卑微,隐在大山深处,被人间遗忘了。

我十三岁以前从未离开过这里,我眼睛看得最远的是五里山,望得最高的是天空中的云朵。小镇方圆五里路之内就是我童年的全部世界。山头上妩媚的晨曦,林梢上萦绕的雾霭,冬天大雁的叫声,夏天矢车菊的香气,它们就这样晃动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既孤寂又忧伤。小镇是寂静的,孤独的。同时,小镇也是热闹的,欢快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一样在小镇上演。

二零一五年的夏天,我坐在书桌前,想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我望向窗外,南国夏日的风湿润柔软,白云在空中漫步,渔家小船漂在海面上,鸥鸟贴着海面,低低地飞翔。我越过小船,越过海面,向北方眺望。我这样望的时候,竟然能感觉到北纬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里的雾气,它湿润润的,蒸腾着,将夏天举在了头顶。我甚至闻到了它的气息,饱满的、浓烈的,植物发酵后散发出来的气息。这些气息在林子里横冲直撞,仿佛在寻找我的气息。我还能看见通往五里山的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个傻子正在那里流浪;可以看见十字街上坐着一个病孩,忧郁地望着天空;可以看见霞光跳动的操场上,一个女孩孤单的背影;可以看见巷口的白杨树上,一只灰眼睛的燕子正在那里筑巢。

我一边看一边写,到了秋天。

珠海的秋天跟夏天没什么两样,天气依旧湿热,窗外的景致也没有变化。云朵依旧慢腾腾地走着,海面上的那条小渔船依旧漂着,白色的鸥鸟依旧贴着海面滑行。而北纬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就不一样了,秋天里光是那五颜六色的叶子,就让人眼花缭乱。一片撞击一片,一片追赶一片。在我望向北方的时候,我的目光接住了它。它不用翻山越岭,我只要抬起头,它就能抵达。

我从秋天又写到了冬天。

冬天来临的时候,珠海依旧如此,它就是一个没有季节更替的城市。窗外的棕榈树依旧绿着,紫荆花依旧紫着,海面上的小渔船依旧漂着,白色鸥鸟依旧飞着。而北纬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已是一片灰色,光秃秃的树枝像断了翅膀的鸟,孤独地伸向灰蒙的天际。通往五里山的小路上,那个流浪的傻子丢了。十字街上的病孩已去了新的家园。巷子里冻死了一只小狗。白杨树上的那只燕子早已飞到了温暖的南方。

北纬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最后一片叶子掉了下来,我看见它跌跌撞撞扑向大地时的样子,听见它落地时撞出的呻吟。就在那个时候,我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我献给故乡的礼物,也是对我童年生活的一次回望。我用这种方式,纪念那段独一无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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