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进入白热化,有许多迹象可供佐证。清早县人民广播站提前一小时播放,按惯例先歌颂红太阳,播放乐曲《东方红》,然后说了声“社员同志们”,便是“天气预报”和“农事五分钟”。

“农事五分钟”,对乐果、二二三,以及六六粉之类的农药,都进行深入浅出的介绍,使用方法也极其详细。而农人实际操作中,结合了自身的生存状况,举一反三,还积累了另外经验,晓得此类农药除了能治小麦水稻病虫害,比如稻飞虱,还可以把自己当病虫害自我了断。是的,乐果十分刺鼻,但捂住鼻子,仰望星空,像现在吃啤酒一样一口干,便能一了百了。据公社卫生院统计,三十到四十岁的农妇最喜欢喝。不是由于赌气,便是由于精神崩溃,能起死回生的十有三四。死亡率高的原因,死者有个共同特征:要么不喝,要喝就是一次喝个够。幸存的依赖于灌肠。灌肠用的是泻药,还是香皂、光荣牌肥皂,这个我不知道。

大队代销店的商品极其充足,咸肉、咸鱼、鸡蛋、咸菜、榨菜、酱油萝卜一应俱全,还有黄酒烧酒。香烟也品种多样,淮海、勇士、向阳都放在架子上,没有五角一包的牡丹烟,晓得社员吃不起。煤油草纸也不少,套鞋雨衣电筒电池不必提了。不过,进货从来不进水果,特别是所谓的厄瓜多尔香蕉,我也从来没看见梨与苹果,硬糖还是有的,棒糖牛屎饼也有。

到各大队放露天电影的电影队停止活动,跟公社领导拿着镰刀一起支农去了。城里,居委主任也忙碌,对倒流回城的插青进行登记,并规劝返乡。县工人纠察队也配合基层,加强了对插青的控制,大街巡逻,入室捉拿,他们称之谓“大扫除”。执行任务比较原始,巡逻靠两只脚或自己的脚踏车,也没有现今才有的监控头和智能手机的辅助,更没有“美电贝尔雪亮工程平台系统”,此系统可以利用家庭电视和智能手机,“实现人人可监视,处处可监看,时时可响应”。县工人纠察队传达命令不用书面文字,依赖的是口口相传。命令说,到东沧街28号捉人,也有的听错了去了38号。控制囚犯不用手铐,使用的则是绳子。据说,内部曾进行捆人比赛,五花大绑最快的只需三分十八秒。

兴兴早上吹哨的时间开始提前,从早上七点提前到六点,甚至五点。后来改变手法,放弃提前,尽量收工延迟。村民已习惯哨子的管理,承认它的权威,这就是所谓的号出令行,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兴兴隐身幕后,由李莲英吹哨子,只要模仿逼真,大家也照常执行。兴兴的吹哨颇有艺术性,像经过训练,大家听过几遍便条件反射,按他哨声的意思执行。就像战士明白何谓冲锋号、撤退号、起床号。“居——居——居,就是下田,“居居——居居——居居”,就是出工催促,“居居居——居居居——居居居”,不是蟋蟀叫,它的意思不等你,要扣工分了。兴兴有个特点,吃田头午饭,还有收工,很多时候放弃吹哨,随心所欲,有时手一挥,有时自顾自走了。大家看他的举动行事,把他当作领头羊。因此一到吃饭收工辰光,都心不在焉,盯着他的行止。发展到后来,兴兴想大便,便感便风起云涌,不少人跟着学样。据传,某日兴兴干话时到河边的河泥潭大便,原在田里死命松土的三个男劳力跟着去了。兴兴蹲了一会,便感消失,无趣的立起身,另外三位也站起来系好裤子。

农忙给我带来压力,使我蛮难立足钱家村,从早到夜,哨子脚步声,还有村人妒忌不屑蔑视的神情,都在提醒务农为贵,你是农村的二流子。要不是为了惠娣,我早流窜到县城里去了。于是我到塘市镇坐茶馆(茶客稀少,上午九点就剩下我一个),或者到小泾河钓鱼,很晚才回家,以减轻压力。我曾对娣说,我去县城两三天,进补一点油漆材料、生活用品。娣不悦,说,要走一起走,我不敢独个呆在这儿。我说,跟我公开来去,这不成了地上老婆,不是秘密夫人了吗?娣,我的娣,想想也笑了。

惠娣还是睡在小郑房间里,跟娘一起吃。娘肚皮痛,实在没力气下田,有时睡在床上,惠娣收工还要烧饭,我在旁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至多去大队代销店买点咸肉鸡蛋,帮助母女俩改善伙食。惠娣不愿拿回家,说次数一多,娘看出眉目。她知道我一门心思当工人,想去武汉。我说,你吃咸肉鸡蛋鲜鱼,娘没得吃,于心何忍?就算娘晓得内情,晓得女儿脚踏两条船,也不会做大喇叭。娘挑水花生摇摇摆摆,再加上肝火旺,没什么吃的,容易出毛病。娣,你娘用的毛巾像揩台抹布,看不出本色,该换一条了。

晚上七点,惠娣才收工到家,八点才能到我那儿。累得不行,我还帮她洗脚擦身子。不管如何累,惠娣还要跟我睡在一起,不是想那件事,她说,我怕。我说,怕啥,我在这里。

我清楚记得1974年5月22号那天,我在小郑房间睡到半夜,大概11点,听见敲门声,敲了三下,随后茅屋南窗窗布上出现一个黑影,起先不动,随后敲了几下玻璃窗,喊惠娣惠娣,见无回音,继续敲,继续喊,一会听见重重的踢门声,踢了三脚,随之“啪啦”一声,碎了一块玻璃,又“啪啦”一声,又碎了一块玻璃。

惠娣钻在薄被里,一只手搂紧我的颈项,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心想,总不能让她整天活在心惊肉跳里,了结的时候到了,我可不想做缩头乌龟!跟她咬了耳朵,听了我计划,只得同意。我悄悄起身,进我房间,摸黑穿了跑鞋,拿了床边的防身木棍,大步走到大门口,慢吞吞开门,故意弄出声响,黑影果然中计,待我开门他已走到门口。我大声问,啥人?手里的木棍已朝他的肚腹戳了一记,这一记很猛,把我相当于三次自慰的能量,以及历年来的憋屈,一并用上了。阿根应声倒地,捂住肚腹说,我啊,林书记。我一边说哪儿来的林书记,只有流氓重婚犯,把人家肚子弄大的阿根,一边又连击三记,这三记都打在肚腹上。后来又打了两记,打在两条大腿上,也不知有没有击中膝盖骨。担心出人命,还手下留了情。阿根痛得在地上打滚,说,德德饶饶我,饶饶我!我管你什么林书记,啥书记,哪儿来的那么多书记,又朝他的裤裆踩了一脚。一声惨叫,这一脚肯定踩中了要害。我说,再看见你到我这儿混,不要怪我不客气,不送你公社,也要叫你死于小泾河。

我把门澎的一声关上了,外面好久没有动静。惠娣穿了衣服,蹑手蹑脚走到我身边,颤抖地问,打死了?我答,没死。

许久没动静,我以为阿根走了,其实没走,因为听见他叫唤,惠娣,我走,从此不来了。帮我求求情,叫德德不要到公社报告,给我一条活路。孩子留着,行行好,活菩萨,我烧香。声音凄惨,满腹哀怨。

躺到床上,惠娣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话都不连贯,她说,以前不是这样,只是敲门、恳求,没希望,骂几声就走了,这次估计吃了酒,还以为你回了海虞。要是今夜你不在我身边,我完了。你下手怎么这样重,不怕出人命?我说,不辣手,不打断脊梁骨,他不会丧失斗志,还会使用手段玩花招。往死里打,他才知道光棍一条的惹不起。

惠娣久久不能平静,显得比往日反常,或者说疯狂。她先是死命的抱住我,后来还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晕晕乎乎,说,睡吧,明早还要插秧。惠娣不听劝,说我要,我再也不怕了。我顺着她的性子,最后也得意忘形了。

早上,她不舒服,说头昏,我摸摸额头,有点寒热。我用热水瓶里的隔夜热水泡了碗糖汤,叫她吃了下去,情况稍有好转,脸色开始红润起来。于是她到娘那儿吃泡粥,待她再到我这儿,出工的哨子叫了。惠娣嘴说肚皮有点胀,有点痛,仍坚持出工。我说,一天才挣三毛钱,全村哪户人家年底有分红,不透支?透支多少关啥事?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能活着就好。她答,只要在钱家村,哪怕一个月不出工,第二个月仍要出工。说到这儿,惠娣面孔雪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浑身冒汗,德德,去把娘叫来。我说,先把你抱到床上。她说不要,我自己来,下面流血了,有血块流出来,大概流产,帮我拿草纸,洗脚布也给我,把娘叫来。

江苏/陆文
2018、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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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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