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了惠娣娘,我飞步回家。娣坐在马桶上,手里拿着脚布,脚布染红,仍能看出原有的浅绿色。四周寂静无声,因为社员都下田干活。我说,娘来,叫兴兴派船送医院。娣说,没事,感觉好多了,头不昏,肚不疼。我说,假如你不受惊吓,不玩,不会发生这种事。娣说,迟早发生,他有啥福气叫我给他生孩子。娣抬起屁股让我看马桶。又说,胎盘胚胎从子官脱落,像水泻,控制不住。娣刚抬起屁股,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我赶紧憋住呼吸。血水染红了马桶,胚胎也不大,至多比桂圆大一点,但看上去血糊糊的,在马桶里继续膨胀,继续生长,它漂浮在浅红色的血水之上,犹如一团深红的水草。马桶里的东西,其去向我一无所知,因为由惠娣娘处理,可以肯定她不会倒在生产队的集体粪坑里,那块红脚布,也可能陪同那团深红的水草,埋在她家暗无天日的竹林里。整个过程,有点像养私囡(私生子),我的面皮薄了。
惠娣既心疼又惊喜,因此心情复杂,而我与其相似。我不能表示过份伤心,也不能显得过份快乐。因为伤心显得虚假,肚里的种毕竟不是我的,而快乐,面对娣的伤痛,又成了幸灾乐祸。我甚至在惠娣娘面前,还要表现成一个不明真相的群众,我觉得吃力。利己的反应,应该开心才对,但我的利己已覆盖惠娣,她也成了我一部分,让我无法作出自身本能的反应,身心只能分裂,成了左笑右哭的双面人。我还不能多呆在惠娣的身边,以免她娘看出破绽,这更加剧了我的烦恼。惠娣娘饱经沧桑,看见女儿久久坐在马桶上,似乎明白个中原因,她到场朝我看了一眼,我知趣转身离开,她关上了房门。我其实是她俩的同谋,原应该接纳我,惠娣娘不明真情,却把我视作局外人。
村人只知道惠娣发高烧,是因为食物中毒,腹泻拉肚子,惠娣眼窝深凹,形销骨立,也符合一个中毒者形象。我对惠娣说,流产是绝对机密,归我俩所有,娘知道也会守口如瓶。要是泄露出去,阿根晓得,就丧失了他犯罪的证据。这是我们扼住他报复的手段,如果泄露,死无对证,形势蛮难预料。娣连连点头。
我想买只鸡,娣不允许,说,这个村谁吃得起鸡,你痴特哉(疯了),我又不是给你生孩子,我怎么有面皮吃你的鸡?我想买些蛋,她才默许了。我希望每天能钓到鲫鱼,让娣补补身子。
我平生第一次钓鱼有了目的,以前都是玩玩,消磨时光。现在真的想捉鱼,鱼影踪全无。鳊鱼辜负了我,草鱼辜负了娣,幸好小鲫鱼、小塘鲤给我钓到了几条,有的手指长,有的半只筷长。惠娣娘就在原女婿的锅灶上,烧起了鲫鱼蛋汤,我又给它加了红糖,这有点坐月子的意味,仿佛惠娣刚生了个小宝贝。惠娣娘说,谢谢你。我说不客气。
只要惠娣娘到场,娣就暗示我回避,我孤眠独宿,既嗅不到娣肉体的芳香,也听不到惠悦耳的嗓音。无聊时候只好看看《青春之歌》。
我一刻不忘警戒,临睡前还要巡视一遍茅屋,防止阿根突然袭击,我甚至过了晚上八点不出门,更不到屋西河边。我原来习惯在大樟树下呆坐,思念思念老家,唱几句《知青之歌》,看看满天繁星,望望从小泾河尽头处悬着的月亮。我至多在晒谷场上散步,听听旁边队里的猪圈猪猡此起彼伏的叫唤,让散步,让夜风吹凉我沸腾的血液。娣的房间窗户重配了玻璃,我逐条检查一遍窗栏杆,在她的床旁还放了木棒。
惠娣娘陪女儿睡了五夜,每夜叽叽咕咕,似有说不完的私房话。我多想参加她俩的聊天啊,但夜深沉,房门紧闭,门外只剩下孤家寡人,我似乎靠娣的笑容,和每天偷偷几个吻而活。
农忙如此忙碌,金娣仍每夜前来探望。面对最好的朋友,却不能吐露隐私,倾诉内心的创伤,其实也等于包庇阿根,宽恕了小郑。我不能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其实也是对爱情的不义,和对惠娣的不公。惠娣情愿默默奉献,做无名英雄,做秘密夫人,其理由匪夷所思,让我不能释怀。说实话,我愿意永远待在她身边,而不愿做一个匆匆过客,我多想光明正大跟她结婚,娣是我的妻啊!娣!
农忙很快过去,娣恢复了勤快,出工之余,她居然在茅屋四周种上了蔬菜,我也不懂种类,估计是菠菜韭菜小青菜之类,难怪娣说我五谷不分,小麦当韭菜,枉为知识青年。她还叫我从她家里搬了一只原先腌咸菜的水缸。她每天从钱泾河提水,倒进缸里,储存一夜,她不准我接触生水,生怕我得血吸虫病。
至中秋节,这段时间我曾自慰两次,我熬不住,又不愿让娣受到伤害。尽管我晓得喷射的物质表面上像上文所说的似牛奶、像浆糊,但事实上是我身体的精华。我见娣身体复原,克制许久的情欲又蠢蠢欲动,我不满足于亲吻抚摸。娣蛮理解我的欲念,又看清我渴求的目光,欣然接受了我的求欢。不过她要求我戴避孕套。我很不理解,且没这么试过,但不好拒绝,结果还是她帮助我戴上了。自此以后,该套成了我俩性爱的必备。我问过为何戴套,套从何而来。娣说,你不要知道得那么多了,短期内不能怀孕,否则以后要习惯性流产。
阿棍不见踪影,原来做大队长的祥福担任大队书记,兴兴提了一级,兼任大队长。确切消息说阿根被逮捕,其原因,一说,大队耕读老师、女插青彩华想报名进修县城幼儿教师班,另一说,想抽调回城当幼儿教师,为了一张大队证明,给阿根玩了。政审结果有一半人未录取,有的因为家庭成份,有的因为体弱多病,彩华因为不是处女。彩华本是处女,她坚持了好多年,准备献给未来的郎君,结果被林书记捷足先登。为了前程将贞节送给阿根,这有点像让叫化子吃了大闸蟹。彩华恼羞成怒检举了。阿根逮捕入狱,据传将判刑五至七年。
我问了兴兴,确证阿根被捕的消息,一颗悬挂的心才落地。对娣说,没事了,我回县城一次,望望爷娘,前几天母亲打电话到代销店,请催娣娘转告叫我回家。娣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快去快回。后来加了一句,见朱小圆的话,要告诉我啊。我笑着说,地下老婆也吃醋了。
从塘市乘轮船到县城,需三小时左右,票价二角半。母亲见我回家,要紧烧红烧肉叫我补补身子,又炒了两只蛋。典当朝奉说,浪子回家哉。娘拿出一封信,还有一件绒线衣。绒线衣是紫色粗绒羊毛织成的,很厚实。上面有小翻领和三个纽扣,套衫。不用说,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信,我不敢拆开看了。我担心自己心软与她联系。
晚上和刚开始上班的弟弟挤在一张床上。弟弟因我插队而留城工作,对我蛮感激。他告诉我一个秘密,那姑娘晚上来的,跟娘聊了没几句就走了。蛮漂亮的,文静,衣服也讲究,坐凳子只用半爿屁股,像有钱人家的女儿,比他同进厂的那位女学徒漂亮。还说女学徒对他有意思,他不敢和她去看朝鲜电影,担心被开除。工厂明文规定,学徒期间不准谈恋爱。
江苏/陆文
2018、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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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