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前,我妹妹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阿姨回老家去了,老爸一个人在家没有人做饭,所以想来我这里住一些时间。

我知道我父亲一定在旁边。果然,父亲接过了电话,对我说:儿呀,我会给你伙食费的。

我说:不用,不用。你来了带张嘴来就行,其它的可千万别带啊。

他在那边还是很坚决的说:一定要给的,不能白吃你的。我没有再说话了,一是这样推来推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完结。还有就是经验,父亲来过我这几次,每回来都是说要给生活费,他说反正退休工资够用了,留着带到棺材里去么?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是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就想如果他来了,真的要给我生活费,我就会收下。当然如果不给,我也不会去要。一是不应该去要,二是家里多一个人吃饭,真的就是多添一双筷子,多花不到多少钱。然而,每一次他到了我这里之后,就再也不会提伙食费这件事(说明一下,提这个事,只是想以小见大,以小党员见大党魁:达到目的后,便再也不提之前的承诺了)。好吧,他不提、我更不能提,这个事情就说到这里。

在电话的最后,父亲强调说:儿呀,你一定要到火车站来接我啊。我说:放心吧,肯定会去接你的。

几天后,父亲来了。坐火车凌晨4点45到成都火车北站,我4点过一点点就到了车站。其间有一个中年偏老一些的妇女在我的身边转了几圈后,问我:师傅,耍不耍?都这个时间了还在寻生意,可见她的自身条件应该很不乍样。我看了她一眼,长得确实不行,看来她这个时间来寻生意,是符合经济规律的(我这样想是不厚道的)。我说:我要接人。她问:你接哪趟车?我说:从福州来的。她显得有些高兴起来:这趟车晚点一个小时,正好可以耍一下。我说:我不相信。于是便不再理她了。火车还真的是晚点了近一个小时。这样我站在寒冷的火车站广场上足足等了一个半个小时,终于接到了父亲。

父亲看起来与上一次见面没有多大的变化。精气神还是不错。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说:爸,说好了,我们不谈政治啊。他也知道我们一谈政治就要吵架,便说:好、好,不谈政治,不谈政治。

父亲是中共党员,同时也是一个毛粉。这两种身份合在一起,不与别人谈政治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两个结合体的人的任务是:解放别人。

我则不同。我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我不管你的政治主张是什么?只要你是通过自己思考决定的,不会将你的东西强加给别人,我就认为你是个正常的人。所以说,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政治目的的话,那应该就是:解放自己。

果然,想要解放别人的人是憋不住自己的政治主张的。还没有坚持一天,父亲就对我说:我还是佩服毛主席。毛主席说我们要赶英超美,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赶上英国了么?

我知道他说的“赶上英国”是指中国的GDP产值排名世界第二。于是,便对他说:中国并没有超过英国,这个世界第二是指国民总产值。这就好像是你有一个儿子,而你家隔壁赵家有一百个儿子;你儿子一个月能够挣99元钱,而隔壁赵家的儿子每个人每个月可以挣一元钱,加起来就是一百元钱。你认为是你家生活好呢?还是隔壁赵家?

父亲好像是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些什么,不说话了。我也后悔不该给他说这些。我是真的不想改变他,都到这个年纪了糊里糊涂地走完余生,也是一种幸福。

2)

父亲退休了以后耳朵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跟他讲话总要提高嗓门,而你跟他讲道理的话他更是一概地都听不进去。但奇怪的是CCTV1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和CCTV4中午12点的“海峡两岸”的节目,他是必定要看。而此时,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正常大小,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听到。这使我常常怀疑父亲的耳朵是不是真的有些聋?他不会在骗我吧?经过一番观察,得出的结论是:父亲的耳朵真的不太好使了。那为什么他又能够听得见中央台的新闻呢?原因很简单:就是中央台的新闻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变过。即使大多的字听不清楚,但只要听到其中的几个关键词,就可以判断出电视里面说了些什么。

每天那两个时间,看到父亲端坐在电视前的样子,我就会想到电视里的那些话就是他的信仰。我相信是这样的。看他那个虔诚的模样——将自己的灵魂交付给了一个安全可靠的组织的那种知足,常常也会让我心生羡慕。我就是自己想的太多,而使自己总觉得很累。

有一天中午,看到CCTV4海峡两岸里说席卷台湾的暴雨飓风使台湾大面积受灾,父亲便担忧了起来。

他忧虑地说:台湾没有解放军,老百姓可怎么办?

我说:台湾有国军呀。

他说:国军不会帮老百姓救灾的。

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说:没有听谁说。电视里从来没有说过国军参加救灾,帮助老百姓。

我说:那是中央台没有告诉你,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得出你刚才的那种结论。你以为台湾的军人只是为了防范解放军打过去么?其它什么事也不做?

父亲又不说话了,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

又一天,刚看完新闻联播,大概是受到电视里中国人民幸福生活的鼓舞,父亲对我说:我看你现在的生活得挺不错的。没有共产党你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说:我的老爸呀,我每天下午三点出门上班,晚上一点钟下班回家,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你能说我的幸福生活是共产党给的?这种说法太没有良心了吧?告诉你,我现在的这种日子是我自己创造的,与共产党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如果我不上班,坐在家里就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那么你就可以说我的幸福生活是共产党给的。反过来看,共产党的幸福日子才是我们给它的,如果不是我们创造了财富,共产党的官员们拿什么搞腐败、吃特供?你知不知道我每年个人所得税要交三万多元?这些钱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怎么用的。他们还不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中共在打天下的时候告诉人们,是劳动人民养活了官僚阶级,煽动人民跟着他们造反;现在他们坐天下了,却又说是他们给了我们饭碗,教育我们要“吃水不忘挖井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人么?

父亲不说话了,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了解父亲的欲望。我问他:爸,你为什么觉得美国不好?

他说:电视里的领导都这样说。

我问:当官的说美国不好,那为什么他们还要把自己的孩子和家人送到美国去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领导将自己的家人送到美国去,目的就是为了解放他们呀。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很有新意。我相信这个观点父亲绝对不是从电视上听来的,应该是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领导们说美国不好,却又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为了说服自己,而进行的创造性的发挥,将这个难题给圆了回来。

我表扬他说:爸,你这句话的逻辑是对的,算是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但是我问你,如果说我们都认为监狱里面不好,你会不会为了让监狱变好而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

“儿呀,我怎么会害你呢?”这一次他很干脆的回答说:“不会。”哦,父亲的父爱还是有的,还没有被党文化彻底吞噬。我的心中感觉一阵温暖,便不忍心再与他争论下去了。

不说了,由他去吧。

3)

父亲在我这住的这段时间里,我是尽量不跟他谈关于这个国家的事。因为观点完全不一样,而我又不能顺着他。他是真被共产党教育傻了,而我却又不想装傻。

这一次,父亲在我这住了大约一个月左右,他要回家了。同样是凌晨,五点钟左右,我送他去火车站。进了候车大厅,在等待检票上车的间隔他小声地对我说:儿呀,你写的那本书我烧掉了。我问:哪本书?他说:就是你写的那本“毛主席”什么的书。

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在2016年底在台湾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毛主席是咱儿子的爹”。2017年初,在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成品书之后,便寄了一本回家给我妹妹。因为书送到时,我妹妹不在家,快递便叫我父亲代收。没想到父亲在看了书名之后,就给我打来电话。他先是一再地重复着说“毛主席是伟大的、毛主席是伟大的……”然后,就说我是吃里扒外,是叛徒、汉奸、卖国贼。用的都是些大词。我说在这个小说里面,毛主席只是一个石像,并没有讲他什么坏话。父亲是听不清楚加听不进去,当然就等于听不见了。最后他说:我要把你这本书烧掉。我也赌气的说:你把我这本书烧掉,我回去的时候也把你贴在客厅里的毛主席画像烧掉。说着我就挂断了电话。

没有想到父亲真的把我的那本书烧掉了。“书死不能复生”,再加上想到我与父亲就要分开一些时间,我没有再说话。这时开始检票上车了,在将要告别时,父亲对我说:放心吧,我是你的父亲,所以不会去举报你的(指那本他烧掉的书),虎毒不食子呀!虎毒不食子!

“爸,我是不是要感谢你的不告之恩呀?”

“儿呀,我是担心你呀。”

“爸,放心吧,我不会犯法的。只要贵党守法,我就不会有什么事。”

“儿呀,答应我,不要说共产党的坏话,要多写些共产党好的那些方面……”

说着话他已经被人流挤着向前了。望着父亲在匆匆的人流中消失的背影,我想:每次看到父亲被共产党吓成的这副样子,就更加增添了我对它的仇恨。一个执政党能将一个老百姓吓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这个党能有多邪恶?

2017年12月18日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6/201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