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一支体温表,又从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肾病疑难百题》,看了一遍,不知所云,主要医学术语多,作者旁征博引,引用各种说法,但对具体疾病并无定论,比如乏力、眼皮浮肿,尿频也没讲出所以然,只是关照多吃水,大概为了清洗肾脏,还强调清洁卫生,防止细菌感染。

跟小圆多次接触,发现她容易走神,有时盯着我看不说话,不知想什么心事。我睡午觉,她有时不弹筝,也不写毛笔字,坐在太师椅上盯着她的床铺,醒来时,往往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红楼梦》。有一次还哭了,问其原因,说读了“葬花词”。

我一般在下午一点去,中饭在厂食堂吃,因为宝囡吃饭时要东张西望,寻找我的身影。若是找不到,下午至少打后勤科两只电话。我有点烦了,可又不敢得罪她,她是我的恩人,人生途中的贵人。但说实在的,每天面对细水长流的爱情,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付出,甚至由衷的微笑也打了折扣。我宁可每月一次两次的幽会,宁可体力消耗,也不愿没完没了的情感压榨。可宝囡就是喜欢今天一个眼神,明天一只电话,后天一次暧昧,在情感游戏中打转。我有点寡不敌众,无法做到心能三用了。

打开小圆家门,她总是在楼下,似有第六感觉,晓得我这时马上要到。我问她什么时候下楼的,她说刚下,欲言又止,眼神迷离飘忽,魂不守舍,令人遐想。最让我惊奇的,曾背对着我换了件衬衣。我上厕所,她不敲门,直闯进卫生间,我手忙脚乱,赶紧让位,她吃吃笑,当我傻瓜。

有一天,小圆跟我说,你好像换了个人,在我记忆里,你闯劲十足,做事莽撞,像小流氓,现在温文尔雅,关心周到,像个谦谦君子,连手都不碰了,你也没朝我嘴里塞过一粒糖。你当时在灶口头还闻我的头发。回城路上,在小河边、芦苇丛,又做了什么?我答,当时年纪轻,视爱情似游戏,才做那些出格的事。你在人民公园不是对我说,这儿不是乡下,任你胡来,规矩点。我接受教诲,收敛了许多。凭心说,欠你的不少,只想赎罪,让你心理平衡,并不想欺负你。不骂黑心贼就心里满足。表达情感其实有多种途径,比如,远观恋人花朵般的容颜,暗暗写一封永远不寄出的情书。胡缠蛮搅,在我看来,是青年时代的放荡,为正人君子所不齿。

小圆说,其实病没有这么严重,医生只是说不能怀孕生小孩。寒热也不像过去那么频繁,腿也不肿,腰也不像以前酸,胸闷乏力的现象也大为减弱,甚至可以长时间站立,从家走到拂水桥都不喘。医生说,只要多喝水,避免尿道感染,肾盂肾炎可以控制。德德,你爱我吗?我答,爱的。小圆说,那么为何不用行动来表示?

自从小圆说了这番话,我到她家的次数大为减少,我甚至想交出钥匙,把我们的友情降一个级别。我又翻了《肾病疑难百题》,晓得它最严重的并发症是,败血症、肾周围脓肿,肾性高血压、肾结石、尿毒症。我不敢写下去了,还说严重时人要昏厥。

有一天下午,小圆弹古筝,我在床上睡午觉,我通常和衣睡,只脱外衣和裤子,时间不长,至多半小时。她突然爬到床上,摸我的头发,亲我的脸,眼含泪水,满腹哀怨,躺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坐起来说,一朵莲花长在污泥里,出污泥而不染,莲花依旧是莲花,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宁愿你是流氓,也不愿你是正人君子。我年近四十,不是以前的小圆,你看我受苦,把我当花瓶,不让我成为一个女人,你好狠心!说爱我,其实什么都没给我,这些年来都给了别人。负心汉,黑心贼,猫哭老虫(老鼠)假慈悲!

我搂住她,亲她的脸,说,不能因为爱你,而把你推向绝路,你忘了以前说的,这要死人的。我可不想当爱情的杀人犯。如果游戏成了行凶,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你娘?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怎么对不起她们!她与我风雨十六年,也跟我共过患难!如果出了问题,我也不能活了。难道爱情非要以低俗的方式表示?你非要逼着我做一回流氓?

小圆翻转身子睡了,我扳她的肩胛,不理我。我起床从提包里拿出《肾病疑难百题》,读了以下一段:“由于碰撞挤压,细菌会通过尿道口进入尿道,进而沿尿道上沿至膀胱、输尿管乃至肾脏,引起膀胱炎,严重的会引起败血症和肾衰竭,甚至尿毒症。”她两只手捂住了耳朵,待我读完,嚷了一声,我朝不保夕,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我情愿今日有酒今日醉!

我想撒手不管,不忍心。说实在的,来了这么多天,从来没看见她的娘,也不知女儿不让她来,还是她上午或晚上来。万一出啥事,我又有大门钥匙,这责任可不轻。此外,厂里事务繁忙,晚上还要回家陪惠娣,陪小圆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我曾向她解释,反正我俩光明磊落,守身如玉,不如叫我的老婆有空陪陪你,合得来则聚,合不来就散,你看如何?小圆说,要是醋罐头,视我为情敌怎么办?我说,她不是那种人,她倾慕你,一直想跟你见面。要是她不像我说的,你可冷淡,不请她上门,她知趣,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我说的话,她还是听的,可以说说一不二。厂里分了新房不久,我家刚装修完毕,待搬好家,你俩碰个头。

小圆想了一会说,待你搬好了家再说。自那以后,她似乎变了,比如,散步的次数少了;常叫我陪她吃红酒,有一次还狠狠说,灌你一瓶葡萄酒,看你醉不醉,看你是不是流氓;上个厕所,也叫我下楼陪她;也像我一样睡午觉,和我一起睡。但总是没睡着,在被窝里摸摸索索,看我有一点反应,便眉开眼笑。我骂流氓,她也骂流氓,还咭咭咯咯笑。我假意睡着,拧我的鼻子,嘴里说,让你睡,你把我的闺房当栈房了。

有一天下午,跟她游了人民公园,回家路上,走到言子墓道,她拉着我的手,走到文学桥上,没来由的抱着我亲吻,她踮起脚尖,斜着脸,捧着我的脸,不知哪儿学来的外国动作,引起了五六位游客驻足注视。我承认骨子里是流氓,但场面上我不出格,比较道貌岸然,再者,现在是党员,现在是干部,像这种有害社会风气的事,我是竭力避免的。事后,我对她说,再这样,白天不与你出去玩。花痴!小圆说,你骂我,我不要活了!我要紧说,和调(开玩笑)……昏了头,饶了我,再三陪不是,她才转怒为笑。

《肾病疑难百题》也曾这样说,“肾盂肾炎患者也不是不能过性生活。但首先要避免怀孕,还要知道一次性活动,相当于一次中等强度的体育运动。最好让患病者主动,并戴避孕套。房事后,要稍事休息,再解小便,擦洗下身,和不忘喝杯水。”这给了我信心,我想实在经不起她的缠绵,给她一次算了,她想当一回女人,其实也不过份。于是我身上常备避孕套。因此有一次摸摸索索时,我戴上了套子,待她触摸到那儿时,故意躲躲闪闪,并不时触摸她的胸部,摸她的耳垂,以激起她的情欲与好奇心。待她欲罢不能,我再磨磨蹭蹭脱了她的棉毛裤,缠绵了片刻,待她忍无可忍,才故作胆怯褪去她的内裤。小圆似乎明白了什么,捂住脸,仰面朝天,做了个配合的姿势。待我爬上她的身子,原先倔强的竟然疲软,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熄火、不启动。我努力了一下,依然平静似水,反而套子滑下来了。我灰心丧气,明白与小圆的缘份到此结束。我不知自己关键时刻为何半途而废。虎头蛇尾临阵脱逃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基本做到了掌控自如,拉得出,打得响,不受环境所干扰。可能由于紧张,也可能老天知道后果,不让我伤害小圆。我如释重负,明白了疲软跟卷土重来一样,也可以表达爱。小圆在哭泣,哭了很长时间,还按自己的胸部,我担心毛病发作,也帮她按摩胸口。我说尽力了,没缘也没法,钥匙还给你。我有点羞愧,晓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也晓得自己被肾盂肾炎击垮。我估计老天妒忌,有了惠娣,有了宝囡,不允许我再有第三个人儿,闭月羞花、多愁善感的人儿。翻身起床,小圆一把拉住我,一脸泪水,说,德德,抱我,亲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是女人也是女人,我情愿躺在你的怀抱里画饼充饥,以慰我多少年来的伤痛。不管苍天如何刻薄,不让破茧化蝶,不让有情人成眷属,你仍是我的男人。我认命,孩子名叫赵铢泉,其实是把我们三人的命运捆在一起,你叫惠娣孩子来吧,我们应是一家人。

起床后,小圆给我弹了一曲《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一曲,短短的七分钟,我终生难忘。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磨难,委屈,坎坷,绝望,都溶解于音乐声中。声音似心血,似泪滴,我的心在滴血,泪水也跟着流下。小圆弹筝强抑着悲痛,硬压住泪水,其神情,无异于荷锄葬花、对月伤心的林黛玉。

注:本小节加引号的两小段,来自网上医学资料。

江苏/陆文
2018、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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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