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中国农村社会的人们要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的途径不多,当兵和升学而已,这两条道路是中国数千年文明所形成的。但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二元社会结构相对成熟时,后一条道路似乎不很管用了,这种停滞持续了二十余年,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略有改观,“早为田舍郎,暮吃国家粮,草鞋变皮鞋”的蜕皮农民梦想又可以做下去一些时候了。所以,近三十岁的大男人和老姑娘还变着法子读初中考中专和中师,我们这些小毛孩就很难为考场上的胜者,常常被遗忘和延误,加上遇了一位绰号为“抹胡子”叫人喜欢不起来的老师和沉溺于课外阅读,我的成绩坏起来了,它的直接后果是我到了临近的另一所学校读书。

因为开初的作文写得还不错,我被一位从右派队伍中熬出来能临时担任教职的周老先生那里得到许多赞赏,后来又来了一位更加善于鼓励我的付姓老师,我开始把心思用在每次考试的分数攀升上面。

我的阅读开始少起来。最初是一本记不清名目的书,我是在吃晚饭后课余时间静看,那位善于鼓励我的付老师住在学校外,但家用的水却需日日到学校里来提取。路过教室,发现我在看厚厚的一本书,就收走了。我担心我没有钱赔偿借来的书,很是忐忑,况且,老师是认识我父亲的。过了一日,老师把我叫到教室外,说:“这类课外书就不要再看了,你是个农村孩子,真想看就等到升上学以后,那时你才能是自由和丰富的。为了不给你造成经济负担,书你拿去,还了。”我就与我的阅读拜别。

同时,我要记日记了,也是拜这位付老师的一次读报所赐,说的是明末思想家顾炎武和他的《日知录》。我隐隐约约感到顾炎武是一位了不起的爱国而辛苦的读书人,便做起了自己也要做一位爱国的读书人的美梦来。我用钢笔在一个16开本的薄薄笔记本的扉页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三个蓝黑色的大字:“日知录”,从此,我开始了一段日日忏悔自己大小罪过的心灵旅程。

我是看报的,因为我的“日知录”需要内容去充实。许多名言和熟语,抄了上去。也看看出现在其中的一些连载小说,这当中给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南行记》,但这是无法与我那些见识广博、阅读丰富的后来的同学同时期的阅读相提并论的。和他们相比,我一直很自卑,因为我是一个不博识的人。

我也开始做诗而不是写诗,我认为这是两回事,前者是苦吟和呕吐,后者是天生的才情。我没有天生的才情和博学,所以苦吟和呕吐,姿势和味道都很不堪回味。

我也知道了“严打”和对越战争,在报纸的字缝里见到一个姓魏名京生的人的名字,说他是出卖军事情报,被判处十多年徒刑。我不能知道,在我的祖国,为什么会出现出卖军事情报给一个忘恩负义的敌国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的记忆如此准确,报纸嵌在玻璃的框架里,玻璃架有两个,分立在孔庙正殿改作的办公室的门口两边。那则消息200来字,在右边报架与办公室门相反的一面,后面是一节废旧钢管做的上课钟,悬挂在横的梁木上。我的日记里并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载,至于对“第五个现代化”和“警惕新的独裁”之说的了解,这得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我的日记一直记到1991年才停住,原因是我的家被一群人的肆意翻腾,以及我和我的“抹胡子”老师成为同事。某一日,父亲告诉我:与他关系还可以的一位学校领导向他透露,“抹胡子”老师偷看我的笔记并向领导报告。父亲说:“不要记录什么了。”我才明白,我的日记与雷锋日记是不同的,即使是在人人知道文字狱和告密是不好的的今日,记日记仍是一件愚蠢和麻烦的事情。

有一部电影叫《少林寺》,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霍元甲》,我是看过的;还有一位体育教师,在一次下雨无法上室外课时拿了一本杂志来念故事,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的前面片段。我课外的生活没有阅读,但我练功夫,竟会了一些花拳秀腿,最熟练的是“鲤鱼打挺”,其次是“乌龙绞柱”,末了,我还弄了一刀一剑一钢鞭。花了不少时间,轻功和硬功都成空,但身体却好的可以,吃苦耐劳等闲看。这种热爱和迷惑,直到后来看过一个叫冯骥才的作家的小说《神鞭》改编的电影之后才打上句号:咱中国的国粹,别指望抵挡洋枪洋炮!而我的理解是:何止器物呢?

我的政治教员是个英俊而善于言辞的人,红卫兵司令出生。时过境迁,他的才华便只能和只愿意表现在对一切的俯视或蔑视上。他根本不用心上课,每节课至少迟来20分钟,这种放肆没有人阻挡,我们只能私下愤恨。他的心思是喂养鸡鸭和蜜蜂,除了自家的地盘,学校的地方他也占领,人称“三军司令”。若干年后,他是全市海狸鼠的总司令,成为杰出的企业家,领导大家奔向钱方。后来,万能海狸鼠成了弱智的发财泡影。这是绕远了话题,我想说,这位司令老师使我会考的政治考分很低,77分,这是全校最高的,没有人可以叫他为我们负责。我还要说他很漂亮的女儿与我同学,常常拿几本很好的杂志到班上炫耀,并对我们这些乡巴姥的苦读表示蔑视。有几次,教室里无人,我甚至把手伸进她的书包,极想把那些课外书拿来看看,但我最终阻止了自己。她母亲是小学教员,也是红卫兵出生吧?我疑心司令夫妇的结合是因为司令当初的无限魅力。他们漂亮的女儿可以不读书就会有美好的工作等侯她,我不能和她比较。记得那几本杂志是《译林》,若干年后,我订购和阅读了它。我觉得当时她对我的蔑视是很厉害的,我不知道原因。如果不是因为隔膜,我或许会有很早的早恋,她很漂亮,真的,我认为。

最后该提到路遥的《人生》了。

从我学习有了一定的目的开始,我家里的事事开始顺利起来。父亲开始爱家,家里经济状况也好起来,最高兴的是家里添了一台收音机。放假时我们是不能看书的,整天帮父母干农活,我是半大小子,但努力做成人的活计。我喜欢将收音机带进地里,一边劳动,一边听。因为绝没有影响劳动效率,父母都很支持。最好的节目是广播连续剧,我就是在1983年暑假与《人生》遭遇的。整个夏天,我将它听完,中间只拉下一回。我认为路遥是最好的小说家,最中国的小说家,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去看他的小说《人生》,你可以去找那广播剧的磁带和去看它的电影。更重要的是你应当去了解中国的农民和那些有农民根底的文化人、商人和政客甚至贪官污吏最深层的心理与本书的联系。

我还认为,文本文化以来,阅读史就是心灵史,如果某一天有人需要研究研究一阳或他的伙伴,这一段生活和这种心理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

我从此背负了“高加林”的命运,这是我有意和无意中的内在原因。

我至今没有看过小说《人生》的文本,我要保持一种最好的感觉和记忆。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

阅读的空白与干涸的心灵故事应该结束了,我要与它们告别,但我已经不再是小小孩。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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