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清明节,我和惠娣陪小圆上了她父亲的坟。墓上的瓷照,像文弱书生,带点忧郁或沉思的气质,不知忧国忧民,还是担心妻子女儿的死活。

小圆娘没去,她长年呆在北京,难得回家,我由小圆陪着见过一次面。她男友金丝边眼镜,沉默寡言,莫测高深,接待我就像接待大户人家的仆役。我想炫耀我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全厂有五百多人,跟老婆都是党员,生怕他不稀罕缩住了话头。小圆私下对我说,至今仍叫伯伯,爸爸叫不出囗。是某学科的顶尖权威,太空中回荡的乐曲《东方红》,便是他的天才构思,构思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至今无人企及。我说,是的,太空里的《东方红》乐曲,我们好多年没听到了。

小圆娘和善可亲,大家闺秀风范,不苟言笑,坐姿腰板挺直,双腿并紧,是海虞妇产领域的权威。似乎对我了如指掌,言语之中,把我当作女婿,挺温馨,因此照顾小圆也没表示谢意,似乎理所当然。她告诉我北京的住宅电话,还欢迎我们一家去玩。我想叫姆妈,担心她在金丝边眼镜面前下不了台,只好称伯母。由于常年不归,甸桥别墅的大门钥匙,娘交给了女儿。

上坟的第二天,小圆约我晚上甸桥碰头,还是惠娣通知我的。我问惠娣去不去。惠娣说,没约我,你一个人去吧,我在家督促铢泉做功课。店主任约我谈心,谈业务,我回答没空,估计也是老戏法。我要紧抱住她,亲她的脸,叫姆妈。惠娣笑着说,假惺惺,怕了吗?

到甸桥,按门铃,小圆穿了睡衣前来开门,原来她洗了澡已睡在床上。我进门,没请我品红酒就赶我去洗澡。我觉得她眼神出火,明白大半,所以拖延着不进浴室。但坐了片刻,仍被她赶着去洗澡了。

洗好澡,走进房间,穿睡衣的小圆不见了,眼前一位锦绣仕女,上身红色绣花上衣,下面一条红色落地长裙,如瑶琳仙子端坐于床沿,见德德赤膊进房,款款站起身来作了一揖,称郎君,妾在下有礼了,面露羞涩,有口难言。无限柔情从心底升起,我也叫了声贤妻。穿了棉毛裤棉毛衫,饮尽杯中酒。洞房花烛,同床共被,再游圣地,鸳梦重温。

房事前,曾考虑后果,与其周旋,徘徊于性爱边缘。理由不能过度,她说总共一次,何谓过度?我说没带套子。她说,我这儿有。我问哪儿来的?她答,姐姐给的,居委领的。

我的小九九:量材录用,因人而异,小圆职守安抚我的灵魂,陪伴我的人生,惠娣责任滋润我的肉体,料理我的家政。宝囡嘛,我是她的皇亲国戚,她是我的报恩对象。因为没有宝囡,我不可能活得这么顺畅,尽管不能称之为爱情核动力。对小圆超越职责的积极性,我并不给予鼓励,不会发劳保手套,更不会付月度奖金。但一味拒绝,担心伤了她的心,所以我说除非忍无可忍。她答忍无可忍。

滋润之后,又是小便、清洗、吃水、休息,走固定程序,现在所谓的启动应急预案。反正不敢尽兴,略送安慰而已,更多注重的是,亲吻、抚摸,在幽暗的灯光下欣赏她略显丰满的肉体。小圆起先没有异样,甚至搂住我,显出意犹未尽的样子,我没在意,依然回忆她的羞涩与狂热,觉得又找到了流氓的感觉。

没想到,顶多半个钟头,她面色发白,说头昏,整个房间在旋转。我叫她闭上眼,想以此停止房间的旋转。她说房间还在旋转,人也跟着转了,想呕吐。我急忙拿了痰盂放在她床边,准备打电话给厂传达室,叫老王去一下职工大楼,通知惠娣速来,马上送小圆去医院。她说没事。我没理她,在附近烟杂店打了公用电话,通知了惠娣。待回到小圆床边,见痰盂中尽是红色呕吐物,不是血水,而是红葡萄酒。不过脸色转红,房间不转了。小圆竖起身子,强打精神抱住我。说,德德,爱一个人为啥如此艰难?爱一个人,非要把身子奉献,否则不足以表达?我说,量力而行,你早是我的女人。从漠成灶口头闻你头发的那天起。你不把肉体献给我,哪怕紧紧抱住我,仍是我的女人。

小圆躺下,休息一会说,死在你身上也情愿,因为你懂得我的心,我的情,只有你让我成为女人。德德,你欠我十六年夫妻情,你日夜陪我身边,跟我睡,也还不清!小圆一边说,一边泪水流下来了,我也禁不住流泪。小圆用手指蘸着泪水,叫我弯下身子,将其涂抹在我的脸上,涂着抹着,还把潮湿的指尖伸进我嘴里,这让我想起惠娣的右脚大脚趾。我也混着给惠娣的泪水涂抹她的嘴唇,还用食指在她的唇间摩挲。小圆嘴唇变色,紫中带白,像涂了些微的盐霜。亲了亲,她的嘴唇亦是冰凉的,不像开始那么温暖。小圆闭住眼睛,禁不住泪水横流。我给她抹啊抹,泪水永无尽头,反而越来越多。她一连声地叫德德,似乎情窦初开,回到爱情的婴儿状态。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我觉得她极不正常,会不会情爱的神经在天旋地转。

惠娣来了,我背着小圆走出家门,叫了辆出租车送到就近医院。急诊住院一路绿灯,原因是该医院是小圆娘的工作单位,小圆又是老病号,病历单一大叠。量了血压,上压180,下压100。全身检查时,小圆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嘴边颈项都是呕吐物,嘴里还不时吐白沫。惠娣一股劲儿地擦,一股劲儿的喊妹妹。后来眼睛盯着我,那眼神不寒而栗,不怒自威,像刀子,戳我的心肺,像剪刀,剪我的脖颈。她似乎洞察一切,知道我欺负了她的妹妹。这让我想起与她第一次发生关系,她的眼神是幽怨、同情与蔑视,而这次是愤怒、不屑和不满。我想解释,我想忏悔,惠娣要紧照顾妹妹,始终不给我机会。

挂第二瓶盐水,小圆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心跳减慢,寒热上升,体温39度,小便依然失禁。护士来来往往,打针、测压、量心跳,医生叫家属签字,不知想用什么药物,但没有把握,只好拉病人家属作垫背。我打长途电话,小圆娘心焦似火,问了病情,同意我全权处理,并说明天回家,于是我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了字。

夜12点,病房里寂静无声,日光灯亮着刺眼的白光。邻床病人进入梦乡,家属也横躺在折叠床上打呼噜。惠娣走来走去,手足无措,始终不说一句话,我瞄了她一眼,表情依然沉重,握住小圆的那只手要紧放下,也不敢摸她的脸蛋和额头,泪水也不敢流了。我朝惠娣笑笑,跟她搭讪都不理睬。

挂第三瓶盐水已过午夜二点,盐水呈浅黄色,小瓶,滴速似有加快。依然昏迷不醒,掐她的手腕没有知觉,身体间歇性抽搐。感觉凶多吉少。泪水从她眼眶里流出来了,小便又失禁。惠娣也跟着泪水横流,不由自主伏在我肩头上哭泣。我平生第二次看到惠娣如此伤心,一次为了自己的娘,一次给了朱小圆。惠娣总是偷偷流泪,把伤心、羞辱、恐惧埋在心底,我看到的只是强颜欢笑,至多委屈和无奈。

小圆浑身发烫,面孔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两只眼睛紧闭,眼皮也似乎肿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睫毛长长的,可以前从没注意到。忍不住又摸她的额头,凭手感也能猜准这时的体温。此刻,我宁愿她发热发烫,也不愿她冰冷僵硬。因为发烫,还是我的圆,我的妻。

护士值守床边,不时翻她的眼皮,肾科主任来了,估计是被小圆娘叫醒请来的。挂第四瓶时,主任拉到我门外,说,这毛病叫肾性高血压,是肾盂肾炎引起的,估计是运动或激动所致。该病人原先病情平稳,已处于良性修复状态。突然反复,未曾预料。高血压伴随高烧和深度昏迷,常见,不属于个案特例。如果第四瓶仍不见效,只好准备后事。又问,你是朱主任的准女婿,我说是的。

我对惠娣说,打个瞌睡,明天把死期三千元存款领了,该买的还要买。惠娣说,怎么睡得着,我不相信妹妹说走就走,还邀我五一节去浙江桐庐玩呢。

午夜三点,小圆嘴边没有白沫冒出,面色从苍白转为红润,摸摸额头也没有以前烫,但嘴唇依然紫色,身子也没有动过一会。直至凌晨,盐水挂完之后,眼皮才睁开,身子动了动,嘴唇也随之张开了。惠娣要紧叫妹妹,并用小勺喂小圆温开水。没成功,温开水又流出来了,小圆也没应答。直至清早五点,小圆才苏醒,强打精神,抓住我的手,叫了声德德。望着惠娣的脸,叫了声姐姐,随后又睡了过去。

一星期后小圆出院。小圆娘握住我的手,跟惠娣说,妹妹,德德是小圆的救命恩人。我羞愧难当,说不出一句话。惠娣不接小圆娘的话头,看了我一眼。小圆娘又对惠娣说,从此一家人,铢泉今后的培养费由我们付,有这么个孩子也是我们两家的福气。惠娣才说,伯娘这么看得起铢泉,不知怎么报答。放心,我们把小圆当亲人照顾,你安心回北京。

江苏/陆文
2018、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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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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