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五O后,都会唱一首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自然就记住了曲作者的名字——瞿希贤(词作者为管桦)。这首A-B-A段体的歌曲,尤其以优美、妙曼、辽远的旋律,影响了一代又一代青少年——毕竟,音调是可以独立审美的,歌词倒在次要了。

二OO八年三月,瞿希贤女士病逝。十月月,我在学术刊物《黄钟》上编发了他的同学、人民音乐出版社编审秦西炫先生撰写的纪念文章《我认识的瞿希贤》,文中内容使我愈发对瞿希贤敬重了。我记起了这么一件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初中时,集体学唱一首瞿希贤谱曲的混声合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光未然词)。“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红日出山临大海,照亮了人类解放的新时代,看旧世界,已经土崩瓦解,穷苦人出头之日已经到来,已经到来。”唱得热血沸腾,激情满怀,笃定中国就是世界革命中心,就是救世主。当时,这阕歌曲影响极大,甚至被誉为“第二国际歌”。唱着唱着,就唱进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号称“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大佬们并不因为你写了“第二国际歌”就厚待你,瞿希贤被抓走了,关了六年七个月——就像“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即希特勒的纳粹党的党卫军冲锋队抓走犹太人投入集中营一样。

改革开放以后,瞿希贤做了深刻地反思。秦西炫在文章中写到:“以后我和瞿希贤的谈话,常是对过去一些事的反思。一次,她说最近看了一个材料,知道大跃进年代全国饿死几千万人,心里很难过,并具体说及那年月她曾在甘肃省一个县里体验生活。这个县不具备条件建‘红旗渠’那样庞大的水利工程,但为跟上大跃进的步伐,硬是上马硬乾。县领导请她写一首鼓干劲的歌,瞿写了并在工地上大唱起来。以后得知这个工程不但全部瘫痪,加之自然灾害,粮食无收,更是饿死了许多人。瞿说:‘我写了不止一首为大跃进鼓劲的歌,心中有一种负罪感!’”

秦文写到,二OO五年,瞿希贤作品演唱会在北京举行。当观众起立高喊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时,瞿希贤坚决制止了。事前,她就跟指挥打过招呼:不唱此歌。而且,她在自己的歌曲集《飞来的花瓣——瞿希贤合唱作品》中收录此曲时,格外注释:“收入此集作为历史足迹”。

然而,在音乐界乃至文艺界,有这种“负罪感”的并不多,勇于将自己的作品当作“历史足迹”的更是凤毛麟角。君不见,大大小小的“红歌会”还在起劲地唱着,为的是提起“精气神儿”;形形色色的样板戏还在演着,为的是回忆“火红的年代”——许多人依旧活在人为营造的幻觉里。

然而,时代却是变了。

“全世界无产者”没有联合起来,全世界资产者倒是联合了起来,世界“五百强”纷纷涌入中国,带来资本、科技、经营理念,引爆了繁荣;而中国原先那些“无产者”及其后代,不少也摇身一变成了既得利益的资产者,顽强地抗拒着一切政治变革、坚决地镇压着一切异见。

“旧世界”并没有“土崩瓦解”,倒是以苏联为核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分崩离析了,向着各国国内大多数人民应允的、与原先决然不同的方向进化,印证了金观涛先生关于20世纪最大遗产之一是“社会主义尝试及其失败”这句话。

南京大学景凯旋教授曾说:“这样的现代性实验我们是太清楚了,每个人都被纳入一个共同的历史目标,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空间。‘文革’的历史更是记忆犹新,它所宣称的人的解放就是人的奴役,群众运动就是群众专政,贫困和恐惧成为生活的常态,所谓历史的主体实在是天方夜谈。如果说‘文革’真有什么世界意义的话,那就是没有人可以以牺牲千万人的幸福来实践个人主张。”(见二O一O《随笔》第五期景凯旋撰《另一种东方主义》一文)

显然,瞿希贤女士身前明白了这一点。仅此,就值得我们深刻缅怀这位禁止再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作曲家——尽管我始终认为,音调是可以独立审美的。

瞿希贤,女,作曲家。上海市人。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三日生于上海,逝世于二OO八年三月十九日。自幼爱好音乐。一九四四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一九四六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八年毕业于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作曲系。曾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讲师。曾从师于弗兰克尔(德籍教授)、谭小麟教授等。建国后,长期在中央音乐学院音工团和中央乐团创作组工作。历任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中央乐团作曲,中国音乐家协会第一至三届理事、第四届副主席。中国电影音乐学会顾问、中国音乐家协会儿童音乐学会名誉会长。

摘自《博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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