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7月4日

对鸦片战争的解读,大致有三种常见论调。第一是所谓“文明冲突”论:即代表近代文明最高成就的英国,与固步自封、停滞的天朝之间的文明冲突。天朝自诩为宇宙中心,富庶无敌,道德崇高,其余一切外国皆“犬羊贱种”,当近代文明扩张到陈旧、自大的中央帝国前时,必然产生要将这古国拉入人类近代文明秩序的要求。高等文明淹没低等文明,乃人类历史演化之必然趋势,除了顺应这趋势中国别无选择。但双方存在着不可逾越的交流障碍,战争是唯一的后果,其余因素都只能影响战争的点火条件,而非火药本身。

第二种观点系所谓经济驱动论,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带来了的前所未有资本活跃和经济增长,庞大的中国市场催促中央帝国向全世界打开国门,让全世界享受到这个巨大市场的利润。但中央帝国的统治者们对此戒备重重,他们担心外国人的涌入会瓦解王朝统治。战争实际上是二者的妥协,对西方势力而言,他们通过一场保全清国继续统治的战争,获得了一定的商业利润;对中央帝国而言,他们用有限的开放阻止住了“夷人”在中国的全面渗透,同时获得了一个可以转移国内危机对象,这种在“自己国内的外敌”,是专制政权转移国内矛盾最好的目标。外夷在国内的出现,可以巩固自己孔教秩序名正言顺捍卫者的形象,把汉人争取到自己旗下。

第三种观点,则是在中国大陆最为常见的老生常谈:怀着邪恶目的的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贪得无厌的侵略,而腐朽的清王朝无力组织起有力的抵抗,导致中国受尽帝国主义屈辱的压迫。整个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历史,就是一段中国对邪恶帝国主义的屈辱史和反抗史。

鸦片战争在中国历史上有独特的地位,对它解读和宣传,之于中国历史的影响,远比战争本身要大得多。

(林则徐的塑像,真人并非如此,他是个矮胖子)

在事后清廷的历史叙述中,这场战争只是一场洋人来“求码头”的“边衅”。清廉的钦差大臣林则徐,因不谙详情轻举妄动,挑起“边衅”。未料到夷人们拥有强大的火力,幸而他们只知通商牟利,并无政治野心。于是皇帝改剿为抚,赐予他们码头。在帝国纷繁的事务中,它的意义还不如一场旱灾或者黄河泛滥,它甚至称不上一场战争。

随着时间推移,中国大门逐渐打开,中外之间发生了许多比这场战争更大规模和更深刻的冲突和交往,起初的战争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因为它的烈度远不如后来发生很多大事:毛捻之乱、同治中兴、自强运动、中法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变、预备立宪、辛亥革命……它被视为中外发生关系的开端(虽然实情并非如此),中国在战争中的表现可耻而可笑,但千错万错,终归错在中国。战争和谈判桌上的失利,以其说是外人入侵,倒不如说是暴露了吾国政府之腐朽贪婪,吾民之羸弱无知。

是中国人自己沉迷于鸦片,招致一切恶果。自上而下风气败坏,代王公贵族们颓废吸食上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后逐渐向士绅、官吏、富户、兵弁乃至百姓蔓延。上流社会首当其过,下流社会缺医少药,外加盲目效仿上流,使烟毒逐渐泛滥成灾。外商不过逐利而来,中国人若不大量恶性吸食鸦片,洋商也就不会大量输入。随后发生的一切“丧权辱国”,罪在政府腐败无能,夜郎自大,签约不履,屡致炮舰。清末民初这种自省为主的态度,随着国民革命渐渐被扫除。孙逸仙定下联俄大计,意识形态口径亦由莫斯科定夺。在这之前,孙逸仙和他的党人们以效法英美为追求(至少嘴上如此),在面对激进青年们关于洋人犯我国权、国土的提问时,孙逸仙曾告曰:“若内政清明,夫外交何患?”之所以对外失利,全因中国未能顺应世界大潮之故。无论维新一脉,或是革命一党,皆如是观。1920年代,《申报》一篇社论称:“必须痛苦底承认,我们是世界上最低劣的民族,唯此中国方有步趋世界之可能。”指责国民“呜呼!蜣螂食粪而自甘,游鱼在釜而忘沸!”它最大的象征和证据,便是鸦片。横在塌上吸食鸦片的颓废形象,是中国人的典型。当然,逆耳忠言只能如智者之耳,莫斯科给中国带来了新的,激动人心的论调:

一切祸端皆起自帝国主义!帝国主义既要侵略、剥削中国,从中国榨取利益。又要压迫中国,使中国无法成长起来与其竞争。鸦片战争被重新定义,向中国输入鸦片是帝国主义蓄谋已久的阴谋!一面捞走滚滚白银,一面毒害中国人民。因此中国唯有推翻帝国主义,才能强大起来,中国要效法的对象不是病入膏肓的伦敦而是欣欣向荣的莫斯科,若意识不到这一点并划清界限,则中国将永为被帝国主义奴役的殖民地。“中国的状况是最悲惨的,它不是某一个帝国主义的殖民地,而是所有帝国主义共同的殖民地。”

这种论调对中国历史进程的改变毁灭性的,它是比鸦片还要可怕的迷幻剂,瞬间上瘾,飘飘感更甚。它让中国人甩掉“低劣民族”的沉重心理负担。接下来,孙逸仙两路真伪难辨的继承者,将此论调步步推向高峰。到了1949年后,它排除了其它所有观点。其它观点的落败并不是论战的结果,而是政治工作的“成果”。

随着中国大陆重新开放,尤其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清末民初那种自责反思论调又重新出现,尤其在从互联网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体制外知识分子”们,他们从梁启超、胡适之等人的著作中寻找营养并将其延伸光大。不同的是,当今中国正在使用海洛因、K粉、冰毒、麻黄素等违禁品的瘾君子们,其数量和恶劣程度丝毫不亚于梁、胡时代的鸦片烟客们。但当今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们对之大多视而不见,或者是不知其详。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奇怪的一场战争,对战争的解释,其意义远远胜过战争本身。或者说,争夺解释权的战争,比那场战争更加激烈。那些争夺刚开始还是纸上的笔墨官司,后来彻底变成了政治问题,死于解释权争夺战的中国人,虽然无法统计,但数量肯定远远超过那场战争中的伤亡

我们马上就要开始详细展开这场炮舰叩关之战,需要花费很多笔墨,笔者深感文责重大,因为没有条件获得足够的第一手原始资料,是以惶恐难安。更要深深地悼念那些在解释权争夺战中受害的亡魂,这个国家的英萃,大量埋名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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