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辛的晚餐开始了,我和米沙带头做了短暂的餐前祈祷。

头顶是刺眼的电灯没有灯罩,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刘丝卡从自家的园子里采来的鲜花——红色和黄色的玫瑰,还有繁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它们竟然占据了桌子的四分之一,挤得连餐具都放不下了,可是却没人去挪开它们,我想,这真是个浪漫之家,真是无花不成席啊!花瓣落满半个桌子,落在我们每个人面前,大家把喝汤时吃的面包直接放在花瓣上了,我的感觉沉浸在春天的温度和色彩里。

煤气灶台上还炖着什么,热气升腾,大峡谷的雾气在厨房兼餐厅里弥漫,我的位置被安排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味道醇厚的鸡汤炖土豆,焦黄的烤鱼切得块头很大(那是爸爸昨天夜里从南布克河里捞上来的),乌克兰特有的肥膘(雪白的肥肉,乌克兰称萨拉),红褐色的荞麦饭,我和米沙从城里带来的泥肠,自家腌制的酸黄瓜和西红柿,爸爸多里亚把一大瓶(至少两升)自家园子里自酿的白葡萄酒抱到我面前,眯缝着眼睛冲我努嘴,蔚蓝的眼睛里闪动着热切和狡黠的光芒,还不时偷瞥一眼我身边的妈妈和我对面的米沙与桑娜,米沙呲牙坏笑,小胡子一歪一歪的:“爸爸终于找着酒友了!”刘丝卡抿嘴瞪着爸爸,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桑娜抱着小布兹尼克说:“今天不是有客么,爸爸陪客人喝点吧!”爸爸多里亚立刻接住话头:“刘丝卡,快,拿两杯子!”淡黄色的葡萄酒倾泻而下,它像刘丝卡的金发一样在酒杯里轻轻地打了个卷儿便平静了。

每日用餐后期的主要节目就是米沙讲各种各样莫斯科的段子,现在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他一会模仿妈妈说一口地道的乌克兰乡村方言,一会模仿总统发表就职演说,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刘丝卡经常把汤吐在桑娜的肩膀上,妈妈每当此刻索性扔下饭碗抱着孙子进了里屋,维嘉无声地笑,脸红得像中国宫殿的廊柱,惟有爸爸不笑,很严肃地地跟我打听中国小型农用拖拉机或者其他农用机械的性能,天哪,我最近三十年似乎没有见过拖拉机啊,我又有一种魔幻的感觉出现,觉得自己屁股下面突然长出了拖拉机轱辘。

厨房的窗帘半掩着,那是俄罗斯女人大披肩的面料和图案,几只毛色不同的猫,越过取暖火灶前盛劈柴的大筐爬到上面的平台上取暖,苍蝇们嘤嘤地飞着,落在我们大家的脸上和身上,落在高脚盘子里的五彩糖果上。我被安顿在维嘉的房里睡觉,晚上他只能睡厨房的长沙发。这几天都是刘丝卡照顾我,帮我铺床和每天来做清洁。

维嘉的房间布局很简单,一台电视,一架方桌,一张木床,一把椅子。四面的墙壁上都是东方的饰品,门口悬挂着一串叮叮咚咚的中国风铃,朋友从基辅和尼古拉耶夫城带回来的一幅镶嵌在竹镜框里的侍女图,中国的卷轴“梅开五福”和“竹韵”,头顶的吊灯上悬一只白色的写有中国书法“舞”的灯笼。靠近门边的电灯开关旁边竟然帖的是一幅八十年代从港台画报上剪下来的中国裸女画片,每次我伸手开关电灯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我不是要去触摸开关,而是要去抚摩裸女。

后来我把这种感觉悄悄告诉了维嘉,他有些不好意思。米沙告诉我,维嘉多年不娶,做梦都在幻想与一个中国女孩邂逅,而且据说他还真的发过誓,娶不着中国女孩他终生不婚。

晚饭后常是最宁静的时刻,刘丝卡告诉我,隔壁的妈妈早早睡去,因为她每天凌晨要带着挤好的鲜牛奶到城里集市上去卖,凌晨三点就要起床。爸爸多里亚悄无声息地看电视,偶尔还会打呼噜。

“你见过我们村的夜晚吗?我带你去看看吧。”刘丝卡沉吟片刻又说,“还是你带我去吧,我有点害怕邻居家的狗,我妈妈说它咬人呢。”

她穿上一件带有白色长毛绒领子的大衣,里面衬着粉色的立领毛衣,葡萄酒的金发披散下来,一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觉得我不存在了,那双眼睛分明是七月间里芬兰湾葱茏的小岛,我赶紧脚步慌乱地拉起她的手在闯进梦之谷。

我们踏着草叶上的夜露向南布克河走去,左邻右舍激烈的狗吠像沸腾之后,就像被关掉的乌克兰茶炊一样渐渐平息,而刘丝卡没有抽回她的手。

南布克河吹来的风伴着虫鸣如圣诞节教堂的合唱,一波一波地起伏,一次一次地吹拂着我们,温暖而有力,院子距离河边大约半俄里,我们没带手电或者油灯,很快就迷路了,只得站在辽阔的大草地的中央,此时已经看不见她家院子里唯一的灯光,月亮并不丰满,不时被云雾遮蔽,满天碎银子般的繁星使劲朝我们抛撒过来,远方的小树和土坡都成了歌剧《海盗》里的道具,影影绰绰的样子,她突然跟我讲起了乌克兰语,我在黑暗里笑着,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过了很久,她才如梦方醒地笑着

说:“对不起,我忘了!”“什么忘了?”“我忘了你是外乡人,所以我就说家乡话了,哈哈!”原来刚才刘丝卡给我讲的是上小学的故事,她那时很小,上学要走好几公里,到另外一个很远的村子里去读书。中学毕业以后,少年时代的女伴大多都搬迁到外地,还有一些嫁人远走他乡,只有她考进大学读书,她感到孤独寂寞。

夜晚的头终于垂下来,连秋虫的鸣声也乏力了。刘丝卡说:“要不是你来陪我,我自己夜间永远也不会来这里散步。”

我拉起刘丝卡冰冷的手:

“来,我们做个游戏!”

“什么游戏?”

“看见天上的那组星星吗?”

“看见了,怎么啦?

“中国人管它们叫北斗七星,你们叫什么?”

“大熊星座吧。”

“它们一共几颗?”

“您不是说七颗么?”

“不是我说的,书上说的。书上还说,北斗本有九星,其中两颗星藏在斗里,你看得见吗?”

“看不见。”

“那是,看见就怪了。”

“看见就怎么了?谁看见过吗?”

“中国汉朝有人看见过。”

“后来呢?”

“他看见以后,跪地一拜,多活了六百年!”

刘丝卡大理石一样的额头缓缓地转向我,在黑暗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她轻轻地说:“那你以后有空,常来带我看北斗星吧!”

南布克河的水是用来洗涤灵魂的

南布克河的水是用来洗涤灵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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