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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现在微博和微信上的两张图片令人震惊。这样两张图片:两个游客,一男一女,摆出提笔给至为神圣的佛祖塑像刷金的POSS留影。(被网友认出,男子是开影视传媒公司卖天珠包女明星的中国土豪杨子。女的是其助理。)

我的第一反应是:拉萨大昭寺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僧人的份内事,就这么慷慨地转让了?!是为了吸引更多游客上金么?这也是旅游节目之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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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网友感叹:大昭寺的管家喇嘛们,有了钱真的什么都可以吗?我们神圣的佛陀,平时藏人们想多叩拜一下都被你们拽着衣角像催命似的赶走,边远藏区僧尼想多祈福几句都不让,被直接拉开。但是今天你们却让游客……你们就这样服侍佛祖吗?太过分了吧,这真让我们心痛啊!

一位藏人大学生写文章《论大昭寺的倒掉》。其中写道:

“拥挤的大昭寺里,一家家的乡下藏人,穿着油腻的藏装,恭恭敬敬地把怀里的钱交给负责的管家喇嘛,喇嘛取出金,溶于水,寺院绘画才能最好的僧人,站在只有古修啦本人可以踩上的佛像左侧的台梯上,耐心而细致地用软毛刷划过佛像的脸庞和身体。而藏人们,就远远站在地上,满足而幸福地仰望着自己的供养实实在在地划过了佛像的脸庞,身体。那样的幸福感觉是无法言说的。上完金后,藏人绕佛三圈,把自己的衣角,哈达,念珠恭敬地放置在佛座的四周。再获得古修啦专门准备的哈达,满心欢喜地离开。最后再不舍地看看,看看自己上过金的地方。

“撇开外貌,民族,撇开性别,撇开宗教,这奉行了千百年的仪轨,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就改变了呢?我亲眼看到一个康巴乡下藏人把自己准备的酥油倒入觉仁波切前的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中,被站在梯台上的古修啦一巴掌打懵了。他受伤又惊恐的黝黑的脸庞我永远无法忘怀,他羞愧地低下了满脸通红地向古修啦道歉,他的家人也在一边责怪他任意给佛前的酥油灯添加酥油。而这个图片中的人,竟然连口罩都不戴,而世世代代,古修啦都是戴着厚厚的口罩,怕自己呼出的浊气玷污了佛祖而在上金的啊!!!

“其实大昭寺曾经就倒掉过,还一度沦为猪圈,整个寺院只有绝仁波切一尊佛像留下,还难逃红卫兵的殴打,腿部至今还留有当时打成的孔洞痕迹。但那个时候,大昭寺是倒在了暴力之下,如今则是倒在了金钱之下。

“只怕,哪一天,驴友们在微博朋友圈晒和觉仁波切的自拍,而这一项也将成为某种出手阔绰的优待或者‘大昭寺旅游景点项目之一’。”

我把这两张照片转发脸书后,有人附了一张图片说“不要看一面”。那张图片上,那位给觉仁波切刷金的有钱人捧佛衣在觉仁波切像前留影,图说称他“将价值上千万元的九眼天珠贡养给大昭寺12岁释迦牟尼佛祖”。我回复:“多少年来,供养天珠的藏人信徒多的是,修建寺院、塑造佛像的藏人信徒多的是,没有哪个俗家弟子像他这样获得提笔给觉仁波切刷金并摆造型的优待特权吧?而且,信仰的标准是在于供养的多少吗?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是说一位乡下老妇千里迢迢走到拉萨,为的是在觉康(释迦牟尼佛殿)供奉一盏酥油灯。她这么辛苦,何以不多供几盏灯呢?原因很简单,她是一个穷人,她倾其所有,也只够在一盏用糌粑捏的灯里倒入她舍不得吃的酥油。谁会明白她的心意呢?连「规尼啦」(庙祝)也催促着她快走、快走,别举着小小的一盏灯,挡住了慷慨无比的大施主。她诺诺应着,把小心呵护的糌粑灯放在了纯金或纯银打制的灯盏之间,那些灯,既精美又巨大,满满的酥油可以让粗粗的灯芯通宵明亮。不像她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灭。但她很满足。已经把灯献给了觉仁波切,那么就快快乐乐地回家吧。不过故事还没完。因为第二天乃至许多天,老妇供的那盏灯一直亮着,辉映着觉仁波切蕴含深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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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几天前,是全藏最神圣的寺庙——大昭寺(祖拉康)遭遇文革被砸四十九周年。当时,至为神圣的佛祖释迦牟尼塑像,遭“破四旧”的红卫兵用十字镐砍出一个深深的洞穴,至今可见。而在大昭寺被砸四十九年后的今日,被商业化席卷的拉萨,已成为专门提供给中国各地游客消费的展示“拉萨最幸福”的主题公园,而所谓的“八廓古城”被打造成了迎合游客的充斥异域景观的旅游景点。文革伤痕犹在的佛祖塑像,任由只要花钱就可以摆出上金状的游客蹬鼻子上脸。想起文革时,拉萨满大街都扔着破碎的佛像和撕碎的经书,虔诚的老人们难过地说:人活这么大年纪干什么?活的年纪太大了,连菩萨的死都看见了,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

我曾在写毁于文革的寺院废墟的文章中写过这段话:我相信,商业化与革命、战争的杀伤力、破坏力是一样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商业化更甚。在革命和战争中,会有很多人屈从和背叛,但也会有很多人抵制和反抗,虽然四处皆是硝烟弥漫、残垣断壁,但是不会彻底断送,有些最珍贵的、最本质的事物会被秘密地珍藏、护送、传承。然而商业化并不是杀气腾腾的,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有时候还是令人迷醉的,就像酒醉之后虽然记忆丧失,却已经遭到了全盘的剥夺和伤害。商业化就像潘多拉魔盒,可以刺激、复苏和释放人性中的贪嗔痴,大多数人都会卷入其中,结果腐烂是从内心腐烂的,败落是从自己败落的,再加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饿鬼投胎,逐渐地,覆水难收,徒留下图伯特躺在天葬台上任鹰鹫撕咬。唉,我看见了,我听见了,我万箭穿心地体会到了。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5年8月31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