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把人生重新活过一次,会怎么样?有过这样想法的人,肯定不是少数。但要说把一辈子从死到生倒着活一次,估计很少有人会想得到。在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的长篇小说《时间箭》里,说的就这样的事。生命的终结变成了开端,事情的结果变成了起因,发生变成了结束,小说里所有的人与事,都毫无例外地朝着最初的生命起点活下去。

小说描述的是这样的一种现实:时间之箭掉头转向了过去,整个世界也都随之转向了过去,就像以正常速度倒录像带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向过去发展。这样的一切倒转的生活过程,似乎有些像是回忆,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从第一段阅读开始,你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种从死亡开始回归生命起点的生活,绝对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时间就像倒流的河水一样,浮载着人们不断地归向源头。时间与事件,对白与细节,都是反向发生着的,只有人物的体验的感觉仍旧像是顺时而生的。这就产生了奇异的错位感和反差感。

一个人从死亡中醒来,魂灵回归身体里,然后他康复了,看着自己回到老年,中年,青年,少年,当然更不必说那些日常的场景也在倒转方向了——人们从出租车里下来,司机还要付给他钱,医生把摘除的器官重新放入患者体内然后缝合,逃开的人又跑了回来,熟悉的恋人变成了陌生人……。这样一路读下来,你会发现,似乎这是一个所有的一切都在复原的过程,但是你很快就会发现,所谓的恢复,只是个假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很快就会发现,恢复也就是消失,在瓦解中消失。

如果事先不看小说的内容简介,要到很晚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个主人公其实曾是个纳粹军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工作过,还曾用犹太人做活体实验……。当然不要误会,这不是部清算历史、审判罪恶的小说,它的兴趣根本就不在历史事件中,它只是试图描述另外一种现实,在你阅读的过程中呈现和存在。

马丁-艾米斯的聪明之处在于,他非常清楚,如果仅有作为体验者的那个主人公来叙述这个时间倒转的故事,会遇到巨大的技术难题的,会让整个叙述的过程变得语无伦次、毫无章法。所以他为这个主人公设计了一个伴生者:魂灵。这个魂灵就是最初在主人公从死亡中复活的时候重新回到他体内的那个“我”。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我”,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才变得均衡起来,因为“我”的旁观视角与叙述方式,与原本显得过于反常的那些个逆转式叙事过程产生了奇妙而有趣的对应,也就是说,它带来这样的一种效果:时间与事件在整体上是朝向过去发展的,但在具体的场景中,因为“我”的存在,却产生了正常时间下的那种叙事感,就像河流中的一段平缓水面,流向在这里变得模糊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才是真正的体验者。作为读者,会觉得在阅读的过程中,离这个“我”反而更近一些,而那个主人公,倒是始终都在远处。

然而,人人都清楚,生命是不可逆转的,时间之箭只能向前,永远不会回头。即使是通过时空隧道返回过去的这种科幻想象,也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时间的方向。但是在《时间箭》里,马丁-艾米斯以他娴熟老辣而又简练的笔触让你逐渐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在通常意义上都不会轻易相信的事实和过程,而无论是事件还是过程本身,都是非常新奇的经历和体验。他的才能,确实可以称得上是非凡的。在他的笔下,精彩段落或者句子时有所见。从下面的句子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为什么会对时间有着如此独特的感知和认识:

“时光继续前行,朝向某个目标而去。过去种种宛如从疾驰汽车玻璃上掠过的倒影,不断被时间抛出,任谁也无法阻止。”“时间会说话,这是必然的,我对时间绝对有这样的信心。就像那些棋士所做的,随着时钟滴答作响,一切行动最终都会合乎其原本的道理。”

当然马丁-艾米斯的思考还不仅仅体现在时间方面,更多的还是关涉到人与世界。他借助主人公的那个魂灵“我”,进行了非常深入而特别的思考。“我本来以为,一个人需要很大勇气或很多很多其他东西,才能进入他者,进入其他人的世界。我以为所有人都活在堡垒里,活在要塞中,外头有护城河和插满尖刺和碎玻璃的陡峭墙屏障。但事实上,我们住在相当脆弱的建筑里。我们会发现这些城堡都被偷工减料了,或者根本连城堡都称不上。你把头一低,就能钻过垂盖爬进他人的帐篷里,只要你获得允许。”有时他会忽然闪现一丝冷的幽默感来:“一旦遇到像这种男人与女人的对白,你爱顺着听或倒着听都无所谓――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有结果。”有时候他的观念又是相当锋利的:“所有涉及审美的东西都一样,对我来说十分像暴力。……也许人类的残酷是恒久不变的,改变的只是形式而已。……我一直期望这世界的运行能合乎道理,但它始终没有,未来也不会,永远永远就这么下去。”

或许马丁-艾米斯的这部小说会令你想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那篇著名的《本杰明-巴顿奇事》。那个主人公一生下来就有七十多岁的样子,然后越活越年轻,最后死去的时候则是婴儿状态。其实说的是一个人的肉体时间与其他人的整体存在时间的相反,尽管其肉身在开着时间倒车,但他以及其他人所经历的一切还是在正常的时间里。马丁-艾米斯做得是另外的事情――关于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束,什么是过去,什么是未来,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现在。人的成长过程,与生命消失的过程,难道不是蕴含着同样的道理并为同一种神秘力量所主宰着么?无论时间指向哪个方向,我们最终都会化为乌有,所不同的,只是期间的经历和体验。

2009年4月4日星期六

(发于《扬子晚报》20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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