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国学:中国经典是回避不了的生活背景

您这些年写了不少国学方面的书,包括《老子传》《非常道》《东方圣典》《时间之书》等作品。有人称您为“当代读经生”,您是希望“用国学拯救世界”,还是个人经历的兴趣所至、人到中年后的文化回归?

余世存:我从未想过国学能拯救世界。我的《非常道》是关于近现代史的话语体著作,有人说它是当代的《世说新语》,重要的是,它不仅冲击了国人的史观,而且成为微博体的先河。

随后我开始思考,新文化运动以来国人的思想资源还是单一的。现代中国的新文化之外,包括西方在内的外国文化、传统文化或说国学能否参与到当代生活中来?所以我紧接着出版的一本书是跟何忠洲先生等人合作的《类人孩:动物庄园的另类解读》,这本书非常有趣,用中外经典以及苏联的历史和笑话来注解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

在我的阅读史上,我有一段时间痴迷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和现代派诗歌,但在工作和“北漂”生活中,真正触动我甚至安慰过我一度忧郁心情的却是庄子。《非常道》出版后,我当时对天文学感兴趣,从天文学入手直接研读夏商周三代以上的材料,这样就撞上了《易经》、河图洛书、天干地支。所以我这些年出版的书既算人生的作业,也有我个人的文化自觉。

您自己说,我们自己跟经典是有时差的,这个时差决定了我们不能立刻去理解某部经典。但是在人生当中,我们肯定有一个时间会亲近这个经典,会重新发现这部经典。您的时间点在哪里,普通读者对中国古代经典文化阅读的重启之路,法门又在哪里?

余世存:外国有句经典名言,你寻找,就能找到。我跟某部经典的时差在于我自身有局限和缺憾。比如,我在遇到《金刚经》二十年后才顶礼了它,我在遇到孟子二十年后才理解了他,我在遇到《易经》五年后才重新发现了它。可以想见我个人的无明、偏见是多么严重。

我的时间点在哪里?真要回顾,大概是在我给自己立下有所不为的时刻,应该是在2000年前后。自那时起,我就有勇气有信心面对各家的经典。

至于普通读者跟中国经典的关系,我觉得读者要有这样的意识,阅读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消费,也是一种人生的责任,是人生中完善自己最好的手段之一。现代国民都有责任教育好自己,进而影响周围。那么,这种责任,这种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他跟中国经典的关系。这一现象我在年轻朋友身上看到了。年轻一代倡导“新中式”生活,可以说,中国经典是他们回避不了的生活背景。

余英时先生曾建议,现代人应该泛知经典后选中一两部精读。我觉得余先生的话非常好。对某部经典,阅读法门仍是我说过的“专家会诊式”方式,读《论语》,不能只做南怀瑾的读者,只做李零的读者,只做李泽厚的读者,只做《论语》译注者的读者,必须把这些专家学者的意见都有所听闻,再做回自己,如此才是《论语》的读者。

谈儒家:孔子的思想实际上很接地气

山东是孔孟之乡,李零教授之前就曾重游列国并说“去圣乃得真孔子”。您则提出传统士大夫有开放的胸怀,尤其提到孔子“能知能行”,认为孔子最重要的价值不是仁爱,而是学习。对于孔子的重新解读,您觉得有哪些现实意义?

余世存:说到学习,就表明了一种开放性。学习能成为现代人的人生价值,既是现代文明的需要,也是现代人的责任。我们每天都从手机上看到大量的知识、信息,如果没有学习的精神或态度,这些知识和信息对于我们就是垃圾,但我们知道,手机上的信息不全是垃圾,而且这些信息时刻都在更新。只有狂妄的人、固步自封的人才会对手机上的信息视而不见。这些年,我特别感动的是年轻人有学习的劲头,尤其是80后父母对传统文化的补课很让人惊喜。我把孔子思想中的学习一项提出来,跟我们现代人沟通,让我们清楚孔子的思想非常接地气。

对孔子的重新解读,说到底是体现当代人的生命质量,当代人能否交待自己的生命处境。所以我的重新解读,先要解决的,是必须让孔子关照现实。孔子活在今天,他也会穿皮鞋,他的英语会比我们大家的都要好。我说过,孔子对当代人的告诫或建议是,采用公历时间,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好像很多人做不到孔子这样包容。

余世存:我们一定要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看人类文明的大融合,要有开放、包容的心态。我们接纳的意识文化越多,我们才越有创造的文化资源,才能为自己为这个文明世界提供更好的服务。

谈互联时代的学习:要让知识融进生活

互联网时代,可能读者上网了解的材料和作家一样多,这是否对知识分子构成了一种挑战,是否会形成“知识分子边缘化”?您如何应对这种挑战?

余世存:这个时代对知识分子的挑战是多重的。在权力、资本和时势面前,能否坚持书生本色的生活是一大挑战。另一大挑战,就是知识下移,读者了解到的材料不比知识人少。我们也确实见过不少作者,只是把寻常知识重新编排一下就出版了,这是对读者的伤害。

我个人没有想过这些挑战,这些年来,世人具有的欲望我也具有,只是我并没有把自己完全交出去,我没有投降。我也有过一年两年的沉沦、沉默,有过人性的煎熬和至暗时刻,但从五年十年的长度来说,我仍然在力图安慰世道人心,并希望每一位读者都尽力完成人生中的自我完善。因此,写作语题、知识材料,从来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是写作时能否让读者认出或感受到一种心性或精神的力量。

至于你说的挑战,我觉得知识分子跟普通读者是有区别的,普通读者可以只在意自己的知识占有和阅读趣味,普通读者可以只把知识材料当做谈资;但知识分子却要使知识材料融进当代生活,他是在做招魂的工作,知识材料在他笔下因此成为活生生的文化和精神。遗憾的是,我们看到这类知识分子还是太少。

现在有关古诗词、国学的综艺节目很多,很多人认为这是弘扬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有效方式,但也有人担心这是对传统文化的表层解读。怎么看待互联网时代的经典?

余世存:经典只是我们生活的背景,我们现代人每天都在创造新的生活样式,但这一创造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一创造必然跟包括中国经典在内的一切文明传统有着血肉的联系。就是说,我们不仅仅要表达个性,还要回答我们跟传统之间的关系。你看有的人在聊天时能够出口成章,人们思考也体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都说明经典确实能够加持当代的生活。

谈现代人:焦虑其实并不可怕

您在最新出版的《微观国学》中说,十年前读经史源于焦虑,现在您的焦虑伴随着读经消失没有?您书中所说“中年阶段是人生的虚无期”,如何看待现代人的焦虑?我们更担心现代人已经被海量信息麻醉得不再焦虑了,或者说焦虑得特别现实。

余世存:确实,读经、读史是有解决我自身焦虑的动机,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在当时的我以及很多人心中是冲突的。不过通过读经、回到中国的源头,我这些焦虑和疑问逐渐消解了。通过安顿这些问题我感觉自身也得到了安顿。

现代人的焦虑难以避免,我觉得这是现代人必须承受的人生苦难之一。现代社会的舆论、广告宣传总把现代人的生活定义为脱离苦海的幸福时代,这是骗人的。每一代人都不容易,每一代人都需要认清自身的使命,不能被“生活在发达幸福的社会”等等大词大话迷惑了。焦虑、苦闷、烦恼等等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对待它们,能否从中获得人生的智慧、信心。用一句佛家的话,烦恼即菩提。

中国这么大的经济实体,应该能够支撑知识人提供更多的公共知识产品。不过现实情况是,知识人的思考与社会期待的距离非常大,相当多的知识人还是用学院的话语说话,这种情况在如今的信息碎片化时代,是不是更恶化了?

余世存:是的。学院知识分子基本上用学院语言,社会化不够;国学读经派多为经典牵着走,现代性不够;启蒙知识分子更是失语。即使我本人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有人说我的语言还不够接地气,说我的语言是一种“雅言”,跟一般读者有距离。

在现在信息碎片化时代,知识人在时代社会面前几乎失声。如果把我们的当代汉语分类,主流语、自媒体语、网友语之外,学院语是最为弱势的,这也带来了当代汉语的粗鄙化、空洞化、圈子化。

采访人: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徐静

余世存工作室 2018-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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