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看白鹿原是很早的愿望了。

白鹿原是关中平原东部一处隆起的岭台。黄土岭台,在山西陕西常见。就是在关中这样一块大面积的千里秦川,时时也有凸起的黄土高坡,上了高坡,顶头就是平地,外形像是一个黄土小山包,顶头却是像削平了一般。横亘在运城小盆地中路的峨眉岭,就是这个样子。

白鹿原比峨眉岭小得多。它就是西安城东的一个小土包。岭上纵横不过十里二十里。黄土岭上也是可耕地,这就有了岭上人家。也是距离西安很近的一个小高地,除了稍稍盘一下坡,风土人情,全都类似西安。

白鹿原近年来的知名,却完全是因为一个人,一部书。

自从1992年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出版,20多年以来,小说长盛不衰。各种版本出过100多种,小说获茅盾文学奖。地方戏移植演出较早。话剧演出。电影电视剧筹拍多年,终于也在最近完成通过。这部小说的火爆,是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他必定要作为经典传世。

上白鹿原访问,对我们这些作家来说,有一种朝圣的敬仰之情。

细雨迷蒙,原上原下枝条刚刚绽出新绿。沿着盘坡的公路,几个圈子就上到了坡顶,沿路树木繁盛,枝条都已经回春了,在轻风里柔软地摇曳。渭河平原附近有这么一块高地,那是好风水。

岭上台地宽阔,坐落着不少现代化建筑,和渭河附近的地县没什么两样,著名的民间大学思源学院就在岭上。还有其他一些大学在这里设点,岭上是一块文化教育的热土。

我们登原,当然是因为陈忠实这个作家,因为他的名著《白鹿原》。

《白鹿原》成名之后,陕西一班敬重陈忠实的文化人,在原上办了一个白鹿书院,以研究陈忠实柳青为事业,另辟场地,办了个陈忠实文学馆。两处一共占地一二百亩,场馆之宽阔令人羡慕。白鹿书院有两座小四合院,青砖墙,木门,关中民居风格。陈忠实可以在这里办公。书院办着两个刊物,《秦岭》杂志和《秦岭》丛刊。采访陈忠实,或者书院的大型活动,都在这里举办。《白鹿书院》由陈忠实题写,一如他的这个人,沉重朴实。谈不上什么功底,硬撅撅的笔画,让人想到那是他的人生书写。

书院占地广,空地上一片茂林修竹,树木花草都在恣情生长。一片牡丹园,争艳盛开。书院的朋友说,这里宁可空地,不能修筑高大建筑,为的就是突出关中农村的旧模样。这才是白鹿原的原生态环境。

操弄这一块事业的,是陕西省的作家邢小利。十多年时间,他收集材料,寻求合作,物色场地,扩大影响,终于让陈忠实的研究活动有了一个家。这里是陈忠实的研究活动基地,也是喜欢陈忠实的读者们瞻拜的地方。陕西省的陈忠实、贾平凹、路遥,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纪念堂馆,对于一省的文学事业,当然是盛事,好事。

我们当然去看了陈忠实文学馆。文学馆在不远处另一处建筑群,一栋三层小楼,从陈忠实踏上文学道路至今,各种资料,翔实完备。复制旧居,陈列旧物,包括作家手稿,体现了陈列馆的馆藏价值。让我想到了山西省的赵树理故居,由于大师在文革中迫害死,作为牛鬼蛇神批斗,旧物留下来很少,搜集十分困难。旧居复原以后,陈列品很少。让我们这些敬仰先生的后人,都觉得十分羞惭。

看文学馆,等于沿着陈忠实的人生道路文学道路重走一遍。少年时代,他家里贫穷,靠父亲打柴火挖树根维持生活。为参加小学赶考,走路磨穿了布鞋脚后跟。读初中时,赶上了大跃进,他写了不少歌颂粮棉高产,追赶共产主义的诗歌快板。文革中,他同样写过不少虚构阶级斗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造天神。当时这些作品印刷量都很惊人,这是陈忠实至今说起面有羞愧之色的。文革结束以后,陈忠实也是在很长一个时期找不到自己。他喜欢说的一句创作谈叫做“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一直到《白鹿原》横空出世,在他是如有神助,在读者是终于发现了世间高人。《白鹿原》迄今印行100多个版次,中外几十种语言。《白鹿原》出版以后,由《白鹿原》改头换面的变种如评点本等等又不知凡几。陈忠实自己的创作谈,散文集也有几十种。这就是一本书盘活了一个人,激活了他的所有创作,有关陈忠实的一切,都欢天喜地搭车骄傲地一飞冲天。这些雄辩的说明,作品不在多,而在分量。《白鹿原》的巨大附加值,给我们启发。

一个作家都有青涩的过去。馆内第一张照片,陈忠实手握一份卷起的《延河》杂志,这仿佛是从小奠定的作家宿命。还有他青年时代的几幅,是为数不多的脸上没有皱纹的照片。这个人脸上的皱纹之深,皱褶之多,就像一部西北黄土高原的地貌写生。一部艰难生存的历史,好像不是他个人的历史,分明在演绎什么,说明什么。

我最感兴趣的是看到了陈忠实的过去,看到了陈忠实的成长。

1958年大炼钢铁,11月4日《西安晚报》陈忠实发表了这样一首小诗:

粮食堆如山,钢铁入云端,兵强马又壮,收复我台湾。

要不是翻出当年的废旧报纸,谁能相信这是出自大作家陈忠实之手?

1965年文革前夕,上面号召大写村史家史,陈忠实写过一个农民的家史片段,叫做《一笔冤枉债》,说的是一家贫农借了高利贷还不清,只好给地主当长工,“小广运,年十三,没啥吃,没啥穿,风里走,雨里转,广运上了狄寨原,走进了财主大门槛,熬活熬了十一年。穿的补丁摞补丁,寒冬腊月睡牛圈。”解放后人民公社化,才过上了好日子,他说:

公社是棵灵芝草,要咱大伙务苗苗,谁要敢动一棵叶,贫下中农决不饶。

这些1958年的大跃进诗歌,1960年代初期的阶级斗争诗歌,还有陈忠实的村史《灞河怒潮》,小册子封面的装帧就是一竖行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都和当时的大多数作者没有什么不同,遵命,歌德,是基本特色。上头号召什么就写什么,号召怎么写就怎么写。炼钢是为了打倒美帝,财主一定无恶不作,人民公社集体化幸福无比,誓死捍卫。他能想到,1980年代初,千百万农民无比痛恨的人民公社,一朝瓦解,分崩离析,一夜之间被无情抛弃掉吗?

和那一批国内知名作家被斗被关不同,文革期间,陈忠实的创作也是十分活跃的,他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曾经改编电影,、连环画册,印数高得吓人。这也是那个艺术品短缺年代的特有现象。这些作品,一无例外打上了文革年代的烙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那一时期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陈忠实当然也不能越半步雷池。

自1949年新政权建立以后,党和政府曾经处心积虑试图培养自己的一代“工农兵作家”,他要求根红苗正,对于艺术修养创作准备则不怎么看重。国家抛弃了民国时代业已成熟甚至卓有成就的作家,封杀了前代所有名家。到文化革命中,这种“重建文艺队伍”到了极致,大批来自根据地成长起来的作家也被打成牛鬼蛇神,文革要建立的是一种“人类历史上的全新文化”,当然要抛弃掉历代的全部作家和他们的创作成果。以样板戏为试点,文化革命也在企图改造文学作品,从文化水平较低的“工农兵”中间选拔作家,组建一支非常革命化战斗化的作家队伍。前任作家都被迫靠边站,陈忠实他们这一代人开始生拉硬拽推上了文艺舞台。每一个人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时代凭空成长,陈忠实这一代作家的成长背景,就是这样。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又是一种如何苦涩的幸运呢?

即使在《白鹿原》十分火爆的今天,陕西也有朋友评价,陈忠实的理论素养文学素养不如同时代的许多人。那么,这样一个奇妙的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这一部获得世界性声誉的《白鹿原》,如何由一个明显带着文革创伤的作家制造出来?如何出自一个各方面看来并不出众的作家之手?我看,这几乎也可以成为一个中国文学界的著名提问。

《白鹿原》的历史地位已经确定无疑。它如实的写出了那个时代。写活了中共、国民党、土匪、宗族各种力量推动社会行走的历史现象,和教科书对于中国革命的解释当然不同。各种力量都在牵引,历史于是在和力作用下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地选择了方向。革命发生了,革命结束了,未必是你理解的那种发生,也未必是你解释的那种结束。历史的神秘和未知也许就在于此。各个参与力量得到的是未必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却和自己的努力不无关系。白鹿原上始终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忽隐忽现,让我们参透不得。这一部沉重的大书,影响了中国,传遍了世界。迄今它已经有了190多种版本,多种中文外文译本。他是1980年代的产物,1992年初版以后,获得茅盾文学奖曲折艰难,影视剧的改编多年不能问世,也说明了,对于他的评价,各方力量一直在角力抗衡,至今谁也难以取得一个压倒性的胜利。

《白鹿原》注定要作为这个时代的名著传世。数点这个时代的文学,《白鹿原》当然是不可多得的巨大成果。这样一部巨著,它的作者1950年代接受那样的教育,写出那样的大跃进诗歌,1960年代阶级斗争继续革命的大潮中载沉载浮,国人都被动的接受了极左思潮的洗礼和改造,那么,陈忠实如何在1980年代经历了三观轰毁和重建,如何消毒,如何蝉蜕,如何自我剥离,变成另外一个自己?谁能解答得了?

陕西的朋友说,《白鹿原》对于陈忠实,实在是一次超水平发挥。他们其实也是解释不了作者如何神灵附体,有如神助,扛动了如此分量,摇撼了庙堂民间。对于历史的深刻解释,似乎不应该来自这样一个面部皱褶密布深凹的大脑。

我没有见到陈忠实。他有点病,不方便说话。到白鹿原走一走,走马观花一般温习一遍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也许只能触及一些皮毛。不过能到滋养作家的黄土地走一走,还是能够帮助我理解他的思想和理路。我相信我走近了他。

白鹿原上,看他的书,呼吸他的空气。原上到处都散发着陈忠实的思想颗粒。微尘一般,飘落,浮起,细雨中。

最近关于他的传说,就是抄《讲话》了。陕西的朋友说,嗨,他那么个人,上面组织,让抄他就抄了,也不认为是个多大的事情。事后闹出那么大动静,也许他也没有想到。和思想界的判断不同,他并没有那么敏锐,他也不长于在这类事情上说短论长。我想,这和大家对于陈忠实的总体评价,大致相符合。一旦走出了文学圈子,对于圈子之外的政治历史诸种是非,他其实不善于判断。《讲话》这样一部高度强调中共革命政治统治文学艺术的文件,对于《白鹿原》的写作到底有何影响?他需要肯定和《讲话》的师承关系吗?所有这些,还是前面那个评价,他的整体人文素养,不足以让他回答好这个问题。

这一桩历史公案并没有结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发酵成为历史事件。

陕西作家和全国作家,都会关注他,研究它,解读他。

一部书和一个人的话题,还会继续下去。

白鹿原在,关于《白鹿原》的话题就在。陈忠实这一座文学仓库,为后人留存多少储备粮。

白鹿原,我来过了,尽管没有见到陈忠实。

汉尊2 2017-04-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