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了,你去了。

六十年了,你去了哪儿了?!

难道你带着《水样的春愁》,去了《海上》?在做你的《烂柯纪梦》!——难道你《一个人在途上》,去了《故都的秋》天?难道你忘了《江南的冬景》、《钓台的春昼》和多情的富春江?难道你是《出奔》的《迷羊》,在《暗夜》里,迷失了方向?!你——抑或在《灯蛾埋葬之夜》,给我们捎来了《一封信》——说你是一个《沉沦》的《零余者》?

一个一生漂泊的人,一个一生爱的人,一个一生愁苦的人——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下!

一个最真诚的人,一个最纯粹的人,一个伟大的灵魂——消失在黯夜里!

君的尸骨葬于何地?君的遗物藏于何处?君的魂灵飘向了何方?!

啊!归来兮!——达夫君——归来兮!被残害的中国人!

60年前,一个中国人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一个向全世界宣告无条件投降后的国家的宪兵——无耻地——秘密地杀害了他!

日本著名作家铃木正夫经过20多年的艰难调查,凭借非常翔实的资料,并且找到了下令杀害郁达夫的宪兵班长,最后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但至今没有人知道,郁达夫先生遗骨究竟在哪里?!

1945年8月29日,郁达夫被日本宪兵诱骗、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将他杀害,终年四十九岁。郁达夫被杀害后,由于日本宪兵封锁消息,国内出现了大量的猜测。

达夫者,何人也?

许多人都以为达夫有点“颓唐”,其实是皮相的见解。记得是李初梨说过这样的话:“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这话最能够表达了达夫的实际。(郭沫若语)

达夫感情饱满细腻,观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洋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散文和小说不过是诗歌的扩散。他的一生是一首风云变幻而又荡气回肠的长诗。这样的诗人,近代诗史上是屈指可数的。在新文艺作家的队伍中,鲁迅、田汉而外,抗衡者寥寥。沫若兄才高气壮,新诗是一代巨匠,但说到旧体诗词,就深情和熟练而言,应当退避达夫三舍。这话我当着沫若兄的面也讲过,他只是点头而笑,心悦诚服。(刘海粟语)

夏衍先生曾说“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郁达夫在文学创作的同时,积极参加各种反帝抗日组织,先后在上海、武汉、福州等地从事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并曾赴台儿庄劳军。1938年底,郁达夫应邀赴新加坡办报并从事宣传抗日救亡,星洲沦陷后流亡至苏门答腊,因精通日语被迫做过日军翻译,其间利用职务之便暗暗救助、保护了大量文化界流亡难友、爱国侨领和当地居民。

60年来,对达夫君的评价颇有分歧,他做过日军翻译——对此我不会妄加评论!

70年前,“他对鲁迅的认识,高于同辈人很多,一九三六年底,他在日文刊物《改造》第十九卷十三号上写道: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于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等,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风味。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要了解中国全面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刘海粟语)

日本可算是郁达夫的第二故乡。对此他的心中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写道:“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Ave japon !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呢!”

——“啊啊,日本呀!世界一等强国的日本呀!国民比我们矮小,野心比我们强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后,你的海岸大约依旧是风光明媚,你的儿女大约依旧是荒淫无忌地过去的。天色的苍茫,海洋的浩荡,大约总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变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约仍旧要上你这里来,继续了我的运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这无情的地上化费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约总再也不能回复到我的身上来了吧!”

在今天,达夫或许是一个弱者——一个忧郁的愤世者——一个不得志的人。但这又何妨他成为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惊世脱俗的人!

啊——一个不灭的灵魂!一个不灭的中国灵魂!他是屈原、卢梭的再生——涅盘的凤凰!

我要哭,但我没有眼泪。我要控诉,向着谁呢?遍地都是圣贤豪杰,谁能了解这样不惜自我卑贱以身饲虎的人呢?不愿再多说话了。达夫,假使你真是死了,那也好,免得你看见这愈来愈神圣化了的世界,增加你的悲哀。(郭沫若语)

归来吧!——达夫!六十年了!

我读过你的《归航》,你说:“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乡小市镇中,吃了晚饭,于未敲二更之先,便与家中的老幼上了楼,将你的身体躺入温暖的被里,呆呆的隔着帐子,注视着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灯光,你必要因听了窗外冷清的街上过路人的歌声和足声而泪落。你因了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时候的景象去。这微寒寂静的晚间的空气,这幽闲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与你儿童时代所经历的一样,但是睡在楼上薄棉被里,听这哀歌的人的变化却如何了?一想到这里谁不生起伤感的情来呢?”

我知道,你想把你的迷游生活结束了——回家。可是你的船驶往哪里了?在东洋——在渤海——在长江——在西湖——还是在富春江上?!

你回来了吗?

好多人在等你——你在哪里?!

你——为何不说话?

归来吧!——达夫!六十年了!

我读过你的《归航》!

实在的,在这几年中日本人所给予我们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但就我们所知道的范围内,在我们的朋辈中,怕应该以达夫的牺牲为最惨酷的吧。达夫的母亲,在往年富春失守时,她不肯逃亡,便在故乡饿死了。达夫的胞兄郁华(曼陀)先生,名画家郁风的父亲,在上海为伪组织所暗杀。夫人王映霞离了婚,已经和别的先生结合。儿子呢?听说小的两个在家乡,大的一个郁飞是靠着父执的资助,前几天飞往上海去了。自己呢?准定是遭了毒手。这真真是不折不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达夫的遭遇为什么竟要有这样的酷烈!(郭沫若语)

归来吧!——达夫!六十年了!

——我们在寻你。在马六甲——在苏门答腊——在云间——在有光的地方——寻你!

我没有能力写一篇记念郁达夫先生的文字。我把散落在大海里的珍珠穿起来献给一位逝去的百岁老人——一颗夜空中本不该过早陨落的文学巨星!

让我用郁达夫《怀鲁迅》的片段结束此文:“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魂兮归来——达夫君!

《立秋之夜》——我为你焚香,在袅袅的《青烟》里——等你——为你斟酒、点烟!

归来兮!——归来!

江淳时评 2019-01-0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