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达娃央宗共事的日子

1990年,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上,一位藏族少女一袭白裙,背映蓝天白云,双手高举,伸向太阳——举世瞩目的十一届亚运圣火在雪域高原点燃了!

少女亭亭玉立,高擎火炬。火的灵动热烈、双眸的清纯柔和,和圣洁安宁的白雪蓝天交相辉映。她手执火炬款款而来,将圣火送交到体操王子李宁手中,圣火通过李宁传到北京,光照亚运。

点燃圣火的十五岁少女——达娃央宗——从此被媒体称为“雪山圣女”……

那些天我疲惫不堪。原因很多,人在商场身不由己,尽管我只是处在商场边缘——我当时在成都西藏华西药业公司任广告宣传室主任——各种各样的烦恼已纷至沓来,这些都是言语说不清的,能够看见的理由只有一条:许多拉广告的人成天围着我转。

所以,当那位年轻的姑娘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仍然无精打采。带她来的总经理助理刘超笑眯眯地对我说:“谭主任,给你部门引进一位人才,拉萨艺校来的,帮你搞搞广告宣传。”

眼前的姑娘身着汉装,眉目秀丽,我淡淡地点点头:“你叫啥名字?”

“达娃央宗。”一口悦耳的普通话。

“就是当年点亚运圣火的达娃央宗。”刘超在旁边说。

我吃了一惊:她就是那个象征和平圣洁的雪域之花?!

刘超说:“老总专门把她从拉萨请来,春节期间帮我们搞搞宣传。现在她归你管了,你策划一下,让央宗也给咱们的产品点把火。”

中午,我为央宗接风洗尘。席间,央宗默默无语。我很难把这位身着汉式皮外套的姑娘同唐古拉山上沉静美丽的达娃央宗联系起来。也许天使来到人间会以另一种面目出现。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对数年前的美丽耿耿于怀呢?

安顿好央宗的住所之后,我便开始考虑如何高效快捷地打好这张“名人牌”,以扩大公司和产品的知名度。

首先,应当让央宗手捧公司产品——诺迪康胶囊——照—些广告宣传像,以用在报刊杂志、路牌广告等宣传媒体上。其次,应当在春节期间组织几次文艺晚会之类的活动,让央宗登台亮相,邀请电视台、报社前来参加,将央宗与公司揉为一体推向社会和市场。第三……

这无疑是一个可以充分利用、炒作的好“题材”,在我脑子里快速闪过的计划都有操作性,它肯定会令我们的产品锦上添花。我不禁陶醉在自己的雄才大略里。只有到了晚上,几年前那个洁白美丽的身影闯进脑海,那一束火炬照耀下圣洁安宁的脸庞才让我的灵魂得到净化升华。可是,眼下我却要在她身上大做商业文章,心里有些惭愧。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天使降临人间,就是要拯救尘世的人们,央宗所从事的未尝不是这项事业。为以雪山圣地红景天为原料的诺迪康药品做广告,也算是为西藏做了贡献。况且六、七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甜美的央宗已经长大了,从外表上看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的内心世界呢?未始不会有所改变。

几天后,在金夫人影楼,央宗化妆后身着藏裙款款而出时,我眼前一亮,对自己和央宗多了几分信心。换了白色长裙的央宗含笑玉立眼前,分明是当年的唐古拉山圣女又重返人间。我慌忙将公司产品——诺迪康药品盒搬出,指导央宗手捧药盒,摆出一个个姿势。摄影师频频闪光,影楼工作人员也纷纷上前与她合影。她毫无架子,一直心无城府地微笑着。然后到药品厂实地拍摄,她仍然穿着薄裙子,毫无怨言,在年初的寒风中一干几小时,—脸的微笑像一朵盛开的雪莲。

按照部署,我们在春节前和四川省广播电台合办了一台“诺迪康之夜”文艺晚会。央宗在晚会上跳了一曲藏族舞蹈《向往神鹰》。她跳得十分专注、投入。白裙长袖挥舞间,透出一种宗教般的圣洁和雪域高原的纯净,使人完全忘却了这是一台商业性的“广告晚会”,灵魂不知不觉得到一种神圣逼人的美的洗礼。曲罢舞终,热烈的掌声中,人们纷纷上台与她合影。央宗面带微笑,神采照人,既不乏高原少女的清纯秀美,又颇具内地淑女的大家风范。看来,当初亚运组委会和中央电视台在万千佳丽中独选央宗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公司的拳头产品诺迪康也随着央宗亮丽的形象在一次次闪光中传播四方。

应该说,央宗作为名人,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足够领取一笔不菲的报酬。然而不知是由于央宗与我们这家注名为“西藏药业”的公司有—种“血缘”亲情,还是因为央宗单纯,对“商业价值”认识不足,总之,马上要过春节了,她的报酬尚未落实。

央宗不好意思找老总开口,我只得代为请示。幸好,公司老总是一位人文修养和文化品味较高的儒商,不是那种满脑功利,锱铢必较的人物。我同他—谈,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同时,我也代表老总与央宗谈妥,过节后央宗到成都四川联大进修,课余参加公司的一些宣传活动,费用由公司承担。不过,公司给央宗的工资并不高,仅相当于一般中干。央宗没有计较,想到还能读书提高文化,央宗一脸喜悦,也许,她人虽在内地、在商海,骨子里仍然保留着高原民族的纯朴。

随着认识的加深,央宗在我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失了。她还是那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在那些白诩高雅的文化人争相以暴露自己赚取资本,削尖了脑壳攫取金钱的时代,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心中残留的一点纯真梦想去苛求央宗固守清贫和停滞不前。天使披上凡人的衣衫依然是天使。她的某些本性不仅没有改变,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显得更加“愚顽”。

一次我同她去邮局,在立交桥下一烤羊肉摊,她要了两串烤羊肉。正要付钱,突闻一声惊呼:“城管来了!”桥下顿时一阵混乱,卖羊肉串的举起炉子拔腿飞奔,转眼不见踪影。我叫央宗走,她站立不动,说还没付钱。我说区区两元钱有什么关系,何况又不是存心不付。央宗仍坚持要等卖主回来,说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再说两元钱也是人家辛苦赚的。我大为感动,这小女子有着怎样澄明柔和的心灵啊!旅行家余纯顺行至阿里时赞叹:这是一个质朴纯真的民族,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人类朴实的童年。诚如斯言。

春节后,央宗一边在联大进修,一边参加公司的商务活动。

“六一”儿童节,我们宣传部门策划了一个让央宗代表公司向儿童赠送3000份礼品的活动。那天,阳光灿烂,公园里彩旗猎猎,央宗兴高采烈地同孩子们在一起,分明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她将一份份印有公司名称的礼品送发到儿童手中,各大新闻媒体闻讯而来,一张张照片,一段段文字,连同我们的产品四处传扬。公司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然而,在商海中浮沉,总会遇到一些烦恼。“雪山圣女”的血肉之躯也难免有一些不顺心和不如意。

6月中旬,全国药品交易会在成都举行。公司决定抓住良机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央宗自然又是活动的主角。她将代表公司向与会代表和领导敬献哈达。

那天,我们早早赶到会场,同特邀的20名四川民族学院的藏族姑娘一起,排在入口处向代表们献礼。

代表们成群结队而来,我们顿时乱作一团,央宗也被推来推去,一会儿被叫上这,一会儿被叫去那。央宗的脸沉下来,转眼不见了踪影。我大惊,慌忙四处寻找。找到她时,她气恼地对我说,她不想干了,要找车回去。我一听叫苦不迭。等会儿她要单独上台代表公司向与会的省市领导献哈达,这早已列入了议程,她—走,岂不砸了锅。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毕竟是拍过电视剧《西部歌王》的演员,也是上过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人物,不是民族学院的普通学生。我竭力安慰她,并希望她以大局为重。

央宗是一个非常聪明,也具有克制力的姑娘,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留了下来。

一会儿,主持人宣布,由点燃亚运圣火的达娃央宗代表西藏华西药业公司向与会领导敬献哈达。央宗手捧洁白的哈达,迈着她特有的、训练有素的优雅步子,向台上走去。

会场里一片轰动,掌声如雷。央宗带着阳光般的笑容,将一条条雪白的哈达挂在领导和贵宾们的脖子上。

我在台下注视着央宗,注视着她优雅的动作和宁静的微笑,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感动。

央宗毕竟是个大孩子,对社会中种种不正常的现象时时表现出困惑和无奈。一天,她对我说:“谭老师,在内地,我遇到不少人,一见面就先将自己大吹一通,不是说自己如何能干有才,就是说自己如何正直慷慨,总之,自己说自己很不错。特别是,他们还老是问我,我觉得他(她)这个人怎样。你想,在那种场合,我能说他(她)不好吗?我只得违心地说,他(她)很不错。我自己觉得别扭,可听的人却为这种虚假的东西兴高采烈,这是为什么呢?”

央宗这个简单的问题却使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虽然央宗也算在商海中见识了—些事情,但她还是没学会虚伪。我是说,现在社会发展,已到了“骄傲使人进步”的年代,商场上必须“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还是说,人都有一种虚荣心,都希望听好听的话,这是—种人性使然?若此,央宗的民族习性和民族文化中为什么就没有这种浓郁的“人性”呢?至少,在与央宗相处的日子里,我从没听她标榜过自己曾经怎样怎样不错。

身在商海,自然要奉行功利原则,这本没什么不对。但功利的气息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种种“颜色”,却是与俭朴真纯的品质相悖的。内心深处,我总不希望高原的洁净白雪受到内地“工业浓烟”的污染,虽然社会发展到现阶段,商务、经济已是人们生活中一个与生存同在的部分,虽然从文人到名人到各种“星”们都前赴后继地往“海”里跳。西藏是我们最后的梦想和希望。央宗给俗世的我们带来的正是这样的梦想和希望。

于是,当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想回西藏拍一部电视剧时,我竟毫不犹豫地说:你应当去,那儿才是你真正的舞台。

央宗从雪域下来七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在锦江边的望江公园为她饯行。她送我一张她在家乡草原上的照片,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了一句感谢我的帮助和关心的话,然后签上她的藏文名字。

照片上的央宗非常美丽,非常鲜活,她在家乡的大自然中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纯真、那么快乐,整个人与清新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黄昏时分,我们互道珍重和彼此祝福之后,挥手作别。

我站在树下,目送她消失在西天燃烧的晚霞里。

那是1997年,七月流火。

(《商界》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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