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我从川北一个小县来到歌乐山下的四川外语学院进修英语,学校将我插入二年级跟班就读。当时我很自卑,觉得自己是进修生,年龄又比班上同学大,因此,进校一个月了,我从不主动与班上同学说话。

国庆节时,班上组织了一个庆祝晚会,我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默默地注视台上的表演。“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You are my sunshine 演唱者,程林。”

一个女孩走到台上,脸上泛出羞红,她冲着大家嫣然一笑,一种皎好明洁如满月的感觉扑面而来。她没有伴奏,径自对麦克风轻声唱道: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在阴郁的日子里,你带给我快乐

You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你绝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请不要带走我的阳光

The other night dear when I lay sleeping 那一晚当我沉睡时,亲爱的

I dreamt I held you in my arms 我梦见我将你紧紧拥抱在怀中

As I woke dear I was mistaken 我睁开眼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So I hang my head and I cried 我垂下头失声痛哭

女孩那清纯秀美的神态和那含着淡淡忧伤的曲调深深打动了我,我痴痴地盯着她红润的、美妙张合的嘴唇,霎那间感到自己迷失在一种甜蜜的忧伤里。国庆节后,我开始暗暗朝她投去目光。她坐在教室右前角,我则在左后角,相距“万里之遥”,我长叹一声,我只是一个小县城来的进修生,她是大学本科。更要命的是,春节我就要隆重举办“终生大事”了。

一天,教我们作文的加拿大教师麦克突然说:“我给大家朗读一篇作文‘My Beloved Mother’,这是我到中国任教以来最受感动的一篇”。

我浑身一震,那是我的“大作”呀!

麦克用他那深沉悦耳的男中音充满感情地读起来,结尾时,这位爱动感情的”老外”眼中竟依稀有泪光闪烁。教室里一片寂静。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程林和一个女同学突然来到我们进修生住的寝室,看见我困惑的目光,她慌忙解释,她是想借我的那篇作文去学习一下。我望着她那红润的嘴唇笑盈盈的眼睛,心中又感到那种迷失和忧伤。

几天后,程林又来了,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将作文还给我后没有走,坐下同我闲聊起来。两个多小时转眼过去了,我一直处于亢奋之中,她则显得激动而慌乱,脸上泛润着那种让我心醉神迷的羞红。突然,她低头用英语问我:“你在作文结尾时表示希望找一个象你母亲一样的姑娘,你找到了吗?”我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有女朋友了。”她抬起头,脸色骤然显得苍白,半晌,她又问:“你爱她?”我点了点头:“是的”。她手指僵硬地抓紧她的绿布挂包,一下子站起身。

“我走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个中午,在食堂打饭时她找到我,邀请我下午课后去爬歌乐山,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表情十分坦荡自然。我马上又迷失在她皎洁如满月的美妙里,忙不叠地点头同意。

深秋的歌乐山一片寂静,血红的夕阳从树梢上悄悄滑落。我们俩象两只快乐的鸟儿,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梳理羽毛。我告诉她我在农村时的种种经历,心地单纯的她听得长吁短叹。不知不觉夜幕降临,该回去了。

当时歌乐山尚未辟为公园,从山顶下来只有崎岖的羊肠小道。程林是成都人,面对这昏天黑地的陡窄山路,慌得直问:”咋个下去?咋个下去?”

我本是在大巴山里磨练过的汉子,又正值力壮身强的“芳龄”,当即雄纠纠拿出骑士的英勇,细细呵护她下山。我记得搀扶着她发抖玉手时的得意;记得她在恐慌中无限依赖的可爱;更记得她一脚踏空,陡然跌入我怀中的慌乱。我们亲密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跌跌绊绊走出了山林。上大路时,她突然不走了,拉我回头朝那黑黝黝的山峰望去。“你真了不起,”她柔声说,“居然带我走了下来。”我们并肩靠着,秋夜凉嗖嗖的山风飘拂起她的头发。”你知道吗,你的作文深深打动了我,我从内心深处感到,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一定有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非常细腻的情感,还有对真善的热爱和追求。我觉得,我需要找的就是这种人。”她晶晶闪闪地望着我。“不幸你已经有了你爱的人,我很失望,还很伤心,我今天邀你出来,本是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你玩一玩,今后我们就再不往来。不料……不料,我现在觉得,更想和你在一起……”她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的腰。“程林,自从国庆节听你唱了那首歌后,我上课就不时在看你,回到寝室也老想起你。”

“你喜欢那首歌?”

“是的,你唱得太好了,优美,又含着淡淡的哀伤。”

“我再唱给你听吧,唱给你一个人听。”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歌声如诉如泣,就在我耳际,在这寂静的深秋的山间,让我感到一种凄凉的美和狂想的痛苦。

我很快消瘦了。程林与我朝夕相伴,连作业也拿到我寝室与我共同完成。与此同时,远在川北县城的未婚妻频频来信,喜滋滋地报道春节婚礼的准备情况。我内心在激烈地撕杀、挣扎。陈林用歌声、诗歌、温情和美貌在我心灵上纵横驰骋,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沉醉。未婚妻则以善良、真情和一块走过的苦难岁月在巍然坚守,让我良心隐隐作痛。我开始彻夜失眠。同寝室的老张劝我,尽管程林是个绝对优秀的女孩,但也不能抛弃患难时的女友,何况婚礼都已经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中止进修,尽快离开川外,免得让程林陷得太深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

我经过反复的考虑和下地狱般的挣扎,终于决定走了。在期末考试的主科考完之后我突然告诉程林,说单位要我中止进修马上回去,我当天下年就要走。

程林的脸又一次变得苍白。

下午,我正收拾行李,程林来了。老张见状离开了寝室。程林双眼有些红肿,她说她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走。我无言地伸出手,徒劳地想安慰她。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失声痛哭。她的抽噎让我失去了最后一点自制,我人生中第三次最悲痛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坚持不要她送,独自背着行李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四川外语学院,离开了歌乐山。

当晚,火车即将离站时,她和老张突然出现在站台。她泪流满面地递给我一盒磁带,盒面上用鲜红的大字写着“YOU ARE MY SUNSHINE”。我不敢拥抱她,呆呆地看着冷风掀起她的头发,恍惚想起冬尼娅在车站送别保尔时的凄伤。

一声汽笛撕心裂肺!我百感交集,恨不得马上跳下车,“变作一只小羊,跟她去放羊”。

春节到了,鞭炮炸得灰飞烟迷!婚礼欢快地进行,宾客热烈地祝福。

该我新郎单独表演一个节目了。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我蓦地有些哽咽,眼中是隐隐的泪光。

四周一片欢呼:“唱得好!唱得好!你看,新郎激动得要流下幸福的泪水了!”

(《文明时尚》2001年第4期)

木公的博客2008-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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