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 捧起新出炉的《中华手工》,熟乎乎的,是几颗“匠人”的心和对春天熟切的渴盼。

自不小心跌入手工的世界,轻轻一触模,双手沾满了五彩缤纷的色彩,我们在这色彩前沉思浩叹,手足无措。

皮影、香包、剪纸,铁马、秋风、塞北;

剌绣、扎染、草编,杏花、春雨、江南。

从塞北黄土高坡上归来,从湘西绿色山水间走出,握一把大漠风尘里的娟秀,小桥流水中的狂放,放不下的,是小小工艺后面所蕴含的巨大的文化价值、道德内涵和人文情怀。

工业文明的战车,隆隆驶来,生长在农耕文明草地上的传统工艺,纷纷倒地。每一种工艺的绝种,都是一段文化的消亡。

朝那厚重、博大、悠远、美丽,但却衰败的世界望去,一种无力感、痛惜感细细密密爬上心头。

乔晓光在《传承》一文中说:“对中国的民间艺术,对正处在毁灭和消亡边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是抢救,因为毁灭和消亡的速度太惊人了。”

还好,刚刚得到消息,我国已经启动了“抢救和保护中国民间工艺文化工程”,并计划在五年内初见成效。

总算感到了春的温暖!看采,理性的光辉没有死绝,在物质的金黄中透出一缕清醒——没有了民间传统工艺的机械世界一定非常寒冷,正如没有了动物的人的世界一定非常孤独。

(《中华手工》第2期2003年1月)

那一片厚重的黄土地

前言

从中原大地向西,越八百里秦川,经西安千年古城,再向西北。

暮日西沉,群山落红万点。汽车出咸阳,迎大西北深秋阵阵凉风,朝庆阳急驰。

庆阳,在哪儿呢?上一期刊出的那副庆阳蛙枕引起了一阵好奇。

斜斜长长的甘肃省,在最东端突然向北一翘,铺出一大片形似海棠叶的土地。那片土地,就是古属雍州的陇东,现占地二万七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庆阳。

那是大西北一块厚重的黄土地,躺卧在陕、甘、宁三省的怀抱中。想象里,塞外孤笛,黄沙千里,忽喇喇,大风从坡上刮过,天地苍寒……。

在那闭塞偏寂的黄土上,怎么生长出了如此艳丽多姿的手工?

踏上据说是世界上黄土最厚的山顶大平原(2500平方公里)——庆阳董志塬,我们才知道,这块厚重的土地,拥有华夏最悠远、最古老、最灿烂的文明和文化。

这儿,是传说中的伏羲、女娲、轩辕、炎帝、黄帝的故乡。

这儿,出土了 古象化石和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齐象文化遗存。

这儿,是中华农业最早的发祥地之一,积淀着厚厚的农耕文化。4000多年前,夏朝的稷官(农业大臣)周人不※千里西奔来到庆阳,教民(当时主要为戎狄人)进行农业种植。如今,在庆阳城外的东山顶上,仍存留有祭祀周祖的庙宇棗周祖陵。

这儿,存留有历代石刻、佛塔、石窟。建于北魏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的北石窟至今仍完整地刻印在茹河和浦河交汇的山川。

在这片沉甸甸的黄土地上,有数千年前的萧关古道,有历经沧桑的万里长城,有星星点点的峰燧台残遗,有公刘古庙、宋代砖塔、有汉、回、满、藏等12个民族。

还有,作为中原大地的西北屏障,作为秦皇汉唐的 ,作为直扑关中逐鹿中原的虎踞龙盘之地,数千年来屡惹兵家刀枪争鸣。

秦穆王铁马金戈,横扫戎狄人义渠国;汉将军旌旗猎猎,踏黄土,征匈奴;隋兵唐将宋元帅,塞外西风骏马,城头刀枪剑戟,先先后后,降突厥,攻吐蕃、讨金夏,烽火狼烟,兴衰沧变,直至二万五千里长征,边区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

这一片厚重的黄土地啊!

2002年深秋,我们踏上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穿过迷蒙的历史云烟,走过厚厚的文明积淀,在一个个农家庭院,一个个窑洞炕头,采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几朵小花——皮影、香包、剪纸、泥塑……

“花儿”虽小,身下的土壤厚重。我们捧一掬黄土,用整个心,采撷。

一、皮影

那盏摇曳的清油灯,还照得亮老太爷们传下的 “影子”?

环县,位于庆阳地区最北端,居陕、甘、宁三省之交界。该县属陇东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近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有大小沟道17000多条,大小残塬500多块。一出县城(只有一条街)便觉天地苍茫,人踪稀疏。

在那深深浅浅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沟壑峁梁之中,星星点点的晃动着一种古老的“影子”——著名的环县道情皮影。

皮影,用牛皮或羊皮等制作,手工雕镂,有人物花草、飞禽走兽,亭台楼阁,神仙鬼怪等等。用皮影来演戏(亦称灯影戏),是中国民间文艺中的一朵珍奇秀美的奇葩。

皮影相传起源于西汉。汉武帝刘彻的宠妃李夫人仙逝,武帝悲思不已。方士齐人少翁为武帝排忧解难,精心剪刻了李夫人的画像,晚上在一顶方帐中点起灯烛,映出宛如其人的影子。武帝在另一帐中远远地望去,李夫人摇曳生姿,栩栩如生。武帝悲叹:“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

后来,官中“秘方”渐渐传到民间,产生了皮影戏。到宋代,皮影戏已成为一种普及的艺术。明清两代,皮影戏广为流传,并发展成为各具特色的众多流派。

环县皮影有300多年的历史,其唱腔与众不同,称为道情。相传这一特色来自环县一座著名的道教寺庙棗兴隆山。

兴隆山在环县的东北边缘,与陕西的定边县和宁夏的盐源县交邻。那儿距环县县城100多公里,有长长的一段黄泥土路。我们到环县时,劈头迎上一场大雪,第二天山峦银装素裹,司机拒绝上路。幸亏黄土高坡吸水快,艳阳一照,雪融冰消,泥土变硬,我们于是得以在第三天上路前去打探“道情皮影”的源地。

汽车一路向北,经洪德乡,耿湾乡,四合原乡,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寒。大西北的粗犷、苍凉、凝重、空寂、悲壮,挟天地间一股奇特的凄美,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不禁想起唐岑参诗句“凉风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抵达兴隆山,登高临远,但见千沟万壑,平沙万里,塞北冷风从苍远辽阔的梁峁岭塬处奔啸而来,令人生出一股悲凉豪气。建于明清两朝的一座座道庙沿山梁拾阶而上,直抵1774米的主峰。寺庙呈清一色的土灰色,低矮而衰败,四周不见一个人踪,嗬嗬山风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凝视苍穹下那一群沉默孤寂的寺庙,仿佛地老天荒时光倒流,同时,隐隐地感到,那一座座颓败落魄的土庙饱含着不为人知的祖先的故事和岁月的沧桑。

环县皮影独特的道情唱腔,便是从这儿发源?!

想当年,72座寺庙香火袅袅,渔鼓声声,众道士们居高远眺,“鸡鸣听三省”,鼓板敲四方。一边传道,一边念唱。皮影艺人们“近朱者赤”,小小幕布后,便唱出了一腔“道情”。

如今兴隆山诺大山头上,只有一个64岁的老道人,守十几间新恢复的大小寺庙(1967年秋,72座寺庙被“文革”摧毁)。我们问起当年的情景,老道人笑一笑,不语。

提起环县的道情皮影,少不了得谈到一个大师级的人物解长春。

在环县皮影300多年的历史中,解长春的作用和贡献举足轻重。

解长春(1841棗1915)是环县洪德乡河连湾人,在长达60余年的行艺生涯中,他对道情皮影的唱腔、乐器、表演乃至剧本都做了改革和发展。我们在县文化馆的皮影展厅里,见到了他流传下来的明清两代的皮影。一件件雕镂精细造型生动色彩华美的手工艺品让我们赞叹不已棗在这偏远闭塞落后贫寒的西北黄土地上,竟产生了如此丰富、如此美妙的艺术品!博物馆的道全耀老师说:“文革”破“四旧”,民间艺人把(皮影)箱子埋在地下或藏在山洞里,使一些明清珍贵皮影得以保存。县文化馆副馆长王生亮告诉我们,环县有90多付箱子(一个箱子就是一个戏班子),但还在活动的只有50多个,据他考察,在全国还有皮影的七、八个县中,环县皮影班子数量第一,所以环县今年被中国民俗学会命名为“皮影之乡”。

他还说,解长春的第五代孙儿解志林仍在唱戏。

在洪德乡苏家台的一个农家院里,我们叩开解志林的家门。不料,解志林早已到外县打工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妻子见我们一脸失望,心里十分不安,像是欠了我们。她告诉我们,她马上去把解志林的父亲找来,并且还愿意去其他村子找几位艺人。只是我们得等两、三个小时。

她满面诚恳,眼睛里含着与土地一样质朴淳厚的光。

解志林的父亲解跃来了,这是一位68岁的老人,解长春的曾孙。一见面,老人便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这儿?这么远。”

提到皮影,老人来了劲头,他搬出一个木头旧箱子,打开让我们看里面的唱本和皮影。他说,这箱子是他太爷(解长春)传下来的,到他手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两年前西峰博物馆来人,出2万6买这付箱子。我说你出3万6我都不卖。我不能把太爷卖了,太爷要骂的。我们农村人是穷,没钱,但祖宗的东西不能卖”。

解跃老人不会皮影戏,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都不会,老人解释说:“太爷演了一辈子,吃够了辛酸。他不准后代学,我们都很听太爷的话,没学。但是,我让儿子学,我对他说,太爷的东西断了三代了,家里摆着这箱子,你还是该学。儿子脑子灵,一上手就会,这才把太爷的东西续上了。”

解跃老人虽不会演,但特别喜欢看,乡下没有电,沟深路远,影子戏是庄稼人的唯一娱乐,两张方桌一摆,小小幕布一支,油灯烛火,渔鼓锣铩,咚咚锵锵,其乐无穷。老人说:“我没念过书,就从影子戏里受教育。唱戏不光是娱乐,也是教育人的事,戏里的好人做啥事,坏人做啥事,清清楚楚。好人有啥结果,坏人有啥报应,也清清楚楚。‘文革’时挑人和人斗,揭发、诬告,要人做没理的事。我就说,你那个事做不得。‘要看世上理,演戏上去比’,咱们不做那个坏事。我从小看戏,什么《忠孝图》、《九华山》、《孙膑坐洞》……戏里唱‘国有道出的是忠臣良将,家有道才出孝子贤孙……害人之心不能起呀,做人要的是一身正气。。。。。。’戏看多了,自己把自己教育过来了。告诉你,我活到68岁从来没做过坏事,‘文革’时那么鼓动都没说人家一句坏话……”

下午两点多钟,解志林的妻子总算找来了几位皮影艺人,他们一到,就忙里忙外搭台子支幕布。皮影戏班子通常由五至七人组成,全部行当都放到一口木箱子里,一口箱子便是一个班子,以往翻山越岭用一头毛驴驮负,所以又叫一驴驮。负责唱腔和操纵皮影的人是班主,其余人分工吹拉敲打和帮腔。前来的班主叫蒋春旭,洪德乡洪德村人。他十来岁时学唱,已经唱了20多年。蒋春旭说他家四辈人都唱皮影,除了文革期间没有中断过。他爷他爹都不认识字,但能凭记忆唱上百部传统戏,什么《朕碑堂》、《石进堂》、《九华山》等等。他本人对牛皮影子戏很喜欢,可惜,这活儿养不了家,挣钱越来越难,“现代文明”棗电线,正翻山越岭伸进一个个偏荒山村,有了电,便会有电视,留给“影子”的地盘便越来越小,看的人也越来越少,愿意学的人更少,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了。他是因为祖传,不忍心断在他手里,所以没走。但是,看样子挺不住了,他已经决定明年外出打工。

另一位艺人胡拯明已经62岁,洪德乡许旗村人。他从小就喜欢这玩意。‘文革’时不准演,他便扯开嗓子唱革命样板戏。但是他不打算让子孙再学戏,他说:“演戏养不了家。现在还愿意看戏的大多是50岁以上的老年人,年轻人对牛皮影子不感兴趣,他们最想的就是出去打工挣钱。当地没什么副业,好多人都去了银川,那儿挣钱容易。”来的艺人中,有一位盲人,叫魏小真,37岁,与班主蒋春旭同一个村,他在班子里吹唢呐,拉四弦琴。其他人搭架子布舞台时,他默默地坐在炕角,怀抱着他的乐器。突然,他举起唢呐,敛气凝神,一口气吹出一串乐音。

那乐音非常感人!激越但又有些凄婉,豪放而又让人觉得苍凉。

我们情不自禁走上前去。

魏小真虽然目盲,但口词非常清楚,思维也很明晰。他告诉我们说,他一生下来便双目失明,从来没有见过世界是啥模样。“14岁那年,我跟一个师傅学吹拉,我是个盲人,干不了别的,吹唢呐,我感到快乐。大伙(一般五个人)一块出去演戏,精神有寄托,还能挣几个钱。再说,这也是咱环县的传统,我把它继承下去,有意义”。

但是,魏小真现在感到深深的忧虑,一是他外出演戏全靠班主棗同村的蒋春旭搀扶,而蒋班主明年要走了。二是他现在靠父母养活。父母年事已高,今后谁来养活他?

正谈话间,台子已经布好,于是各就各位。蒋班主端座在幕布正后方,双手各执一个皮影,额前一盏灯,左右细绳上挂满大小皮影,唢呐、锣鼓等安置在他身后。他是这台戏的“领衔主演”,负责演唱,操纵皮影并兼指挥。为我们上演的是一出武戏,一阵紧密的锣鼓之后,万籁俱肃。沉寂中,一个唱腔陡然爆发。

大西北黄土高坡上特有的乐音呐!刹那间将人的情感提升,数千年往事猛到心头,眼前仿佛一片苍茫原野,旌旗猎猎,狼烟滚滚。

魏小真又吹又拉,还不时击锣,帮腔,全身心的投入演出中。乐声、唱腔,一定是他黑暗世界中的光明。

整个戏,我们没听懂一句台词,但那气氛,那唱腔,那乐音,还有几个艺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让我们刻骨铭心的感到一种美棗 一种祖先千百年流传下来,深深扎根于最敦厚最质朴的土壤中的美。我们为这种美所陶醉,更为这种美所感动。

演完后,魏小真扶着蒋班主的肩头,走了。在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们走得很快,看来彼此配合得很默契。夕阳下,我们站在村头,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消融在暮色苍茫的远方。

明年,蒋春旭将挥手而去,魏小真黑暗中伸出双手,扶在谁的肩头?

另一场演出在耿湾乡的一个窑洞里。没有电,燃起几支蜡烛(以前是点清油灯,效果最好,但清油成本高,一场戏下来,要好几斤),这个班子有5、6个人,班主徐恒芳,耿湾乡人,44岁,继承父业,已经唱了20多年。他有文化,中学毕业当过10多年小学教师。他听父亲拉四弦琴,觉得很好听,唱词的内容也有意思,能教化人,便开始学。后来他放弃了教书(教书每月25元,出门唱戏每月300元)。出门演出很苦,一挪动就是几十公里,遇到下雨、下雪就更苦。他说他们这行最怕生病,在乡间演出,病了,也得硬撑。同班子的人就有在演出时撑不住晕倒在地。不过徐班主说,看到乡亲们喜欢听,他唱得再累都没关系,带给人家快乐他也感到快乐。

可惜,现在喜欢听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他虽然传了儿子,但不准备让孙子学了。

班子里拉四弦琴的徐国礼50岁了,为来演出,一大早就出门。走了四个小时,脚上腿上沾满黄土。他说,他们现在主要跑那些没有通电的村子,演一场平均80元左右,由村子里大伙凑钱,也有一家出钱的。

他搞皮影不完全是为了挣钱,也是娱乐。箱子里有60来个(戏)本子,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很多都很有教育意义。

说到这儿,旁边吹唢呐的魏文俭接着说,皮影戏包含有很深的传统道德,它劝人向善,尊老爱幼,讲信誉,讲忠诚,善恶忠奸,一清二楚,还有一些表现地狱的戏告诉人们,在世上不做好事,要下地狱受苦。不过魏说,现在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都不看皮影戏了,搞皮影的越来越少,他这一辈子打算一直搞下去,但是不要儿子学了,因为前途暗淡。

戏,在窑洞里演唱,我们坐在炕上观赏。烛灯昏暗,影子摇曳。幕布上映出楼台亭榭,长袖佳人。渔鼓点点,铩锣声声,一个个用牛皮精雕细刻的“生”、“旦”、“净”、“末”、“丑”的皮影人物逐一登场,着了色的皮影半透明,在烛光的映照下影子活灵活现。徐班主抖擞精神亮开嗓门,虽然仍是听不懂的唱词,但分明感受到旋律开阔优美,节奏自由明快,既高亢明朗又飘逸悠扬,带着浓郁的陇东民歌色彩。剧情到高潮时,鼓锣骤停,所有人在班主的统令下,齐声高唱(称为:“嘛簧”棗帮腔,这是环县道情的突出特点)。帮腔极有感染力,它使我们骤然想起故乡的川江号子,纤夫们在陡峭的河壁上与江水搏斗,哟嗬的号子同高亢的“嘛簧”一样让人感到生命的激昂悲壮,土地的深沉厚重。

演出结束,我们走出窑洞,日头早已偏西,脚下黄土隐隐透出黄昏的寒凉。艺人们匆匆的收拾行头,他们还要赶几十里路。据说,在山坡的山坡的山坡那边,有一个没通电的村子,请他们当晚去演一场。

放眼望去,沉寂的、光秃秃的山坡上,几根电线杆子,势不可挡地立在天地间。“现代光明”正威烈浩荡地向窑洞挺进。艺人们纵然步履匆匆,那盏摇曳的清油灯,还照的亮老太爷们传下的 “影子”?

二、香包

奶奶,您染制的那根五彩丝线,不会褪色吧。

庆阳香包的起源有几种说法,其一是:以前人们在野外住宿,为防止毒蛇叮咬,把中草药用树叶包起来放在身边,起驱虫的作用。后来改用布和丝绸,慢慢成为一种装饰物、吉祥物。其二是:香包作为行军打仗时传递军事机密和书信的工具,史称“锦囊”,三国时诸葛亮给赵云的“锦囊妙计”的装信之物就是香包。其三是:有未嫁女儿的人家要临街修阁楼,四面开窗,选婿时女子上阁楼,抛香包给相中之人以作定情之物。香包中配以香草,香草以细辛、白芷、丁香、甘松、苍术等中药研细配制而成,有香味,起到了除秽避邪之功。

甘肃庆阳,是世界上黄土最厚的地区,也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俗话说:“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董志塬就在庆阳地区。这块厚重的土地上,有着一个缤纷的香包世界,它由来已久,具有浓郁的民族乡土气息,背后蕴藏着很深的文化内涵。

在庆阳地区的西峰市,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美丽的香包。这些香包千姿百态:凤灯、鱼灯、龙灯、针扎、绣球、蝴蝶串、福寿娃、吉祥钱、双鱼钻莲、麒麟送子、十二属相系列……还有生活用品蛙枕、绣鞋、披肩等物。

每一个香包后面,几乎都有着一个传说和故事,比如“五毒青蛙”,是把蝎子、蜈蚣、虺蜂、蜮绣在青蛙身上,让小儿佩戴,取以毒攻毒之意,可以百毒不侵。“百家衣”是向各家取一点布头缝制而成,每一个布片都是八卦变形的八角花,一共八个,代表八八六十四卦,小孩子生下来八字缺什么穿上就能补上。

有一种叫“细水长流”的香包,里面是竹子,外面丝线裹缠,用针挑起。这种香包多是婆婆送给儿媳妇,意为过日子要节俭,要细水长流。送一个代表高风亮节,送两个代表夫妻和睦。结婚时用的香包也有讲究,男的叫“四灵喜庆锁”,女的叫“甜蜜锁”,有七颗用红线穿的珠子,代表七月七日月老穿红线,这种香包成亲时交换,名曰“换锁”,如同西方婚礼中交换戒指。

除民俗外,传统文化也浸润在香包中。有一种“水火济既卦”香包,外面四条鱼代表四方,圆代表天圆,中间是一只凤,凤身是变形的八卦。在庆阳首届香包节上获一等奖的“双面绣鱼面人”是炎帝的神相,上面是三连冠,鱼面代表队人是鱼演化而来。双面绣暗喻人的两面性、阴阳性。这块土地曾是炎帝、黄帝、伏羲活动过的地方,所以才有这样传说的香包吧。鱼面人香包是用破线绣制成,就是把一根线分成两根绣,特别细致精美。

最有趣的是“蝴蝶扑瓜”的故事。传说有一个新媳妇长得很漂亮,公公起了邪念,新媳妇很为难,左思右想,想到了香包。她做了一个蝴蝶扑瓜的香包送给公公,让他猜其中的含意,说猜到就依他,否则就死了心,不要再去纠缠。公公左猜右猜,一直猜不出来,只好作罢。原来这个香包的意思是:小瓜才有花,引得蝴蝶扑,老瓜已经没有花了,不会引来蝴蝶了。言下之意:你太老啦,我对你没兴趣!

还有一些香包夸张变形,但变异得有道理,比如“阴阳荷包”上面是叶.下面是花.这样反着制作表示阴阳颠倒.喻意晚上太阳晒.白天月亮出来.阴阳交替,万物生长。“鱼龙变化”更是在一条只有五寸长的龙身上用365个小布片绣成,鱼藏在龙身上,365个布片代表一年。

这些精美的香包全是当地农村妇女手工一针一线制作而成.这些妇女.还有她们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大多没有文化.更没有高深丰厚的美术美学功底,她们是如何创造制作出如此美仑美奂的手工艺?是人与自然生生息息的交融启迪.还是数千年文明文化的累积使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西峰市从1991年起.每年端午节都举办香包节,民间的高手都捧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香包。节会上,人人戴香包,个个披吉祥。今年,他们不再局限于本地,举办了首届中国庆阳香包节,全国及国外不少专家学者、民俗爱好者都来参加。最贵的一个香包卖了5800元,整个香包节挣了二十多万。相对其他“色彩暗然”、后继乏人的传艺而言,香包“香”味仍浓。这有文化人的宣传、有市领导的重视、当然更有市场的需求。市文化馆、文化站有专人负责收集和销售,传达客户信息和市场信息。现在,做香包的从业人员不少,出去打工还不如在家里做祖传的东西.这已成为当地人的共识。

有句话说,越是民族的东西越具世界性。衷心地祝愿,含蕴着黄土高原古老文明的香包“香”飘万里。

香包艺人贺梅英

采访著名的香包艺人贺梅英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我们又冻又饿又迷了路,待找到她家,已是心灰意懒.疲惫不堪。然而,一进她家门,眼前一亮,精神大振——柔和的灯光下.各种鲜艳生动的手工刺绣品饰满了整个房间!

墙上挂的.是贺梅英做的香包挂件,一红一蓝两只凤凰飞在牡丹上面.精针细绣,鸟儿展翅欲飞,花儿宛若怒放,一派花团锦簇。桌上放的,是一碗为别人祝寿做的寿桃.碗和碗中水果都用丝绸做成,金黄、桃红、深紫、翠绿.加上丝绸的反光,有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小孙女手里提拎着的,是一串立体香包“老鼠偷葡萄”,墨绿的叶子上一串紫红的葡萄,一只白色的小老鼠贼头贼脑地躲在旁边.非常生动有趣。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幅刺绣的中堂《牡丹绣春图》,大红的底子上用五彩的丝线绣出一幅对联和中间一个大大的寿字,每个字细看都是由一朵朵牡丹花图案构成的。独特的设计,精致的做工,艳丽的色彩搭配,让人眼前一亮,感觉满室生辉,光彩夺目。

在来贺梅英家之前,我们曾在当地一家香包专卖店里赞叹不已——那些色彩缤纷巧夺天工的香包引起我们强烈的购买欲。然而,待看到贺梅英的作品.我们才明白,真正的精品绝不会是在大街上的商店里。

更令人惊异的是.做出这样精美绝伦艺术品的贺梅英,是一个从小没有上过学,更没有学过一天美术的农家妇女,她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学会绘画、配色、制作的呢?

她告诉我们,她从小就非常喜欢大自然.发自内心地热爱大自然的一切。因着这热爱,她细心观察每一片叶子的形状,每一朵花的色彩,每一种动物的样子。然后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绘。说着,她女儿计清捧出一双鞋垫,说是她妈妈当年送给她的嫁妆。我们一看那鞋垫,立刻后悔在香包店里“抢购”的那些鞋垫了。这双鞋垫细细密密几乎看不见任何线条。即便一只小蚂蚱,也密密麻麻扎了千针万线。而且,一只小蚂蚱用了好几种丝线来过渡,深浅不一的绿,使那只蚂蚱看起来活灵活现,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流逝,也仍然仿佛要从鞋垫上蹦起来一样。

“有好多人都想要这双鞋垫,有人还出了很高的价,”女儿计清说,“但是我不卖。”

做出精细的手工品,仅仅有热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天赋。贺梅英无疑是一个有天赋的人,见什么随手画下来像什么,看到新的画样也能过目不忘。很早她的女红就远近闻名,当地姑娘出嫁都来求她做嫁妆,周围邻居都把她做的针线活视为珍藏。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她绣品的魅力。曾经有个亲戚要求人办事,向她要了一付鞋垫当礼物。那人边走边看,越看越爱,越看越舍不得送人,结果半路折回去,把鞋垫据为己有了。

贺梅英作品的精美除了她本身技艺高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丝线都是她自己制成的。她自己养蚕、抽丝、织线、染色。她做的线可以在同一根线上染出几种深浅不一的颜色,这样的线是买不到的。苏绣的线虽然有六百多种色,但这些线色度不一样,比较洋气,不能表现古朴的味道。听了她的介绍,再看看桌上的作品,不禁感叹:天哪,光一针一线地绣扎就够麻烦了,还要养蚕、抽丝(几十根丝才能做一根线)、织线、染色……贺梅英哪来的这种耐心?而且,做完之后往往拱手送人!

多年来贺梅英一直为别人免费制作,加紧人捧走她的心血,留下一些赞美的话。女儿说妈妈一生都是在赞美声中度过的。贺梅英直到1996年,才开始卖一些作品。我们问她“别人拿走或买走作品你舍得吗?”她叹一声:“当然舍不得!”

是啊,如此人见人爱的东西,怎么留得住呢!也许对她来说,最大的回报既不是金钱也不是赞美,而是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吧。就像她朴实的话所说的:做这个啥都不想了。

如今贺梅英的艺术创作已得到社会承认,多次在香包艺术节、剌绣大赛等到赛事上获得一等奖,她不断创新,并不困为哪件作品卖得好就一味重复。她那西峰市的香包剌绣带上了一个新台阶,一个高层次。

眼下贺梅英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但她的女儿和孙女却成长起来,都有志于传承她的手艺。女儿计清也是学美术,和母亲合作过不少作品,《牡丹绣春图》就是她设计的。孙女张馨文才十三岁,深为母亲和外婆的技艺倾倒,立志要继承家传,并且有更大的志向——要把它介绍到国外去。

祖孙三代在灯下谈论手工,亲情浓浓,和睦温馨,让人羡慕不已。 l

但是,计清认为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在心灵上细微独特地感受,母亲的一些境界她难以企及。这也许不是她的错,而是现实的原因。她们一家已搬到城市来生活,已经远离大自然,她无法像母亲一样与土地朝夕相处。真正的民间手艺,是离不开土地的,远离土地,不仅是民间手艺人的悲哀,也是我们人类的悲哀。

现代生活中,急功近利的人们绝不会再像贺梅英一样抽丝剥茧、一针一线细细绣下对自然的热爱,更难拥有她宁静、朴实无华的心态。即使他们可以用钱买到艺术品,但那些成为商品的东西里又有多少是真正饱含艺人的深情和心血的呢?

贺梅英的孙女张馨文是一个恬静而聪颖的小姑娘,睁着一对纯真秀气的眼睛,但愿奶奶染制的那根五彩丝线,在她手里不会褪色。

(谭竹写)

木公的博客2008-01-1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