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美髯曾经伴随自己的青春岁月。50岁生日的当晚,餐桌上妻子早早点燃蜡烛。妻儿拍着手、唱着生日歌庆祝自己的半百寿辰。席盏撤去,一人枯坐,一阵悲哀忽然袭上心头。这时,削去美髯已经20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颌下光溜、没有胡子的生活;习惯了日夜像个生意人在暗中观察,盘算怎样才能在每一个格局及每一次变化中使个人利益最大化。全神贯注,弄得神经高度紧张。这才忽然意识到,随波逐流中整个人早已浑身蒙尘。瞥一眼周边群体,同样,也已经很难找到一位品格清澈之人。他们和自己一样,在浑浊土地上高谈阔论,享用着美食。华服光鲜,绿壳苍蝇一样嗡嗡叫着,四处乱飞。成天野人一样,追逐并放任那点原始欲望。却情感粗糙、信仰荒芜。一个个言辞高调而行为苟且。有感于此、有感于生命的了草、岁月的蹉跎,口占《五十述怀》一首:五十临近忽心惊,岁月犹如江水行。回首茫茫抚泪眼,半蓑烟雨半蓑晴。一边摇头晃脑、逐字逐句地诵念,一边忽然感觉到颔下没有胡子的冷漠和荒凉,不觉抹起泪来。

他出身贫寒,在一个低层大学受过三年基础教育。一个小知识分子,严格地讲很幸运,他没有遭受过迫害,不是一个单体意义上的被迫害者;他能力微弱,许多剧烈的活动几乎都是在内心完成;行动中又一味持守退避原则,所以微弱到对周围社会不构成伤害,甚至没有能力作恶。原本他像千百年来一层层读书人那样,希望从读书中讨个好生活,希望从读书中获取学养成就生命的葳蕤。还一度尝试对社会有些担当。就依照古人读书的样子去做,模仿着圣贤,起心动念都记录下来。以期自我砥砺,甚至企图去启蒙他人。杂芜的读书生涯不料迅速灌溉这颗心灵,这块曾经玩如岩石、冰冷坚硬的心忽然有所活动,慢慢地培养出书生特有的触须和嗅觉。据此指导生活,小心翼翼在丛林中刨食。不料这位贫困书生,好端端的日子由此心总是揪揪着。

某一天,发现身边平和的环境充满敌意,甚至还有某种杀机。生活突然龇出獠牙来,企图吞噬并威胁生命的安全。人不能正常的生活和思考,而所有人几乎不觉察,或者被伪装或者在伪装。书生没有力量改变,颓废了。由颓废而沉沦,由沉沦而极端。于是,书生一发狠,被发配到了爱尔镇。在爱尔镇,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中学,中人之资的教书匠先是觉得已远离了伤害。依旧学着古人模样去到野外游目骋怀,揣着唐诗宋词拍遍栏杆。不久,觉得敌意同样那么近,充斥在空气中。这才惊慌起来。慌乱中向人群叫喊,要大家注意安全、莫被欺骗;要大家莫忘关注真实内心世界、莫忘敬畏自然。人们翻着白眼,喝斥这个呆子。

呆子没遇过大事,忙乱中落荒而逃。那时究竟年轻,依靠强壮体魄一路流窜到上海、流窜到海南、流窜到新疆、又流窜到北京。如一只受伤野兽,流落饥寒。一圈下来才意识到:不仅二中、不仅爱尔镇,原来这片多少万平方公里的所谓广袤疆域,地理意义上的东南西北被他刺探了个遍,竟无一处能容纳一个人的真性情。就因为自己排挤了体内的一些毒素,爱讲几句真话,就成了长着獠牙的怪物。自己怪吗?书生不服气,再一次负气出走。无意间,一个人恰恰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时点上,迷茫中猛然看到远方旭光。虽赤手空拳,却一路驰骋北上。于是,在北京与中国民主运动的巨大凌汛撞了一个大满怀。就这样,涓涓溪水汇入洪流。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来得又那么神奇。个人命运即刻那么密切地与这个民族的国运结合在了一起。

不料一声枪响,人们在哀号和悲鸣声中四处逃亡。这才发现,排挤毒素的成本那么高。原来毒素必须存在体内;这才发现,反抗的成本那么昂贵。个体如此、群体也如此;这才发现,像他一样在绝望中挣扎着的人原来那么多;这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独闯的江湖,就像古时候的武士,竟是那么的剑胆琴心。

回首过去,虽以读书人自诩,其实他书读得并不好,尤其没有读过大书,没接受过名师的专业指导。只明白一些粗浅道理,而且骨子里对粗俗充满兴趣。又经过几十年小买卖一路做下来,浑身沾染市侩。因而总是自责是一个虚伪的假书生。教学期间逃避、流浪期间逃避、开枪之后逃避,此后20多年来经营活动中逃避,于是成就了他所谓成功人士身份。而在这装模作样身份背后的失落和挫败,日夜困扰侵蚀和袭击着他的灵魂。总在剖析行动中是否有与当局合作的成分,哪怕有一丝一毫,也常被自己解读成给病灶输氧和对生命的亵渎,从中解读出与恶人共舞的罪恶感来。可是空气都是人家的,徒有自欺欺人而已。他也承认作为里有人性必然,不具有非难性。但这份掂量后的精致以及精致背后的哀伤,少了一份温度。除了对自己不好交代,更觉得是对苦难的冷漠和对死难的蒙羞。

“我有一壶酒,聊以慰风尘”。飘洒美髯的青春就像一场梦,一场魂牵梦绕的梦。他要写出来。斑驳岁月里也写过一点卑微文字,曾有的一点文学底子随着碌碌风尘早已荒疏,有些甚至钝化。这本书要讲的故事线条也单调、感受也简陋,一切又都是底层画面,不具有赏心悦目性;一切又是从一个仅仅脱离愚昧及浑身还充满低级趣味的人眼中看去。所以,写作不成功怎么办?读者阅读不畅怎么办?为了不让读者太过失望,作为一个业余作者,他打算一有时间就坐到案头,叮嘱自己要格外勤勉些工作。否则那份激情、那份清纯年代的记忆,还有那被点燃的高贵理想可能无法还原万一。何况还有那份一直抱着的对逝者的歉疚祈求救赎的初心。

天安门广场何以一夜之间聚集起那么巨大的反抗能量?长安街上何以动辄就是一百万、两百万那么庞大的抗议人群?运动何以牵引着全球数以亿计人们每天焦急的期待和关注的目光?运动何以狂飙一样从北京迅速蔓延到全国?这股狂飙究竟裹挟着的是一股怎样的能量?究竟是什么魅力撼动着庞大帝国的基础、一并将全球冷战一举终结在那个寒冷的冬季?他们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遭遇了什么,想做什么?怎么做到的?。。。这一切希望从拙作中得到答案?作者当然做不到。他只是通过讲述一个年轻人的几段青春往事,尝试着掰开内瓤,从而呈现出那场运动的一个断截面来,一个哪怕是粗粝的断截面。就算是这场伟大运动的一个注脚吧。

当把整个故事捋完,再回头一看,难得众多人物要唱就唱、诗书率性,和书生颇有几分神似。啊。原来是一群长着胡子的青年人的故事。满脸的胡子,虽然稀稀拉拉,虽然布满风尘、不成气象。但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一群人,这样张口就唱着歌谣的青春。就像一个童话,又像是一首童谣。只是那么血腥,是始料未及的。

当然说归说,这么一个凄婉的故事、这么一段壮丽的事业,还有这么一群怒放的生命,在海南岛那么一个风雨之夜开始去写,终究是始料不及的。在他心中,一直觉得动笔的那个时间很重要,那个空间也一定很特殊。一定是自己,要不就是社会出现了大的变故或转折性事件。必定不像那天那么的普普通通。原本那只是开始十一休息,有七天假期,又刮着台风。本意只是想利用这七天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将近二十年来郁积于心的忧愤一吐为快。最好一周内将文章写出来。

回顾起来,一生毫无价值。如果说要有一点,那就是作为苦难的见证人并让自己最终成为了苦难的一部分。既如此,那记录下这些,便成为自己此生唯一的意义。于是,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这么厚厚的一本。更没料想到的是,写着写着,竟写了许多年。印象中,2009年初秋假期开始的那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只有雨点在不断敲打海边的窗棂。

作者 爱尔镇书生-罗姆

2013年北京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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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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