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玟 译者秦传安 2018-04-09

当我们终于开始谈论强暴
专访印度女权作家布塔莉亚

© 撰文:王晓玟
© 摄影:林佑恩
© 来源:The Reporter(报道者)

乌尔瓦西·布塔莉亚(Urvashi Butalia),印度女权作家兼出版人,她1998年出版的《沉默的另一面》,让世界第一次从印度女性的视角看见,印度与巴基斯坦光荣建国史背后,罕为人知的惨痛真相。

她花了10年,采访70人、其中包括7位性侵受害者,写成《沉默的另一面》。从自己的家庭创伤出发,再深入采访协助受暴女性的社工、杀害自己家人的锡克教徒、强暴的幸存者等等,她静静走入历史最黑暗的深处,挖掘出一个又一个即将被埋葬的记忆,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印度女性挣扎求生的故事,那是一段1,200万人流离失所、超过100万人死亡,以及7.5万女人和女孩被强暴、绑架、怀上「异教徒」孽种的集体历史记忆。

巴沙·考尔(Basant Kaur)细数,1947年,3月,她的村庄即将被伊斯兰教徒包围。她看着90位印度女人投井自尽,她也跳了,却活了下来,因为井水都已经被尸体挤出来。60多岁的巴沙的记忆很鲜明:

「就像一个土窑炉(tandoor)已经塞了太多小麦烤饼(roti),最上层的没办法烤熟,只好被拿出来。井满了……淹不死我了……那些人都死了,死了,还活着的,被拖出来……」

曼格·辛(Mangal Singh)回忆,1947年,8月,他和他两位兄弟,亲手杀了家族里17位年轻女性和女孩,包括他16岁的女儿。亲手杀害,在他的叙述中,变成了殉教:

「她们逃不了,逃不了……如果被抓到她们会被逼着改信伊斯兰教。所以我们杀了……她们殉教……殉教了……我们的心充满悲痛,可是我们必须离开了……真正的恐惧是丧失名誉。如果她们被伊斯兰教徒抓到了,我们的名誉会被牺牲。这攸关名誉……如果你拥有自尊你就不会恐惧……」

如果说,印度建国史像一只巨龙,吞掉了千千万万个女性受害者的记忆与故事,布塔莉亚的采访写作就是一把利刃,一刀划开巨龙的柔软腹部,让上一世代隐忍不言的痛,溃堤而出,血肉淋漓地摊在读者眼前。

早在1984年,她就创立了印度第一家女性主义出版社Kali for Women,为数百万底层印度女性发声。

她曾替一位12岁被迫结婚、13岁生小孩、不断被家暴、逃到德里找哥哥的女佣贝贝.霍达(Baby Halder)出书,她将贝贝的口述故事,巨细靡遗翻译成英文。贝贝一跃成为畅销书作家,《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称赞此书为印度版《安杰拉的灰烬》。出书前,贝贝的孩子们觉得介绍自己妈妈是个帮佣很丢脸。现在,贝贝的孩子们骄傲地说:我妈妈是个作家。

「对我来说,贝贝的故事,投射出数百万印度女性想要改变现状的欲望,至今不曾稍减,」布塔莉亚说。

布塔莉亚应龙应台文化基金会之邀来台演讲,在《报导者》的专访中,她谈及性、暴力、国家三者之间的交织,谈她怎么走入历史的暗影,带出女性受社会与国家暴力的真相,以及印度女性不被看见的身影和贡献。以下为《报导者》专访摘要:

问:你怎么描述历史与故事的关系?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故事?

答:我并不总是将历史和故事分开来看。我只是对所谓的历史存疑。所谓的历史,都是君王将相,都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官方文件构成所谓的史实。可是,当我25年前开始研究印巴分治(Partition of India)那段历史的时候,我开始理解,应该从平常人的生命史去理解那一段历史。印巴分治的幸存者,当他们想起建国的历史,他们想到的不是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或尼赫鲁(Pandit Jawaharlal Nehru),而是生离死别的痛苦,尤其是女人。我开始质问:谁写的开国史?为什么女人的声音不见了?为什么过了71年,哀悼仍是一种奢侈?

我们惯性地以为,历史的史实是可靠的,人们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但是,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印巴分治那时候,人们可以自己选择要去哪个国家,怎么做纪录呢?为了要让双方政府都有纪录,所有文件都要备份。你可以想象,那时人口大约4亿,在德里40度的酷暑,官员们坐在办公室哩,手抄誊写4亿份文件,你觉得这种官方纪录靠得住吗?

研究的过程中,我采访一位社会工作者丹雅媞(Damyanti Sabgal),专门帮助被绑架和强暴的印度女人。她告诉我为了找回一位被穆斯林绑架的印度少女,她亲自在一个火车站向巴基斯坦总理申诉。她的叙述,包括白色的火车、她的穿著、当天挤进车站的群众,与我后来看到的新闻报导的描述无误,除了她申诉的对象其实不是巴基斯坦总理,而是难民部部长。有错误,是的。人们的记忆不可靠,是的。可是对丹雅媞来说,他就是一个位居高位的男人,可以命令人、撤换警长,对她而言,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我在德里的艺术大学教书。那里的学生还上一门「现代印度的创建者」,只是都只讲男人的历史。我想,好吧,那我就来开一门「现代印度的创建者(二)」。我选了20位女性的历史和故事,让学生们知道,其实女性的贡献,在印度国旗、印度宪法都看得到。我的意思是,不要只倾听历史,或只倾听故事,而是倾听两者,你会对历史和人有更深入、更细微的理解。历史学家总是很害怕感情,可是你怎么能叙述一个国家的诞生,而不感到喜悦、陶醉、哀伤还有乡愁呢?

开国史背后的女性生命史

问:这就回到印巴分治的历史。为什么过了71年,这个集体历史伤口还没有开始愈合?为什么在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人们仍然不愿意谈论那一段历史?

答:我想,这有很多原因。

第一个原因,不像犹太人大屠杀,印巴分治那段混战,你无法清楚区分加害者与受害者。伊斯兰教徒杀害印度教徒,印度教徒杀害伊斯兰教徒,每个人都是加害者。

第二个原因,我想,民族主义者绝对不会同意我这样说,不过,事实就是,印巴分治让两国的政治领袖拿到权力。尼赫鲁想要成为印度独立后第一任总理,真纳(Muhammad Ali Jinnah)也想要成为印度第一任总理,甘地一直叫尼赫鲁让真纳当总理,但尼赫鲁不愿意放弃。印巴分治,让两人都当上总理(真纳成为巴基斯坦第一位总督)。我们的历史学家很难去面对我们政治领袖人性的、脆弱的那一面。这好比说,南非的曼德拉(Nelson Mandela)为了自己的声望与利益牺牲南非一样。在历史上很难去承担、去面对这部份。

第三个原因是,当大家谈论建国史,只想记得令人陶醉、亢奋的部份。谁要去记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这是我感到危险之处。你会发现,通常暴力都奠基在亢奋上。

所以,有很多复杂的原因,让人们不愿意去让关于失去的记忆,进入建国时期的历史叙述。人们不愿意建国的宏大历史叙事,沾染了许多男人犯下罪行的事实。

问:但你认为重新看待那段历史是必要的,去叙述并承认失去家园的、生离死别的悲剧?

答:我认为这是必要的,这是我们尚未被承认的国家集体创伤。……我必须说,你不可能要人民噤声,即使印度与巴基斯坦的官方历史没有记载,过去这20年来,越来越多印巴分治的幸存者开始叙述他们的回忆,开始叙述他们的故事。

问:印巴分治让你的家人付出哪些代价?

答:我的妈妈,那一年听说将要被分成两个国家时,她从德里回到巴基斯坦的拉合尔(Lahore),想把她的妈妈、弟弟妹妹们接过来。她第一趟回去时,把弟弟妹妹都接过来了,但是第二趟回去,边界快要被划定了,我的舅舅,那一年20岁,拒绝让她接走我外婆。我舅舅说,拉合尔是他的家,他为什么要去一个新国家,他要怎么谋生等等。

他不让我外婆离开,因为那个房子是在我外婆名下,他必须把我外婆留在身边才能继承那栋房子。我外婆是虔诚的印度教徒,在印巴分治后9年才过世。印巴分治后,她再也没见过她其他的孩子。

我妈妈后来跨过国界,回到她长大的房子见我舅舅,我舅舅已经改信伊斯兰教,也娶了伊斯兰教徒妻子,生儿育女,但我母亲永远无法原谅我舅舅,逼她母女分开;直到我外婆去世,我妈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被迫离开妈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妈妈告诉我。我舅舅呢,改信了伊斯兰教之后,他说,他没有一个晚上能平静地睡着,他觉得这栋房子的每一个砖块都在诅咒他,他的儿子向村长报告说他们的父亲信仰不虔诚,只想从他手中抢走财产。

「我是一个陌生人,在自己的家中被自己的孩子弄得提心吊胆的,」我舅舅告诉我。他的身分认同危机,让他无法入土为安。

德里和拉合尔,坐飞机只要40分钟,开车要7个小时,历史随意划下一刀,硬生生斩断血缘,一道国界把许多心劈成两半。这样的集体创伤,我们没有好好讨论过。

即使身为一个女性主义者,当我发现在印巴分治时,有这么大规模的性侵存在时,我仍感到震撼不已。

那些「不算暴力」的「荣耀」

问:为什么有这么多印度和巴基斯坦女人和女孩被绑架、被强暴?

答:我们不知道强暴发生的原因,我们总是说,这是权力,不是只有性。但我们也知道,这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战乱与冲突常常伴随大规模的性暴力。在南斯拉夫、卢安达、孟加拉国,我们都看到大规模的性暴力,不论种族、宗教、年龄。在某种意义上,一个国家或是一个部落的男人们要羞辱另外一族的男人们,就强暴他们的女人,好像在说,看吧,这是你的财产,我强暴她,你被阉割,你被去势了。在印巴分治时期,伊斯兰教徒与印度教徒都犯下强暴罪。强暴,被当成一种武器。

那时候,40万印度和巴基斯坦人移动要去各自的新国家,你能想象吗?40万人排成一队长长的队伍,如果你坐在你家阳台,你整整12天才看到这群队伍走完。这样的旅行方式,非常危险,女人被攻击、被强暴、被绑架,队伍仍然前进。

不仅只有强暴。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暴力,很少被讨论,就是杀害自己的家人。

我和曼格.辛长谈,他是一个70多岁的慈善长者,我很喜欢他。我也很矛盾。一开始我不想访谈手刃自己家人的人,但我很好奇他怎么看待那段历史。所以我问他,你为什么杀了她们?他说,他没有杀了她们,是她们殉教了。我跟着问,难道她们不害怕吗?难道她们没有哭泣、没有颤抖、没有哀求吗?但他说她们非常冷静。我不觉得我可以相信他。他的女儿才16岁,哪里知道什么宗教、什么民族主义这些鬼东西?

但是,我倾听他叙述,没有让我的判断一下跳进来。我们得先学会倾听。我问他,那你怎么放下?你怎么让这些悲伤的记忆流逝?他告诉我,用非常美的旁遮普语说,祖先流浪到这片土地,谁没有背负创伤,我们辛辛苦苦耕耘,这片土地也回报给我们丰盛的农作,我们才有这片黄金之地,让我们得以生存,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村民提到他,语气中充满尊敬。我想,女人的牺牲,为男人赢得名声与敬重。我后来深入研究才发现,亲手杀死自己的女性家人,以免被异教徒「污染」,在那混乱的时期并不稀奇。但当我第一次听闻时,我非常震撼。

当时我还很年轻,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那样沉痛的历史事实。

再一次,我质疑历史的可靠性,为什么杀害自己的女儿、杀害自己的姊妹、杀害自己的妻子,不算暴力呢?为什么这些悲剧历史都没有纪录呢?当我们谈论印巴分治的代价,我们谈到抢劫、纵火、谋杀全村,我们不谈论强暴。当我们终于开始谈论强暴,我们不谈论亲人杀害亲人。应该是团结一心的时候,怎么会有人杀害自己所爱的人?我就是想提出各种对历史的疑问。

问:你认为,打破沉默,是伤口愈合的第一步吗?

答:不,我不认为打破沉默永远都是对的。如果你真的遇过经历过印巴分治的人,特别是性侵受害者,通常,沉默是她们生存的方式。许多幸存者已经结婚并建立家庭,她们并不想要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妈妈曾经被强暴过。这对孩子们来说,难以理解,更难以承受。

我一开始也以为,打破沉默是必要的,是正确的。但是当我开始访谈,她们告诉我:拜托你,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可是别写出我的名字,求求你。对我而言,这个选择再也清楚不过。身为一个叙述者,我到底对谁负责?对一个女人的生命、对她的新家庭负责?还是对一个抽象的「真相」负责?我很快就站到女人那一边。

#Me Too运动在印度的复杂度

问:那么,你怎么看最近从社群媒体掀起的#Me Too运动?

答:我觉得十分有趣,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我很高兴看到全球女性站出来为自己发声。性侵其实是大规模广泛地存在,我们很早就知道,只是以前大家认为印度女性特别弱势,或是容易误以为第三世界国家女性容易被性侵。不,不论东、西方国家,从好莱坞到宝莱坞,从大学到村庄,性暴力大规模、广泛地存在着。这或许是女性运动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位居高位的男性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辞去工作。我认为棒透了。

在印度,我们也有#Me Too运动。一位年轻的女学生在网络上公开一份性侵名单,许多名单上的男性都是在西方大学教书的知名教授。

这引发很大的争议。因为这份名单只有名字,没有细节。

这让印度上一代女性主义者反弹。因为上一代印度女性主义者,倾其一生,推动立法,让印度任何一个雇用20人以上的公家机关、工厂、私人企业都必须针对性侵有一个委员会,让女性可以申诉并对性侵犯提告。老一辈的女性主义者谴责年轻一辈的女性主义者说,为什么不从体制内发声来对抗性侵?年轻一辈的女性主义者说,你们反对只是因为很多性侵者是你们的朋友。她们说的也没有错。这在印度引起许多讨论。

问:你提到,关于印度女性有很多迷思。那么,身为一个印度女性是什么样子的?

答:很难一概而论。也很难用政策或数据来概括印度女性地位的改变。

怎么说呢,如果你看我们2014年的5年政策,那是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政策,之后不断增修、更新,你一看会觉得,哇,印度真是女性的天堂。但是,政策与现实是有落差的。女性需要支持系统、需要政治意图、需要教育,才能推动改变。

在印度独立之初,我们创建了一套法律,允许人们在私人领域保留自己的宗教法律。所有宗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锡克教,都是父权主义的。而私人领域,从婚姻到继承权、孩子的监护权,都是影响女性最深的。所以印度的私人法对女性歧视很深,男人很也乐意如此。

然后你看到印度强韧有活力的女权运动,不只活跃于1980、 1990年代,到现在仍然很活跃,想要改变现状,想要争取更多的权力。

从1992年开始,因应女权运动,印度政府开始在村落与小镇等地方政府选举给予女性33%的配额。第一年,有500万女性出来竞选,有80万人赢得选举。当然,你可以质疑,许多女性只是她们丈夫的替身,确实如此,但扣掉一半,这数字还是很惊人。

我很兴奋看到女性学会执掌权力,管理村庄,确认学校有老师教课,确认有干净的饮水,确认村内的杂货店没有向穷人敲竹杠。从草根往上推,这些女人缔造了改变。对我而言,这不亚于一场革命。

我们的国会现在还没有女性保障名额,因为男人们很害怕,社会最底层的印度女人都做得这么好了,如果开放女性竞选国会议员,他们哪有容身之地呢?哈哈。

对我而言,身为一个印度女人,受过教育、推动改变,这是一个令人自由、令人畅快的经验。

台湾和印度有许多相通处,我们都被殖民过,我们都有悲痛的过去,我们的宪法都讲究性别平等。过去许多年来,我们也都推动一些立法,我们有了家庭暴力防治法、性侵害犯罪防治法,你们把婚内强奸(marital rape)视为家庭暴力的一种,这非常重要。但我们离真正的性别平等,还非常遥远。这是印度和台湾必须专注的目标,不必对彼此的文化心存惧怕或怀疑,印度和台湾可以成为亚洲性别平权的先锋。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