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不无厌恶地推了推身边那个体积庞大的朱秀美,后者此刻正仰面而躺,打着震天响的鼾,一点反应也没有。老张手脚并用,在他的手推脚蹬中,鼾声嘎然而止。打鼾是朱秀美10年前添的毛病,45岁以后,她突然发起福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让老张想不通的是,说胖就胖,连一点过度也没有,他感觉好象有一天醒过来,猛然就发现自己娇小的老婆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老张觉得“一口吃成个胖子”这句话说的就是朱秀美。

与此同时,老张却在令人担忧地瘦下去,瘦下去。他的睡眠一直不好,长期靠安眠药入睡,最多的时候,他得服3片,而且在入睡之前和入睡初期,周围还不能有一点声音,否则等于没服。只是近年来,朱秀美的鼾声让安眠药失去了药效,服得再多也没有用,反正只有等朱秀美睡醒起床了,老张的这一觉才能真正开始。有时候,似乎是睡着了,但其实只是半梦半醒地悬浮在朱秀美的呼噜声上。对老张来说,睡觉是件特别辛苦的事,噪音、废气和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充斥着他的睡眠。

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每天老时间老地点,呼噜声依旧回荡在这套使用面积为59.8的两室一厅里,粗鲁地撕扯着老张可怜的睡眠。一度,朱秀美接受儿子的建议,打算去做手术,但在决定去做手术的前两天,她的眼皮跳得厉害。这辈子,除了生孩子和探视病人,她和医院基本不打交道,有个头疼脑热的,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朱秀美忧心忡忡地生活了两天,那两天她奇迹般地没打呼噜,似乎一个做手术的念头就把毛病治愈了。可那两天朱秀美是怎么过的呢,白天蔫蔫地坐着打盹,猛然就会很惊悚地睁开眼,紧张地看看四周,确认不是在医院,她才重又闭上眼。晚上则几乎不睡,想到就要去医院了,躺在手术台上,旁边站着一身白、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手里拿着血淋淋的手术刀,朱秀美浑身就是一激灵。弄不好自己这条命就留在那儿了,朱秀美越想越害怕,恍惚中,仿佛这会儿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老张实在看不过去了,违心地说了一句,要不就算了吧。没想到,心惊肉跳的朱秀美就此打消了做手术的念头。这样,当天夜里,心宽体胖的朱秀美又打起了鼾。

如果再多一间房就好了。3年前,倍受呼噜声折磨的老张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时,朱秀美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结婚26年,在一张床上睡了26年,现在要分房间睡,朱秀美难过极了。家里是两室一厅,那时候儿子还没结婚,正在废寝忘食地谈恋爱,老张要睡只能睡在客厅。可是在安眠药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有睡意的老张,一声马桶抽水的声音就把那三片安眠药轻易地冲进了下水道。老张硬着头皮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三个晚上,第四天他又回到了床上。

关于对付失眠,老张能说出一大串办法,真是久病成医啊。可是放在他身上,没有一样是长期管用的。失眠最厉害的那阵,老张每天晚上所做的就是试验那些方法,是先喝牛奶好呢还是先服药好,是左侧睡好呢还是右侧睡更易入睡,他试图为他认为可能有效的办法找到一种最理想的排列的次序。比较来比较去,老张总结出这样一个顺序,先长距离地疾步走上一个小时,回到家用热水泡二十分钟脚,边泡边用喝药的心情喝下一杯牛奶,最后服两片安眠药。只要老张上了床,全家的一举一动都会下意识地放轻放慢,家里也即刻有了一种鬼鬼祟祟的气氛。

然而经常是这样,家里人都已经睡了一觉了,老张还在辗转反侧着,痛苦啊。

*

如果说在老张退休前,失眠作为一个问题还显得不是那么突出的话,那么退休后,这个问题就变得突出而尖锐起来。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晚上睡不好,白天一整天就脑袋昏沉沉的,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没有胃口吃饭,没有气力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事,而在床上躺了一个白天,晚上就更睡不着,似乎退休回家就是为了在床上躺着的,似乎在床上躺着就是老张退休后的生活。

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老张时常会想到王芳,一个年龄不小但声音依旧年轻的出纳员。她和会计老张一个办公室,而且面对面办公长达15年。老张看着那张脸一点一点老下去,老下去,失去了水分,失去了光泽,有了色素沉淀,有了皱纹,他很伤感,真的很伤感。尤其是看到他们那个一直想从王芳身上捞点什么的科长现在对王芳熟视无睹的样子,他就更伤感了。他想那家伙肯定已经从王芳身上捞到了他想捞的,而且捞到的还不是一点半点,所以现在没兴趣了。

但是老张却什么也没捞到,15年了,除了心情好时给他一个笑脸,王芳平常和他话都不是太多。其实他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别的不说,失眠就是他们一个都感兴趣的话题。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张从王芳和别人的交谈中得知王芳多年来一直在饱受着失眠的痛苦。他记得当时自己正在做当月的工资表,手一抖,点错了一个小数点,给一个刚进单位的小青年的工资翻了十倍。

当然王芳的失眠没有老张严重,不过想到同样的夜晚,这个白天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晚上也和自己一样在为睡不着觉苦恼着,老张立即感觉到俩人之间有了某种隐秘的关系。说不清,但和睡觉有关的关系怎么也算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吧。老张曾经想,如果王芳是他老婆就好了,睡不着觉的时候,至少可以聊聊天,有兴趣的话,还能干点什么。

老张第一次见到王芳,后者才21岁,那叫水灵,嘴也甜,一口一个师傅,心花怒放的不止老张一个,科室里的男人们都蠢蠢欲动了起来。当大家还在动脑筋怎么以工作的名义介入她生活的时候,那个满口黄牙的科长抢先一步把王芳叫到他的办公室,用他满是眼屎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片刻这个一脸清纯的姑娘,异常亲切又不无暧昧地说道:跟着我好好干吧,年轻人。

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姑娘看他们科长的眼神已经不对了。大家都明白有些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老张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比你有钱的,比你有势的,比你会说的,比你长得象样的人有的是,所以像你这样什么也没有的能饱饱眼福也就不错了。

王芳在老张对面坐了15年,期间,俩人都有可能离开这间办公室,王芳曾经被抽调去区里搞过一阵团工作,干得不错,正当区团委有意把她调去的时候,她和科长的事被抖了出来。而老张有那么一年,差一点被提为副科长,当了副科长就不在这里办公了。就在节骨眼上,他不合时宜地摔断了一条腿,结果因为该走动的没走动到,他也没走成。就这样,他们俩面对面坐了15年。15年呐。老张认为王芳已经把她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给了他,至少白天是这样的。

至于这15年来,王芳把她的夜晚给了谁,老张不很确切地知道个大概,首先当然是她的丈夫了,6年前她离了婚,于是他们的科长又凑了上去,劳资科的胖大海凑了上去,就连传达室一头白发的老孙头都有了想法。一个女人离了婚,似乎就有了某种公共性,就像是街心公园里的石凳,她周围的男人谁都可以上去坐一坐。老张也想上去坐一坐,但直到上个月他退休,也没坐过一回。

*

朱秀美的鼾声只停了不到半分钟,重又响起。老张幅度很大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朱秀美,并且用胳膊挡住耳朵。

有段时间,老张逢人就问,你睡觉打呼噜吗?被问者大都承认,打。再问,你老婆打吗?被问者就不悦了,妈的,我老婆打不打呼噜和你有什么关系。调查表明,在老张认识的人中间,大约有有四分之三的人有打呼噜的习惯,其中又有五分之一的人每天都打。老张对另两项数据十分好奇,那就是这些呼噜的最高分贝和平均分贝,但说实话,考据起来难度太大了。需要说明的是,被调查者仅限于男性。老张无数次地想象过王芳睡觉时的样子,他想无论如何,一个睡不着觉的人是不可能打呼噜的。

这会儿的王芳睡着了吗?还是和我一样在为睡不着烦恼,此刻她的床上有男人吗?想到王芳,老张感觉心脏类似于痉挛地收缩了一下,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女人在你对面坐了15年,你看她比看老婆的时间多得多,而你跟她看来看去看了15年,关系始终停留在看来看去上,现在你没有机会看了,现在坐在这个女人对面的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兴趣看,看在眼里跟没看见一样。老张有些伤感,而伤感的情绪是无助于睡眠的,于是他起身走下床来,摸黑进了厨房。

老张倒了一杯水,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安定,拧开盖,往瓶盖里倒了两颗,想想,又放回去一粒。临睡前,他已经服过一粒了。水有些烫,药片吞下去后,口腔里残留着一股古怪的苦味,老张悉心体会着一股热流从咽喉进入食管,慢慢流进胃里,然后它们就要发生效用了。尽管老张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信赖它了,但是他习惯了和它共渡夜晚,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一直相处下去。

如果朱秀美是安眠药就好了。老张自言自语道,说出来后他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朝儿子儿媳的房间看了一眼。门关着,小俩口早就睡了。老张在黑暗里又站了会儿,在确信没任何动静之后,他蹑手蹑脚走到客厅,在茶几上摸到烟和打火机。

老张先就着打火机的火光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钟,十一点二十,按照惯常的经验,老张与失眠做斗争的夜晚才刚开始。接着他点了根烟,在沙发里坐下。抽了两口,老张又看了看钟,这会儿的王芳睡着了吗?老张猛抽了几口,转过脸来,眼睛紧张而热切地盯着桌上的电话,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灵光般在老张的头顶在这个黑乎乎的客厅里一闪而过。

*

当一声“喂”传过来的时候,老张慌忙挂断了电话。打这个电话,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可王芳那边的反应实在太快了,感觉中,他刚拨完号,电话就接通了,似乎王芳的手一直就搭在话筒上。那一声“喂”在这个漆黑狭小的卫生间里仿佛被放大了般地响和脆。老张贴着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卫生间的门早就该修一修了,每次开关都会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而且你越小心它还越响。老张只开了一半的门,侧身走出来,把电话放回原处。

走进卧室,老张没有马上上床,他在朱秀美那一侧的床边站着。一个熟睡中的人的脸其实是挺可怕的,当这个人无声无息睡着的时候,你盯着他的脸看久了,会有恐惧感,太像死人了。可是老张的切身体会是,躺在你身边的哪怕是个死人都比一个打鼾的人来得好。早两年,老张就希望自己能把这呼噜声当成夜晚的一部分来看待,就像蛙声是夏天的一部分鸟鸣是春天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遗憾地是,至今这声音依然无法融入到老张的夜晚里来。

儿媳初来乍到这个家也曾经很不适应晚上从隔壁房间飘过来的呼噜声,她吃饭的时候老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婆婆的嘴和鼻子。那次儿子建议做手术根治,儿媳十分天真地问了一句,打鼾和裁判吹的哨子的发音原理是不是一样的。但是她不失眠,所以很快她就习惯了家里这只一到晚上就会吹响的哨子。

老张绕到床的另一侧,在他的那一边躺下。有一次,老张服了一片安定,熬到凌晨快四点了,还是没睡着,于是又爬起来加服了一片。烦躁郁闷的他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试图把朱秀美吵醒,陪他说会儿话,至少别再打鼾了。可朱秀美却连动都没动一下。看着床上的这个胖女人,老张恶从胆边生,瞬间竟然产生了扑上去一把掐死她的念头。

老张期望刚才服下去的那片安定能尽快产生作用,但是谈何容易。他想到刚才王芳那么快地接电话,肯定是在等谁的电话,要么就是旁边有人在睡觉,怕电话铃声吵着那人。可那人会是谁呢?

没完没了的呼噜声,没完没了,真是没完没了。老张凝神屏气,仿佛是想要在鼾声中聚集起足够多的怨怒和爆发的勇气。

*

二十分钟后,老张翻身下床,再一次拿着电话来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不到四个平米,浴缸、马桶、洗衣机,承担着一家四口人身体内外的清洁的任务,拥挤而局促。老张在马桶上坐下,重新酝酿着勇气。他对自己说,可以肯定的是,王芳还没有睡着,我这个电话至少没有打扰她睡觉。

老张摁重拨键。这一次王芳的电话接得慢得要命,铃声响了要有七八下,老张总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接的,可就是没人接。难道她出门了?她刚才是在等那个邀她出门的电话?出门去干什么?那还用说。老张已经打算挂了,王芳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王芳吧?”老张压低着声音,“我是老张。”

“哦,张师傅,你好!”王芳显得很意外,“真没想到会是你。”

“是,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本来我已经睡下了,睡不着,起来抽了根烟,想到离开单位有一阵了,不知你们怎么样,想起来就打个电话问问,当然,时间是晚了点,但我知道你也有失眠的毛病,估计不该这么早就睡了,所以打个电话,没别的事。”老张有些语无伦次。

“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真的没想到。”

“你睡了?”

“上床了,躺着。” 王芳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没打扰你吧,我知道你也有失眠的毛病。”

王芳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老张没听清楚。

“最近单位里都好吧?”

“都挺好的。”

王芳大概是翻了个身,老张听见一阵蟋蟋嗦嗦的声音。

“你怎么样,也好吧?”

“我挺好的。”

“你是不是感冒了?”老张听到很重的鼻息声,似乎透不过气来。

“没有,没有。”王芳清了下嗓子,“可能是线路问题,我听你的声音就特别轻。”

“家里人都睡了,所以说话的声音比较低,能听得见吧?”

“可以。”

卫生间没有窗,不开灯的话,里面一点光亮也没有。老张的胳膊肘撑在马桶旁的洗衣机上,睁大眼睛,竭力捕捉着电话那头的声息。王芳好象又翻了个身,她好象一直没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张师傅,你有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随便聊聊。咱们俩在一个科室工作了15年,从来都没好好说过话,聊一聊,现在我退休了,就更没机会了,哎,想想时间过得那真叫快,一转眼,我都退休了。”

“是呀。”

“我还记得你刚来时的模样,长头发,老扎一个马尾,你怎么了,声音不对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低吼,几乎与此同时,王芳就像被谁掐住了喉咙似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

老张记得自己早已经在床上躺下了,怎么此刻会坐在马桶上的,握着电话,耳边回响着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还在持续着,老张把电话贴在耳边,电话已经挂断了,没声音呀。难道是我的幻觉?他闭着眼又坐了片刻。忽然,他意识到声音是从儿子房间里发出来的。

老张冲了一下马桶,然后快速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儿子的房门打开了,听脚步声,走出来的应该是儿媳,卫生间的门刺耳地呻吟了一下,开灯的声音,锁卫生间门的声音,马桶冲水的声音,开卫生间门的声音,儿媳回房间后,儿子也去了一躺卫生间。

老张靠在床头抽了一根烟,努力克制着来自下体的冲动。朱秀美的呼噜声好象轻了一些。老张用手挥赶着面前的烟雾,似乎想借此挥走耳边还在不绝回响着的那种可疑的声响。抽完手中的烟,老张使劲咽了口口水,然后将手伸向了朱秀美的腰部。

2003/7/2

原刊《芙蓉》2003年5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