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华西都市报》文化记者张杰问

华西都市报文化记者张杰

Q1:沈老师,您的文章《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是您最早是发表在网络上,然后被一个网友改了标题,然后传播开来。您还记得大概是哪一天看到了余秀华的诗歌,然后激动地写下了这篇评论文章?

我是1月11号晚上睡前看微信看到朋友转的《诗刊》的微信推荐,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写了这篇阅读感想,写的时候我是带着昨夜看她诗歌的感情,所以激情满怀。当时我根本没想到这篇文字会引起任何反响,我就放在自己的豆瓣博客上了。

Q2:作为一名旅美女性主义学者,对于中国的诗歌,你平时关注多吗?此前你还关注过哪些国内诗人?(我看您跟张执浩等诗人算熟人?)你总体感觉如何?您跟国内哪些诗人有较多沟通和交流?余秀华最打动你的特质是什么?

我以前比较关注中国的诗歌,因为跟一些诗人是朋友,诗人周瓒编女性诗歌《翼》初期,我很关注,还赞助过呢,那时我还是研究生,每个月的奖学金只有600块钱,带着孩子在美国,很穷,可见我对诗歌的热衷。那时我也曾写过诗歌的评论,也写过关于当代诗歌的论文。

我跟张执浩不认识。

我不研究当代中国诗歌,所以无法评论总体感觉。

我常常读和听诗歌。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有一个诗歌节目,在早上六点多钟,通常是我起床喝茶的时候,我常常听,要是哪天错过了,我还会到网上找来听,如果这个节目推荐的诗人我觉得好,我就去买这个诗人的诗集读。还有美国的PBS(公共广播电视)上也有一个诗歌节目,我天天看PBS的新闻,所以当他们访问诗人,让诗人朗诵,我也会找他们介绍的、我也喜欢的诗人的诗集看。我猜我的阅读趣味也许受这些诗歌节目的影响,这些诗歌都是让人懂的诗歌,可能这影响了我对诗歌的要求。

我读的更多的是英文诗歌,因为中文诗歌很多我读不明白,可能跟我不在中国有关,一些诗人写的中文,我读不懂,没感觉。你看,说到最后,竟成了最简单的:一首诗首先要读者明白你在说什么。好诗都是相似的,好诗要你读下去,好诗的语言出奇而合理,好诗让你共鸣。一首好诗让我一口气从头读到尾读,坏诗读三五行就扔掉了。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我干嘛要读一首我没感觉没共鸣写得我都不明白的诗歌?如果一首诗挑战我的理解力,就算了,别麻烦我了,我自认弱智。诗歌不是词语堆砌,而是用最准确的词表达思考、感情、观察。余秀华的诗歌不是让你想半天,还不明白好在哪里的诗歌,而是让你一读,就感觉到了,正是艺术作用于我们的方式。余秀华最打动我的就是语言奇妙,思考有深度,感情有力度,观察有自己的角度。

Q3:到目前为止,您本人跟余秀华还没有联系过,是吗?跟余秀华本人交流,您有兴趣吗? 如果当面跟她聊,你希望跟她聊些什么?比如会不会鼓励她继续好好写诗?

喜欢一个人的诗歌,干嘛非要认识她?余秀华的诗歌出色,我很喜欢她的诗歌,但见面不见面,认识不认识,没关系。

见面能聊什么?我不知道。第一次见面的人聊天能聊什么呢?我怎么能鼓励她写诗呢?她是一个优秀的诗人,用不着我鼓励。我是谁啊?去鼓励她?各级领导可以去鼓励她,希望他们带着钱去鼓励,最好是一个大纸包,包着很多钱去鼓励,这是真正的鼓励。

Q4:对于您称余秀华为“中国的艾米莉 狄金森”,争议最大。还有很多人认为,将“脑瘫诗人”这个词强调出来,也有博取眼球的效果。您怎么看待这些?

我一直不停地解释我的类比,我认为余秀华和艾米莉 狄肯森的语言都有横空出世般的让人惊异的效果,她们的语言简单,思想有深度,感情有力度。可是看到那么多人惊叫,此刻我突然想,如果我就是认为余秀华是我在中国历史和现代阅读以来诗歌中最好的诗人之一,就是认为她的诗歌能跟很多出色的诗人相比,又怎么样?你可以不同意我,但我有自己观点的权利。你可以说余秀华写得一般,写得糟糕,你不看她的诗就是了,不买她的诗集就是了。我因为喜爱,也可以说她是天才,又怎么样?艾米莉 狄肯森的诗歌出色,余秀华的也出色,我认为好诗都有共性,好诗都必须具备好诗的几个要素,坏诗则各有各的坏,有的是语言坏,有的是思想平庸,有的是感情虚伪 不一而足。为什么有的人一听我拿余秀华跟艾米莉 狄肯森比就那么火大?难道艾米莉 狄肯森是神?就不能比?真奇怪。

“脑瘫诗人”这个词不准确,因为脑瘫是一种状态,一个人有高血压,可是写诗,你不能说这个人是高血压诗人,一个人有癌症,写诗,你不能定义这个人是癌症诗人。对不对?

“脑瘫诗人”的确有博取眼球的效果,不过我觉得也不必求全责备,因为我觉得第一次用这个词的人也没有坏心,可能这个人对一个身体有挑战的人能写诗感到惊讶,兴奋,他就这么说了。我不知道中国怎样介绍爱尔兰作家克里斯蒂 布朗,他天生脑性麻痹,他只能用左脚写字画画,有个电影叫《我的左脚》,很棒的电影,中国人怎么介绍他:左脚作家?瘫痪画家?脑麻痹作家?

我想中国对身体有挑战的人的理解在进步,比如过去我们管身体有挑战的人叫“残废”,现在我们知道,他们身体残,但人并没有废,所以,“残废”这个词已经退出我们的语言,标志我们对这些人理解的进步。后来又叫“残疾”,好像比较中立,但现在我们叫“身体有挑战”或“智力有挑战”的人,不能管这些人叫“傻子”或“白痴”,因为这些词语反映了背后的对这些人的尊严的不尊重。

我对这个很敏感还是我的小外甥女,我妹妹的孩子米芽教育我的。一次我在skype上跟我妹妹聊天,我们谈论什么事,我老伴过来插话,就是家里人聊天,我对老伴开玩笑说:“走走走,没你的事,你不懂我们说什么,别犯傻(retarded)。”米芽在电脑的那边听到了我说的这个词,跑到电脑前,对我说:“姨妈妈,你不能说retarded这个词,这个词是对智力有挑战的人的不尊重。我们学校刚刚组织我们去跟智力有挑战的孩子联欢,他们虽然有唐氏综合症,可不是傻子,他们就是比我们慢而已,就是智力有挑战。”我们听了她的话都大笑,我的小外甥女十二岁,你看,我的小外甥女听到我用的一个字就给我上了一课,这是美国的教育吧。我自然从此非常小心,敏感,但《诗刊》用“脑瘫”也真博得了我的眼球,要不然我也不会看余秀华的诗歌。

Q5:余秀华的走红,有人从中看到了草根走红的所谓“捷径” 微信传播。所以也有一些人开始靠一些草根的标签,比如打工诗人啊,理发师女诗人啊,希望也能像余秀华那样受关注。但是,您认为这是不可复制的。沈老师你可以具体再展开说几句。

写诗歌有捷径吗?我想如果一个人的诗歌好,无论做什么工作,这个诗人的诗歌都会被人们喜欢。工作当然会对写诗有影响,但只是影响之一。一个人当然可以写女工的生活,比如诗人郑小琼,她写女工的诗歌写得很出色,我也很喜欢,她也做过女工,你说她是女工诗人也可以,但后来她不做女工了,你怎么定义她呢?我看她的诗歌,也有写的别的题材,也写得很好。还有就是许立志,他也是工人,去年年底自杀而死,是非常出色的诗人,也是天才类的诗人,所以,像余秀华、郑小琼、许立志这样的诗人,他们是诗人,也是工人农民,但他们不是中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提倡的“农民诗人”或“工人诗人”,特别是余秀华、郑小琼,由于性别,我觉得说她们是女诗人更准确。

Q6:在这场诗歌关注中,您的文章起到很大的发掘和推动作用。我想,您会一直关注余秀华的诗歌和她本人的生活境遇吧。您个人内心对余秀华本人、她的诗歌,她的生活境遇,都有怎样的希望和期待?

余秀华是个女性知识分子 她谈她的日常生活,我听了后,觉得我除了教书外,跟她的差不多。早上她读书,中午给家人做饭,下午上网,打电话给朋友聊天。她跟我这样的女知识分子的日常几乎一样的,当然她的身体没有我们没有挑战的人灵便,但她是一个读书的女性,是个书女,女知识分子。

我希望她的名声能给她带来一个好工作,适合她的工作,比如去个杂志当编辑,她的文字能力那么好,头脑非常清楚,她“脑瘫”(让我们再用这个词一次),可不是“脑残”,她象棋下得那么好,非常聪慧的女性,当个编辑或做专业作者也可以。她身体有挑战,中国残疾人联合会难道不能给她一笔基金,支持她写作生活?诺大的中国,就没有慈善家出来资助她?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能不能给她一个名额?她得谋生啊!

我希望她的生活好,继续思考,写作,生活,我相信她也会如此的,我相信她不会被名利这样的东西打搅,因为她没有追求过名利。

Q7:沈老师,您会跟您在美国的学生讲述余秀华的诗歌吗?我在百度百科上看到一则关于您的简介,您看这属实吗?

我不会在我课堂讲授余秀华的诗歌,因为余秀华的诗歌与我教授的课程没有什么关系。我目前在摩尔豪斯学院任教,做“中国研究”项目的主任,其实现在我主要教中文和中国文化,项目很小,刚刚开始。摩尔豪斯学院是一个传统黑人大学,我们希望能把这个项目变成美国传统黑人大学培养非裔美国孩子的领头项目,为美国培养少数族裔中国专家做准备。

文章来源:沈睿的博客
2015-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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