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莲回娘家前一天,王员外睡了午觉,去族长兼里长王斯那儿开路条。王斯与王秀才客厅品茶。客厅有联一副:富贵由浣妇赐,荣华从胯下来。端庄,丰满,像私塾孙先生手笔。中间一幅画,乃王秀才的“月下追韩信”,图式是临摹古人的。构图不准确,马背上身子前倾的萧何看上去像驼背。见王员外到,笑着说,恩兴兄,来得正巧,上面有摊派,练饷照旧,剿饷今年加一成。麦熟之后,除了留吃的,不得私藏,不准买卖,运县里一部分,其余都往开封府送,按市价收购。待所来兄回,一起商议。有三家家底朝天,连续两年缴不出,一家过年后不见人踪,课税里长垫付。没有你们大户相助,我的血本都要赔光。冯寡妇死了,冷冰冰躺在门板上,少口棺材、少块坟地,你出份力吧。说完拿出捐单。员外扫了一下,见里长填了五钱,秀才填了一钱,于是填了一两。

收了单子,说,没事,玩马吊如何?马吊是纸牌,麻将之前身。王斯乐此不疲,患了痔疮,边流血,边用草纸塞屁眼,仍握着几张牌。纸牌禁不住折腾,容易破烂,王斯未雨绸缪,一次购置三十副。官府表面上轰轰烈烈,四处贴禁赌告示,刑罚亦重,轻则枷号一个月,重则解腕,意思剁掉两只手,却允许以钱代罚。五两抵一个月枷号,相当于现代罚款三至五千元,八两抵一只手,二十两抵两只手,有一位凑不齐银两,剁了左手,只留右手。鲜血直喷像喷泉,哀号连天,皂隶不敢直视。临剁左手一股劲的劝,有钱还是缴了吧,你真的要钱不要手。周捕头酒席上安慰神情沮丧的知县,不剁手谁缴钱?只有剁刁民的手,银子才会来。给水喝,给饭吃,爱民如子,都情愿枷号,不想缴五两银子。衙役走街串巷捉赌,竖起耳朵隔墙听音,是为了几个钱,不是要人家的手。里长跟周捕头老相识,亦是牌友,因此乡绅放心在王斯家聚赌,还有饭吃,最多三桌,有点像当今的棋牌室。王员外坐下,玩了一个时辰,输了三两银子,族长秀才瓜分,族长赢了大头。王斯说,晚上继续玩,员外没接他的话茬。开了路条,动身回家。

路条注明人名、人数、时间、目的地。路条名存实亡好多年,开了此条,关口军士懒得检查,如是衣着光鲜,油光满脸,又不穿绸缎,估计商人,倒吹毛求疵盘问,试图寻出毛病,榨一点油水。因此不是商人,行李没有值钱的货物,路条可有可无。近年,闯寇攻击开封,形势吃紧,路条又成行人的标配。

允雨骑白马,素莲细秀坐驴车,王叔赶车,太阳冒头出发。担心肚饥,细秀备了烙饼、花生糕和一包五香兔肉。允雨佩剑,带了弓箭。泥土路沿浠水河延伸,道路坎坷,满是车辙印,行进速度比较缓慢。允雨快马跑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等驴车。汤水喝得多了,允雨还护着细秀素莲在小树林里小解。素莲羞答答,藏着宝贝走得老远,准备蹲下撒尿还偷偷瞄细秀有没有蹲下。想面朝允雨方向,觉得宝贝对着他,想背对他,又觉得给他看屁股,最后折中,身子打横,右肩对着他,反正那儿没有见不得人的。

一路无事,至覆水河摆渡口,两公人盘查路条。验了路条上船,摆渡的价格翻了一倍,一马,一车,两驴,四人,一钱六分银子。允雨不快,摆渡的努努嘴,斜眼看公人,附耳说一半是他俩的。

传说周捕头瞒着知县,私下招募了百多个公人,不是义工,也不是义警,其地位相当于现在的协警城管,不进编制,不管饭,不点卯,不坐班,不发“警官证”,只发一身公服,任由他们路口渡口设卡盘查,没收罚款。每组两人,日缴纹银二钱。出了事,发生群.体性维.权事件,捕头兜着。重要关卡,数组人员联合执法。毛贼地痞投之门下,群贤毕至,人才济济,担任“联防队员”,秩序和谐了不少,至少杀人放火的案件杜绝了。上司夸奖,知县高兴。

摆渡之后,上山进入乱葬冈区域,允雨见黑松林有人影晃动,以为撞见毛贼,吩咐王叔停车。挽弓搭箭,待拦路抢劫,射他们的腿儿,扑倒,捕捉,送官府领赏。须臾,黑松林里有一人骑马闪出,是浪里四混,姓李,大名四浑,吃喝嫖赌,四件嗜好,故称四混。乃武林朋友,曾一同参加武举乡试。长于齐眉棍,三五人不能近身,会潜水。还有一绝技:百脚爬。用头、肩、腰、膝、足,伏地行走似游蛇。

兄弟,别来无恙,寒暄一通,才知四混在此收留商丘等地的弃田抛屋富户,以此营生。那儿每亩田的课税是田亩收入的两倍三倍。税吏追得紧,抓人吊打逼银子,已有数年,田卖不出去,又无人要。为避重税,以免倾家荡产,只得抱住血本弃家出走,任由田园荒芜。

下马,随四混进黑松林,见三五乡绅,脸容憔悴,沉默无语,带着家眷行李席地而坐。准备由四混用绳索吊进山崖下面的山洞,暂且落脚。其中一户被皂隶关口盘查,无路条,花了三两银子得以脱身。

至素莲家,她爹仍躺在床上,不能起床。素莲叫了声爹,泪流满面,也不知伤心爹的断腿,还是哭泣她的境遇。细秀触景生情眼圈红了。允雨半跪代爹给他的岳父请安,并献了五两银子礼金。随后由素莲兄长陪着在客厅闲谈。素莲娘端茶,允雨站起身接茶,又一阵客套。

素莲兄说撑不下去了,十亩地契抵押无望赎回,地价下跌,又押了五亩。负债一百两纹银,入不敷出,无还债之日。中秋,若来翁家庄探望,不知我们身在何处。言语之中,有抛家弃田之意。允雨说,天下大乱,流民四起,纵有几许银两,除了课税盘剥,也有可能被流贼闯寇劫掠。若有出走之意,有个好去处,可供藏身……其实我爷也在吃老本,以为我不知道。他说过,发财不想了,这年头活命要紧。

江苏/陆文
2019、6、3

文章来源:陆文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