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有关新疆的种种消息,想起2003年秋天走过的那些地方:吐鲁番、于田、和田、墨玉、叶城、莎车、英吉沙、喀什、巴楚、拜城、库车、若羌……翻出那一路拍的照片,最难忘的是在喀什老城里遇到的那些美丽孩子,如今他们已长成青年,是否平安?而我去过的老城又是否安在呢?图为我当时拍摄的孩子及老城里的巷子。

5、毛主席说:一唱雄鸡天下白

连夜的小雨使胡杨林这耐旱的植物呈现一派生机,却使狄尼雅尔和阿克的妻子都被寒意侵扰,一上车就不时昏睡,全然不顾窗外阴沉沉的天幕下反倒别有风味的沙漠风光。

应该说这少见的雨水对于广袤的沙漠珍贵如油,虽然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周遭也即塔里木盆地其实蕴藏的就有丰富的石油,被认为是中国最大的石油基地。在穿越沙漠的漫长公路的中途,矗立着一巨型而简陋的大门,上书七个斗大的红色汉字:“我为祖国献石油”,左右两侧分别写着:“寻找大场面以艰苦奋斗为乐”,“建设大油田视无私奉献为荣”。

大场面?王力雄说十年前他曾驱车走这正在修建的沙漠公路,一路上极难寻见人家,可如今不但入口处,连中途和终点站都各成一片热热闹闹的小镇,饭馆、商店、修车铺、加油站不一而足,但却见不着几个维吾尔人,几乎全都是远道而来努力挣钱的汉人。开通于1995年秋且长达522公里的沙漠公路,实际上就是为了开采和运输石油而铺就的,当然它还是南疆地区最重要的旅游线路之一,质量还算优良,不但一马平川,而且两边修筑的有用芦苇杆编织的防沙网,尽管紧挨着远看绵延起伏实则一刻不停地移动着的沙丘,但似乎毋庸多虑,即便狂风漫卷,那遮天蔽地的黄沙也难以吞噬这充分显示了人定胜天的奇迹工程,反正三年一换,虽然耗资数万,可若舍不得花这点儿钱,又如何为祖国献石油呢?

此刻,在雨水的浸淫下,沙漠公路犹如一条闪闪发亮的银河,可是载负着什么呢?我看了看蒙在毛毯里不时咳嗽的狄尼雅尔,不知道这名声在外的沙漠公路跟这些原住民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关系,就像不知道正在青藏高原上修建的青藏铁路,跟我们藏人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关系,似乎无关,又似乎密切相关,总之一言难尽。

沙漠公路的尽头是民丰县。这一听就是汉名的县城,据说源于1945年设立县制之时,彼时的统治者已是汉人,显然是一个有着自给自主的小农思想的官吏,看似以民为重,实则索然无味,远远不如原来的名字“尼雅”富有诗意。在维吾尔语中,“尼雅”的意思是“遥远”。

真正的“尼雅”的确很遥远,但它并不因为人为的更名而不复存在,虽然它已是废墟,却更为著名,以致世上有许多人偏偏冲着这废墟不辞辛苦地一去再去。其中以1901年闯入的英国人斯坦因的收获最大,所搜罗的文物尽存大英博物馆,他也因此一举成名,虽然有人把他的名字等同于江洋大盗,但我不这样看,既然你自己无力照看好自己的宝贝,与其被埋入万丈黄沙之中湮没无闻,不如让有慧眼的人带往一个广阔的舞台上令其广为人知。当然这样的人应该是学者,而不是携带武器的军人。

遗憾的是,遥远的“尼雅”古城不在我们的旅行计划之中,因为阿克的想法是要以日行千里的速度抵达和田,也就是说,这一天我们至少得赶八百公里的路,为此狄尼雅尔几次感叹,要按这样的速度,没几天我们就可以赶到欧洲。快则快矣,屹立在民丰县城中心的纪念碑却令我们兴致盎然。那是一座如今已属罕见的文革建筑:红色的长方体,基座上浮现着数朵向日葵,顶部是数面红旗簇拥着毛泽东的头像,中间部分用汉文和一种陌生的文字刻着:“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另有一块石头上则明示此碑“始建于一九六八年。”

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确确实实燃遍了大江南北,连如此遥远的小城也难逃此劫。1968年,据我对同样发生在西藏的那场暴力革命的了解,正是两派武斗的高峰期。那时候,藏汉人民实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团结,由“亲不亲,阶级分”进一步具体为“亲不亲,派性分”,民族问题变得无足轻重。那么,是不是新疆也同样如此呢?出生于1973年的狄尼雅尔显然不太清楚那一段历史,他只是指着那陌生的文字说,那就是新维文。

何谓新维文?原来1960年以后,政府对历史悠久的维吾尔文实行文字改革,认为老维文缺乏科学性,遂以32个拉丁字母替代了过去的36个阿拉伯字母,创制了一套拉丁化的新维文,废弃了已经使用几个世纪而且带有伊斯兰教背景的老维文,但由于并不为维吾尔人民接受,1982年起只得重又恢复老维文。后来从网上查到,当时发明的除了新维文,还有新哈萨克文,有专家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五十年来我们国家在语言文字政策上犯过很多错误”的例证。

孤陋寡闻的我是头一次听说这新维文,不由得十分惊讶。一个民族原有的文字如同这个民族的生命,凭什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越俎代庖,取而代之?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举措!若要让一个民族消失,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知道对藏文有没有过这样的打算。不过,虽然没有发明新藏文,但是很多年来,藏地所有的中小学校都取消了藏文课程,以致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六七十年代生人,至今在母语方面还是文盲。

然而,文革遗留在新疆的故迹并不仅仅止于民丰的这座纪念碑。数小时后,我们在于田县又迎面遭遇了。这是一座人像雕塑,两个宛如洁白的玉石一般的巨人站在用红色的瓷砖垒砌的基座上,亲切地握着手。不,说亲切不太恰当,那个明显是维吾尔人模样的老汉伸出的是双手,他近乎卑躬屈膝地紧紧攥住的是全中国不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再也熟悉不过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右手。毛主席的右手巨大而温暖,犹如毛主席穿着中山服的伟岸体态。

哎呀呀,这不是我从小就晓得的那个库尔班大叔吗?他可是当年全中国人民家喻户晓的人物。从万恶的旧社会得解放的库尔班大叔日夜思念毛主席,多少年哭着喊着要骑着毛驴去见毛主席,还给毛主席寄过杏干和桃干。同志们给感动得不行,留下了他的毛驴,把他送上了远去北京的火车。那是1958年6月的一天,是库尔班大叔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不但握住了毛主席的大手,还给毛主席戴上了维吾尔人民的小花帽。而他和毛主席握手的照片比今天的好莱坞大片还传播得更广,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心中。

这回狄尼雅尔也不陌生了。毕竟多少年来,新疆最著名的爱国者就是库尔班大叔,他不同于那些怀有二心的上层人士,他绝对是发自肺腑地热爱毛主席。哈哈,库尔班大叔就是新疆的翻身农奴。我们西藏当年也有这样的库尔班大叔,在“毛主席呀派人来,神兵下凡界罗风扫乌云开,千年的大山被推倒,百万农奴站起来”的红歌声中,这些“积极分子”争先恐后地唱着“我们跨上金鞍宝马哟,哈达身上带,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哎……,感谢他给我们带了幸福来。”

看来于田这个地方确实与毛有缘,不但出了一个库尔班大叔,还有幸出现在毛的诗歌中。这不,在这塑像的基座上就用两种文字刻着毛的一首名诗,维文是老维文,汉文是龙飞凤舞的毛体书法:

长夜难明赤县天,
百年魔怪舞蹁跹,
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
诗人兴会更无前。

请注意诗中出现的“于阗”,据查所指不是此于田,而是西汉时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之一,当然也包括今于田,而毛的寓意,相信象征的是整个新疆,甚至可以说象征的是所有的少数民族地区。比如西藏。比如内蒙古。一唱雄鸡天下白——够厉害,一直白了五十多年。

写于2003年10月

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8年9月22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