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鸟儿。

羡慕鸟儿。

那还是许多年前,在一篇“袖珍”短文《大雁声声》结尾处就这样写道:人的一生何不羡慕鸟儿的自由,又何不想一生在春天渡过……

现渐入老境,有时甚至想,自己死了,抬到山上,供鸟儿会餐,也未必不是一件在活着时想起来很快活的事。
还是说正题吧。

窗外是一小片不过三五百平米的树林,称之为树林,实在是自己黔驴技穷,找不到合适的汉语词汇,也就是说,这么大点地盘,应该算不上树林。可就是在这一片算不上树林的地方,栖息着不少鸟儿,这从它们每天清晨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不难想到。

不过,虽然人不高兴它们的喧闹,却也恰好证明只有鸟儿才是真正自由的,它们才不管你高不高兴呢。如果总是想到甚至害怕人不高兴,鸟儿的自由就一定会大打折扣。

所以说,只有鸟儿,才有百花齐放,才有百家争鸣;只有像鸟儿一样自由的社会,才会有这种毫无顾忌的“众声喧哗”。像有些人群,不可能有。

1957年4月10日,伟大领袖把包括后来任人民日报社长的胡绩伟在内搞意识形态的极少数人召到自己床前训话,明确告诉他们:什么百家争鸣,其实就只两家,一家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

OK!一切听伟大领袖的,领袖说啥就是啥。

1949年后,中国大陆所有人都是树,只有伟大领袖自己是鸟儿。不过,也正因只有他一人是真正自由的,最后也就成了孤家寡鸟,上了神坛,成了一尊“孤独的神”!
不然,你听说在哪片树林生活的鸟儿中只有一只是自由的吗?不可能的事。

鸟儿的辞典中绝没有专制、独裁这些词汇。

这就是鸟儿世界与人世的不同。

鸟儿的世界,那是真正自由啊,尽管它们也一定有社会,一定有秩序,但它们的结构形式,它们的自由理念,是人类社会,特别是像我们这种社会的人们很难想象的。

你见过鸟儿有话不敢说吗?你听说鸟儿表达还分时空或说还讲究环境吗?比如这一段或那一段是什么日子,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犯忌,甚至有寻衅滋事之嫌,甚至说你扰乱社会秩序、危害国家安全,于是引来刑拘之灾。反正我没见过。

有天凌晨两点多钟,窗外就传来明显是一只鸟儿与另一只鸟儿的对话,而且旁若无鸟。因为是凌晨丑时,特静谧,那鸟语也就格外“扎耳”。自己躺在床上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虽然根本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也还是感觉“很有意思”。

不要以为凡话都听懂了才有意思,不。有时听一些听不懂的话,也未必没意思——至少它会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它们在说什么呢?它们是什么关系?是约好明天一起去什么地方参加一个鸟儿家庭的party,还是像人一样,也想搞个什么纪念活动,纪念死去的一只什么鸟儿,抑或曾经有过的一场什么还想更加自由的鸟儿运动……

自己用耳朵可以分辨出,它们大约不在一棵树上,那么,这对话的鸟儿,就不可能是夫妻,有可能是兄弟,抑或是鸟友。其中一只也许由于夜晚睡得早,睡醒后想起什么,就说起话来。它们好像不害怕打扰别的鸟儿休息,有话就说,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有时忽发奇想,如果鸟儿有话不能说,将会出现一种什么情形?

对了,想起来了,据知,别的鸟儿不说,即使像麻雀这种极普通的鸟儿,如果你把它单独一只生擒后,它极有可能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死掉。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过,麻雀是“气死”的,气你不该把它抓来,气你让它失去自由。

现在想来,说麻雀是气死的也没错。它面对的是异类,这时它才真正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因为它说什么人都不懂。跟不懂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它与我们是两个世界。麻雀的语言中应该没有对牛弹琴这样的成语,但一定有替代的鸟语词汇,也就是说,麻雀也一定认为,它跟人讲话就如同人对牛弹琴,于是它也就只好什么话都不讲,憋在心里。人再专制,再刑讯逼供,也没法逼鸟儿开口,因为鸟儿与我们毕竟不是同类,我们无法剥夺它们的“沉默权”——要知道,这可是令很多已经去世或仍尚存于世的“过来人”羡慕嫉妒恨的哦,他们当年可是连“沉默权”也被剥夺:必须发表意见。

可麻雀哪里了解中国人的这些独特遭遇,它只会想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不能说话的窝囊气啊(一只麻雀一生最多也只会被人生擒一次吧),因此——因此也就很快死掉了。于是,不懂鸟儿的人们,就猜它是气死的。

可见,对于自由的鸟儿,不能自由讲话,也就等于要了它的命。

这一点,人类好像也有对应,不论西方还是东方,都有。且不说匈牙利诗人裴多菲那首过于著名的诗,只说美国开国时期帕特里克·亨利(Patric Henry)在费吉尼亚州议会上发表的著名演说,后来有人用汉语翻译过来,叫《不自由,勿宁死!》。又比如,北宋士大夫范仲淹在《灵乌赋》中借鸟抒情或叫明志:“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适在其由“纽约读书笔记”整理而成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九百年前范仲淹争自由的名言》一文中大赞这八个字:“这是九百年前一个中国政治家争取言论自由的宣言”!

一晃,九百多年过去,在这里,容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向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美国的帕特里克·亨利、中国的范仲淹以及现代自由主义思想代表人物胡适表示极大的敬意!
追求自由,不单是鸟儿的天性,同样是人的天性,因此,不论西方抑或东方,对一切努力追求自由的人们,我觉得都应该向他们致敬。

鸟儿大约因为是自由的,也就是快乐的。这很好理解。

我们在野外很难见到一只什么鸟儿在那垂头丧气,而在人类,这可是很容易见到的,并且现在早已不是简单的垂头丧气,而是据说全世界百分之几十的成人其实都患有轻度抑郁症,而中国由于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患有严重抑郁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自己有个朋友,其儿子就因患有严重抑郁症,已离家出走近两年,至今音信全无。要知道我这朋友的儿子可是硕士研究生毕业,认真起来要算一高级知识分子,可就因为严重抑郁,至今也不知生死。至于每年有些自杀的官员也说是因为抑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说到人就没意思,还是继续说鸟。

眼前是盛夏,窗外这片树林每天凌晨三点多四点就开始热闹起来。也不知那些鸟儿怎么那么好兴致,有些对话的声音更是好听极了——我完全相信,它们是在说话,是在有情有意的表达,绝不是什么单纯的“鸣叫”;而且说得“有滋有味”,即使你什么都听不懂,也还是愿意听。因为这种毫无顾忌,这种因自由表达而发出的美妙声音,在自己的同类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特别是每到傍晚,奔波觅食一天的鸟儿回归这片树林,大家就像久别重逢一般,更是热闹非凡,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好听,尽管有些相同的一句鸟语它们能重复多遍,却一点也不讨人嫌。

鸟儿同人一样,每个人的声音不同,每只鸟儿的音频、音质也不同。想想也是,如果所有鸟儿的声音是相同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就像已去世的中国知名女作家冰心曾说过的那样:如果每个人的脸都长得一样,我必不愿看人脸。

鸟语发声往往是由单音节或三几个单音节组成的短句。但也常常有多音节,有时甚至可以明显分辨出是由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单音节组成的一个完整句子,除了是听不懂的鸟语外,与人类特别是与汉语发出的句子像极了。估计这是缘于它们生活在中国吧。我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懂鸟语的人,把那美妙的鸟语翻译过来,让我们听听它们到底在讲什么,为何讲得那么好听,是不是就因为真正自由的缘故。

总之,鸟儿是快乐的,一定是快乐的,尽管自己不懂鸟语无法向人们传达它们的快乐,但自己完全能感受到,这已让我感觉很幸福了。

自然,天一放亮,这些喧闹声就渐渐平息,鸟儿们大多都离开树林,不得不外出觅食。可鸟儿即使为了生存,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有任何节假日,天天要奔波劳碌,我们却从没看到它们像中国的农民工以及一些私企的打工仔那样辛苦那样没有尊严,更没听说有哪只鸟儿因为生活实在太辛苦或说“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而选择跳楼或叫“跳树”抑或有意从高空直线坠落自杀。

近日看到一个普通的印度人在观察了中国社会后就直言不讳地认为,中国人太辛苦了!还说,如果印度人也像中国人这么辛苦,他们的生活一定要比中国人幸福得多。

但鸟儿是不分国界的。我不相信,中国的鸟儿会比印度的更辛苦些。有时虽也发现它们在城市里觅食时十分警惕,特别同情,但那是鸟儿的本能。再说,它们恐惧的不是同类而是人。在人面前,鸟儿有无尊严,并不重要,就像人在鸟儿面前有无尊严不重要一样。

关键是鸟儿在它们自己社会的尊严。我完全相信,所有鸟儿未必每一天都能觅到足够的食物,特别是寒冷的冬季,特别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包括一些雨天,自己就常常想起鸟儿,想着它们去哪儿觅食,想着它们吃什么呢,它们一定会挨饿吧。

但自己相信,有些鸟儿即使饿死,也一定是在自由状态下饿死的,比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乡下的一些饿殍们要有尊严得多。

据说当年乡下很多人即使饿死,也只能饿死在村子里饿死在家中,因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早已撒下天罗地网,更有干部和积极分子守着可以逃出村子的各个路口,不许他们的同类踏出村子半步,影响当地形象,影响“新中国”形象,影响伟大而又亲爱的“母亲”形象……

多么残忍!鸟儿世界,乃至我们这种国度以外的世界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鸟儿是自由的,而说鸟儿是自由的人,自然希望自己也能是自由的。

然而,他很明白,像鸟儿一样的自由对他而言,至少暂时还只是一个梦,一个与现在很多人口头上所说所唱的那个无边的大梦并不相同的梦。

不知这种梦是否也有真正实现的那一天。

忽然记起,李慎之在一篇文章的“补记”中告诉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访问日本时,有一次与当时的日本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谈话时,竹入告诉李慎之,他在文革最黑暗的时期第一次访问中国时受到周恩来接见。“当接见结束,周恩来已送客转身,竹入一行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周恩来突然又折回来,走到竹入跟前说了一句‘竹入君,我们中国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说罢转身就走。竹入义胜告诉我,他当时分明看到周恩来眼里噙着眼泪。我也分明看到竹入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今生今世,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

抄了李慎之先生这则补记后想说的是,本人也相信,中国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2014-6-10、11日晨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7/31/2019

作者 editor